风岚传（第一部）——鱼在渊

“邻雪……”岚荫想了半天，拉过他手，说道：“我觉得你一定能做到的。”

“……为什么？”风邻雪任手给他拉着，奇怪地问。

“我也不知道。”岚荫想了想，说道：“从云北峰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这么觉得——你会是像苍王一样的人。”

风邻雪看他半晌，忽然一笑：“我第一次见你却不是在云北峰上。”

11 九龙

（上）

“在武林大会。”风邻雪看看岚荫：“段叔叔带我去的。”

“师父？”岚荫一怔：“我以为他没去大会。”

“去了。”风邻雪摇摇头：“只是没告诉季叔叔。”

“哦……”岚荫想了想，问道：“那你跟季师伯说过么？”

“没有。”风邻雪顿了一顿，说道：“我想，季叔叔未必想要知道。”

岚荫一愣，望风邻雪良久，忽的两人都是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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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邻雪在云王府将养得十来日，其间季墨与段斐容再不曾来过一次。直到半月之后，季墨这才风尘仆仆骑着马来至云王府。

一到王府便见风邻雪脸上已结痂将好的伤，季墨吓了一大跳，忙问缘由。岚荫站在一边苦着脸将事情说了一遍，又期期艾艾说是自己没照顾好风邻雪。季墨一时大怒，拍岚荫肩道不怪你，提着剑便要杀到皇宫去。

“你想做什么？”岚荫风邻雪都是大惊，抱着季墨一个唤“二叔”一个喊“师伯”，季墨还是肝火极大，说是给太子点颜色看看便不姓季。全王府都被他惊得鸡飞狗跳，段斐容这才施施然骑着马回来，看大门开着，岚荫风邻雪一人抱着季墨一条大腿不禁一乐，又一看风邻雪脸上伤痕，也是脸色一变，便望季墨道：“要造反了？”

季墨一见段斐容进门，一下子便蔫了。岚荫放开他大腿，对站在一边战战兢兢看着的陈福道：“关门。”段斐容对着一院子太监使女笑道：“方才季盟主说的什么，我是没听见。谁说给我听听？”

一院子人都是面面相觑，却无一人答话。

“是了，想是季盟主什么也没说。”段斐容一笑：“我下次要是在哪听见有人说今儿季盟主说了什么，大约便是骗人？”他望着岚荫笑道：“岚荫，云王府的规矩，搬弄是非、捏造口舌之人，要怎么论处？”

岚荫一躬身：“杀。”他虽只简单地说出一个字，一院子的人竟都不禁打了个寒噤。

“好。”段斐容点点头：“进屋说话吧。”他环顾院内一周，一笑，随着众人进了堂内。

听完岚荫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季墨还是忍不住怒道：“好歹我也算是替他们父子俩在外头卖命，那狗屁太子竟然这般对待邻雪。”

“那狗屁太子若知道邻雪有大商武林盟主这么个后台，你以为他还敢？”段斐容白他一眼：“岑晖扬没将你和邻雪的关系公布天下，算是给了你和你那死了的结义兄弟面子。”

“……”季墨脸上一红，便不再说此事，只望风邻雪道：“将养好了么？身上还疼不疼？”

“好了，不疼。”风邻雪看了看季墨，又回头看看岚荫。岚荫便道：“是林承胤太医帮忙瞧的，谁也不知道。”

“好。”段斐容一笑：“现在除了我、季墨、太子、皇上、林承胤、你自己和陈福之外，还有谁知道邻雪的身份的？”

“没有了。”岚荫摇摇头：“除了陈福，府里的太监使女都只以为他是我的堂弟。”

“堂弟。”段斐容一笑——岚荫风邻雪之间若说还有哪长得相似的，便是都有一对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而已——二人虽都是极俊美的少年，却是一个似明月莹润、一个如金乌煌曜——只是岚荫虽自己尚不知晓，却早在骨子里极谙韬晦之道，而风邻雪周身的野气和光耀却毫不知收敛。太子岑岺蕙之所以一见风邻雪便毫无理由地厌恶他、意图打压他，内心深处只怕也是对这种莫名的气息的畏惧。

他心中飞快转着念头，口中却只道：“林太医说还有大碍么？”

风邻雪望着他说道：“早上林太医来过，说是已经没事了，等痂揭了就好了。”

“好。”段斐容笑道：“过三日我们启程，去玉蒙溪。”

“玉蒙溪？”岚荫与风邻雪都是一怔，二人对视一眼，岚荫回过头问：“是西番勒巴忽的地界么？”

“是。”段斐容笑道：“这十余日，我与季墨便是在为你二人探路。”

“……可是为什么？”岚荫不禁问道：“十年来我们与勒巴忽一直相安无事……”

“谁告诉你要打仗？”段斐容心中暗赞，口中却只道：“天演教源于西番，如今天尊入宫，天演教于你父皇眼中看来却还是来路不明，我们只是替他去探探而已。”

