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传（第一部）——鱼在渊

“明人不说暗话——”几人落座后，那五雷尊者便开言道：“段大人这次叫我们来，可是皇上肯见我们了？”

段斐容望着那五雷尊者一笑道：“三日之后，饮薷宫望京台。”他顿了一顿，望着天尊道：“冒昧一问，那舞雩可准备得如何？”

“祈雨的舞雩，我在七岁就已会了。”天尊笑道：“近几年未舞过有些生疏，不过前日已在望京台上试过，三日之后，不会让大人失望。”

段斐容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恕我无礼，却还想问天尊，三日之后，可确定会下雨？”

“三日后子时，全京城将大雨瓢泼。”那五雷尊者一笑，说道，“天演教天尊，若连三日后的一场雨都推测不出，何以取信十数万教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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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

昌阳帝纡尊摆驾饮薷宫，随侍云王岑岚荫、云支质子风邻雪、川北三省督军段斐容和新任武林盟主季墨，接见天演教天尊及五雷尊者。

大商史上有名的“舞雩之乱”，以一场骗局换了四年的停战和邪教天演权倾大商长达十年，来源便是这一次天演教天尊的祈雨之舞。

史传，昌阳帝来至饮薷宫之后，站在望京台下道，他并不相信天尊真能求来天雨。却在他话一出口，天上忽然闪过一道闪电，雷霆轰然，望京台似都被震得摇晃起来。

昌阳帝当时便惊得脸色大变，天上却只是阵阵闷雷，虽是夜晚，天色却是如火烧一般的血红。

望京台上，天尊全身裹着红绫，独自站在望京台最高处的高台之上。

便如站在雷霆闪电之间一般。

她缓缓抬手，天空雷霆之声便陡的大作。

红绫在风中飒飒飘着，没有一丝乐声——擂擂战鼓般的雷声之中，天尊沉默的舞似乎被赋予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望京台下的昌阳帝看着那舞，只觉天尊的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心上一般。

雷声越来越响，天尊急速地旋转起来——快到在血色的天空下似乎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焰——不知多久，她忽的停下，站在高台之上，默默望着天空。

随即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天际，雨水如瓢泼一般倾泻而下。

大雨中，天尊缓缓跪下，仰视着赐予甘霖的天空。闪电让天空变得亮如白昼，望京台下，只见天尊的脸被映得如一尊神一般。

10 禁宫

（上）

天尊舞雩翌日，昌阳帝便下旨使其进宫。

云王岑岚荫奉旨去迎，和风邻雪二人骑着马方至饮薷宫口，那五雷尊者早已立在门口等待。

方推开门，却听见一丝袅袅的女声。

走进门内，只见那天尊一身素衣素服，俏生生立在大堂前。

“柳条儿青，柳条儿黄

折枝柳条儿细思量

山头的二哥哥涧口的郎

人才品貌哪一个强？”

岚荫二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没想到我会唱这样的歌儿？”那天尊忽的停了，回过头来看了几人一眼，一笑道：“来京城的路上听采茶的姑娘唱的，觉得好听，就记下了。”

岚荫一怔，想了想，却觉那曲调婉转悠扬，天尊唱来如黄莺鸣谷一般。虽不能领略那份少女的心情，曲调却确是十分好听，便道：“是挺好听的。”

“好听么？”天尊一笑，方要再说什么，那五雷尊者却从岚荫二人身后走过来，对天尊微一躬身道：“该启程了。”

“这么急么？”那天尊望着五雷尊者一笑：“让我把歌儿唱完也不行？”她直直望着那五雷尊者，眼见他眉头一皱，开口笑道：“我随口说说的——走罢。”她转身从屋内拿了一个覆着白纱的斗笠戴在头上，对岚荫笑道：“请云王带路。”

“……天尊不带什么行李么？”岚荫只见房内使女太监都是一动不动，那天尊似是便准备这样两袖清风上路，不禁奇道：“您这一进宫，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了……”

“我孑然一身进宫，带自己这人就行了。”天尊轻轻一笑，说道：“除了人，宫里什么没有？”

岚荫忍不住又是一怔，回过头来看看风邻雪，却见他戴着个人皮面具，眼光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那请天尊随我走吧。”他只觉心中闷闷的，却又不知缘由，只得道：“车马已在外面备好了。”

那天尊也不再说话，只微一礼，便向门口走去——方走到大门，却忽的停下。

“觑着了你又想起了他

恨极了他又难抛下

扯掉了黄花倒了秋千架

杨柳儿树下双泪挂

冤家呀

边戍里荒月可思奴家？”

一曲悠悠唱完，她再不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岚荫痴痴看她唱完，不知为何回过头望着那五雷尊者——却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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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天尊进宫，天色尚早，岚荫便和风邻雪二人一时无事，便在宫内胡乱绕着。

“大商皇宫真大。”风邻雪在宫中摘了人皮面具，脸上却是少有的如他这年纪孩子一般的纯真：“我只听阿妈说过，从来没想到竟有这么大。”

“听说你母亲原是先帝的义女？”岚荫望着他问道。

“嗯。”风邻雪点点头：“我阿妈本是你们先帝的使女，为了和我们部结盟，他答应嫁个女儿给我父亲，但又舍不得他的亲女儿，便收了我阿妈做义女嫁过来了。”

“……哦。”岚荫一听此语不禁噎了一下，只点点头。方想再说什么，却见远处浩浩荡荡几十人队伍行来，却是太子领着亲军卫狩猎回来了。

岚荫一见，飞快跪了，又扯着风邻雪跪下。

“哟，这不是三弟么。”岚荫前头两个哥哥，长兄早夭，这岑岺蕙出生后母妃白氏便已皇长子母亲的身份封了皇后。岚荫年纪幼小便没了亲娘，在昌阳帝身边又不受宠，早早封了块封地便被赶出了皇宫。岑岺蕙也才十五岁，并不懂事，每每得着机会便要欺侮岚荫一番。