（下）

“什么探探……”季墨在一旁忽的哼了一声：“找人叙旧吧。”

段斐容一笑：“那又如何？”

季墨又哼了一声，却不打话——

十五日前，引天尊入宫的昌阳帝岑晖扬下密旨给段斐容与季墨，要求二人清查天演教底细。

自历史上，诸如这位天尊之流便不绝于史书的记载——能借天之力，为善者则为大善，为恶者却也不乏霍乱朝纲甚至荼毒天下的例子。

岑晖扬并非不信之人，但他除了是一个皇帝之外，更是一个戎马一生的统帅——“信”的力量有多大，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他需要的是一个“信”的理由。

他知道段斐容明白他。

有风邻雪的钳制、土木沁部的骚扰，北方军事暂不必担心；而西番勒巴忽却一直对大商虎视眈眈；而之所以一直未开战，除了几方势力间的制衡，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天演教的入朝，与其说是让岑晖扬“信”了，不若说恰恰提供了这个理由。

以在西番的十万教徒为饵，换一个实至名归的国教，天尊也好，天演教教众也罢，都不会以为这是一桩赔本买卖。

玉蒙溪，正是天演教发升之地。

这十五日间，季墨四下颠簸，便是将由京城至西番的一切黑白两道上能清除的障碍清除；而段斐容，则只是去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门罗寺槛声方丈的关门弟子、世上无人知道的落因唯一的师弟、云支现国主风蒙河的国师，落果和尚。

此时的落果，正等在朝都的一处名为土矻的小庙中。

段斐容进得那土矻庙中，只见一整座小庙中只得三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僧人，一见段斐容，已知他来意，便将他请入庙内的僧房中。

一进门，段斐容便闻到一股茉莉花香，不禁一笑。

“还是喝这茶？”他推门而入，只见落果坐在床沿，正在看着个棋盘摆子打局。

他却不抬头，只皱眉笑道：“品不来茶，好茶喝不惯，就爱喝便宜茶——大概天生穷命。”

“和尚还分穷命富命？”段斐容一笑，扔了个纸包过去：“龙团珠，早春新下的。”

落果忙抬头接住那纸包，笑道：“还是你好。”

“好个屁。”段斐容一叹，扯过落果床上的草垫子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劳碌了几个月，总算把小祸害送进了宫。”

“小祸害？”落果一乐：“天尊？风邻雪？”

“……天尊。”段斐容望落果笑道：“当然，对你的国主来说，风邻雪才是真正的祸害。”

“那倒是。”落果扬眉笑道：“你祸害岑晖扬，我祸害风蒙河嘛——大家彼此彼此。”他顿了一顿，笑道：“然后呢？”

“然后？”段斐容脸上似笑非笑：“然后不该是我问你的么？”

落果望了他一眼，笑道：“放心，风蒙河专心打土木沁呢。”

“所以，我专心做局打围？”段斐容望落果：“西番打是不打？”

落果沉默良久，忽地笑道：“这事你不早有数了？”

“我想听你说。”段斐容眯着眼笑道：“打或不打，我都有理由。”

又是良久。

“……打吧。”落果一笑：“练练小孩子身手。”

段斐容望他良久，说道：“真不信你是个和尚。”

“总是要死人的。”落果无谓地一笑：“以后打，死的人不会比现在少——我懒，我只盼二十年内天下能出一个河青王或是苍王，能安生五十年便可——等我死了，爱怎么乱怎么乱去。”

“你倒真看得开。”段斐容笑道：“你怎么不想想，如若天下同时出了一个苍王和一个河青王，对天下人又是福是祸？”

“……这我倒真没想过。”落果一怔：“你的岚荫和季墨的风邻雪，竟然是这么两个妖怪么？”

“难说。”段斐容一笑，摇头道：“岚荫若是按我铺的路走，大约能遂你的意；风邻雪是个变数。”

“……岚荫也未必就肯按你铺的路走吧……”落果想了想，笑道：“小孩儿本身就是变数。”

“……管他的。”段斐容一愣，随即笑道：“路我铺了，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打着倒退的人，神仙也救不了。”

“……世上的事无非如此。”落果笑笑：“就如我这破庙，土堆起来的想要矻矻金汤，尽人事而已吧。”

12 西番

（上）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风邻雪再提起十年前这次西番之行，史称成帝的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岑岚荫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商皇帝的寝宫景宇宫便在天演殿之旁，刚刚屠灭魔教天演由天尊以下十数万教众的岑岚荫，却只是站在景宇宫前，望着十年前拔地而起的天演教通天台——百丈的高台，台上挂着天尊的头颅，台下则溅满了天演教教众的鲜血。

一切似乎都缘起于十年前的这次西番之行，但却又似乎不止于此。

由大商都城至西番玉蒙溪近三个月的路程，季墨四人仗着武艺高强且又安排好了武林同道迎送，竟一个随人都未带。四人走得丝毫不急，慢慢逛了近四个月才入玉岭关。走到三个月上头，路上风俗民情便已不似大商，人们说话也都是说的怪异的番话，叽里咕噜颇为难懂。

岚荫和风邻雪都是贵族出身，倒是都学过点番话，小孩子学话又快，一个月后进入勒巴忽地界时二人已几乎都会了和一般人说些平时的话，打尖住店之类都包了下来。段斐容乐得把杂事都交给两个孩子，自己则四处看看风景，闲了便买几本各处的风土志，扫几眼便都扔给季墨背着。季墨和人语言不通，担心两个孩子被骗，见他二人和当地人聊天聊得熟络却又插不进去，不由自怨自艾，倍感凄怆。段斐容见他如此也只是一笑而过。

这日清早几人方进了玉岭关，四下荒无人烟，却忽的起了风沙。

西番向来风土沙大，几人出门之前都先问过店家，此时的风沙却是起得全无来源，且风向也是不定。季墨便有些生疑，几人转身往来时的小城走。方回了头，却见风沙中玉岭关已关了大门，似有几十人正在向几人走来。季墨一把将风邻雪和岚荫揽到身后，却是风沙太大什么都看不清楚。

段斐容站在他身边，眯着眼望着那几十人的方向，只见他们越逼越近，慢慢将几人围了个圈子。季墨袖口鼓起，在他身后的岚荫便觉一阵寒意，忙转头去看段斐容。

段斐容拉住季墨，从怀中抽出半边玉珏，提声道：“月清辉，星绵光，二十八宿流转。”

那几十人都是一滞，有个人声开言：“阁下是？”

段斐容一笑：“天数三十六，地数七十二，我在五行之外。”

那开声之人似乎大为震惊，忙道：“属下有罪，恭迎天使！”

“好说。”段斐容笑道：“散了这风沙吧——你们可是土部众？”

“是。”那声音极为恭谨，过不多久，风沙便慢慢散去，几人都是灰头土脸。再一看那几十人，都是穿着褐色衣裳，都是天演教教众的服色。

“恭迎天使。”那几十人中有一个系着赤色腰带，躬着身走上来对着段斐容便拜：“属下是玉蒙溪土部分坛主罗蒙，不知是天使前来，竟敢伤及天使，请天使恕罪。”

“伤及我？”段斐容漠然一笑：“毒砂、障眼、暗器——你把天演教天使想得太简单了。”他手轻轻一抬，那罗蒙忽的一怔，只听身后一声声“咦”、“啊”之声不绝传来，他回过头，却只见随着一阵叮叮当当之声，随着的四十余名天演教土部教众手中的土筹珠竟全都落了下来！

罗蒙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见段斐容袖中一缕银光一闪，随即便再也看不见。他一时又惊又畏，竟只是看着段斐容无法开言！

“得了，带我去你们分坛。”段斐容一笑：“你们的土阵布的不错了。”他缓缓走到罗蒙身前，笑道：“只是下次记得把土筹珠握住了——那比你们的命重要。”那罗蒙听着他柔声言语，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

天演教总坛虽极是华美，但这分坛却只甚是简陋。西番之地风大沙大，多数房子都是建在小丘之下、石窟之中，而这土部总坛远看便如一个巨大的土包，大门口竖立着高大的两个黄色旌旗，上面纹着天演教的星辰符号。段斐容随着那罗蒙走近了和季墨二人看看那墙，季墨随手施力，土灰簌簌而下，掩在里面的竟是黑色的铁。段斐容忽的想到了落果的土矻庙，忍不住一笑，几人便进了那分坛。

那分坛外面看着简陋，内里却甚是朗阔辉煌。一进门整个大堂便是半个浑圆，周围墙壁连着屋顶都是绘着星辰排布，堂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地上坐着几个身着天演黄色土部教服的西番女子，身边则绕着几个孩子。见到几人进来，便都站了起来。

“这是？”段斐容低头看岚荫一脸好奇，便回过头问那罗蒙：“在传授教旨么？”

“是。”罗蒙对段斐容微微躬身，回过头来指着他对站着的天演教众道：“这位是天尊座下天使，还不行礼。”

那几名女子一听都是一惊，纷纷扯着身边的孩子们跪倒，口中大声念诵番话，却是连岚荫和风邻雪都一句不懂。

“罢了。”段斐容看了看他们笑道：“天尊座下都是一样的人，何必跪来跪去。”

罗蒙看他一眼，神色却忽的轻松下来，转头对那些天演教众说了几句，那些人便站了起来，都领着身边的孩子从鱼贯而出，只剩一个妇人走到罗蒙身边。

罗蒙看看她，回头对段斐容道：“这是我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