此刻他眼见岚荫身边跪着的男孩，虽是相貌清俊，却透出一丝少见的野气。见了自己只是跪着也不请安，心中便知这正是云支质子风邻雪了。他想了想，便道：“你便是风邻雪？”

风邻雪抬起头望着他，说道：“是。”

“我听说你本是云支的世子？”岑岺蕙见他眼神，莫名地一怔：“怎么到云王身边了？”

“我国内乱。”风邻雪语音极为平静：“叔父武王夺权，我是逃出来的。”

岑岺蕙想着，点了点头，又一看跪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岚荫，忽的一笑道：“那你怎么跟了云王的？”

“皇上让我做云王的侍卫。”

岑岺蕙一听，不禁一乐。

“侍卫？”他左右看看，随侍之人都是一脸鄙夷：“要做王子身边的侍卫，你有什么本事？”

“……太子……”岚荫低着头，忍不住皱了皱眉，想了想，抬起头来笑道：“您知道，做侍卫不过这么一说，邻雪他虽是质子，却也是云支的世子……”

“世子？”岑岺蕙等的便是岚荫开口，此刻一脸猫逗耗子样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岚荫：“哪国的世子会沦落到去别国做人家王子的侍卫？况且……”他吊胃口似的停了半晌，这才冷笑道：“让他做侍卫可是父皇的旨意，你竟敢说这‘不过这么一说’，岑岚荫，难道你要欺君？”

“……不敢。”岚荫跪在地上想了半晌，硬着头皮道：“但风邻雪几天前天刚奉命做我的侍卫，太子这便要验他的本事，我以为为时过早。”

“过早？”岑岺蕙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他没有做王子侍卫的本事了？”他懒然回过头，对随行的侍卫们道：“没有本事的人，按你们的规矩，该怎么办？”

“回太子。”一名侍卫忙凑上来道：“我们的规矩，没有本事便是玩忽职守，玩忽职守，按律，王子们的亲军卫，若按玩忽职守论罪，则至少该打二十鞭。”

“……二十鞭？”岑岺蕙一听此语皱了皱眉头，却笑道：“就二十鞭——常钰，你动手吧。”

那答话的侍卫忙一躬身道：“是。”从腰间抽出皮鞭，冷笑一下，忽的便往风邻雪身上打去！

他刚一落手，却觉劲头有些不对，低头一看，皮鞭却已被岚荫手中银月钩缠住！

“太子。”岑岺蕙一时被岚荫的眼神吓了一跳：“打我的人，问都不问我一声，似乎不太好吧。”风邻雪一听他此语，回过头直勾勾看着他，他却只望着岑岺蕙：“风邻雪配不配做我的亲军卫，你我都没资格说——任命他的是父皇，您若看不下眼，不妨去和父皇说，让父皇收回成命，可好？”

一时众人都呆了，岑岺蕙望着岚荫良久这才回过身来，不由得大怒，一时也不知如何，一把推开那常钰，抢过他手中的鞭子。岚荫眼见他拿过鞭子，忙撤了银月钩。岑岺蕙一时怒极，举鞭便要抽下去！

却见风邻雪陡的站了起来，望着岑岺蕙一躬身，默默走到被推到一旁的常钰身边，从他背着的箭筒里抽出三枝箭，又对常钰道：“借你弓用用。”一时间众人都看傻了，岑岺蕙举着鞭子停在半空，也只去看他。

常钰呆呆解下弓递给他，却见风邻雪试了试，便指着路头拱门旁雕的仙鹤，说道：“我射那个。”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便见他手中三枝箭连珠而出，一枝射在了那仙鹤的眼上，一枝射在了颈上，一枝射中了那仙鹤立在地上的一条腿上。他箭射了出去，便回过身，将弓递还给了常钰，又跪到岚荫身边，那仙鹤才缓缓倒了下去。

（下）

一路扶着风邻雪回到云王府，岚荫砰砰砰打开门，叫过从落城随自己回来了的管家陈福：“传太医传太医。”

那陈福定睛一看风邻雪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从左脸颊到下颚，一条长长的鞭痕一路划到了胸口。

“这是怎么了？”陈福赶紧叫过一名小太监吩咐：“叫林太医来。”岚荫在旁说道：“小心点，别让人看着。”便扶着风邻雪回他在府中的卧房。

那林承胤太医方三十余岁，因在川北随过军，是以和岚荫相识。他来到后便看了看风邻雪的伤口，不禁皱眉道：“这是谁打的？”

岚荫见他神色，不由大为担心，忙道：“怎么？”

那林承胤扯开风邻雪衣衫，说道：“你自己看。”岚荫低下头一看，不禁大惊：只见鞭痕延至风邻雪胸腹，上面方看不出，底下却是肌肉翻开、血肉淋漓：“是龙头鞭？”那龙头鞭原是太祖岑梦麟所制的鞭子，看起来与其他无异，鞭身却均是用细小倒钩做成，鞭头是一个龙鼻倒钩，打在人身上深入肌理，有时力大了甚至会生生带下血肉。

“邻雪……”岚荫一时大为愧疚，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风邻雪已疼得满头大汗，却回过头看他一眼道：“不怎么疼。”

“放屁。”林承胤剜他一眼，从药箱中取了白布伤药：“这么小年纪就会撒谎。”噎得风邻雪一怔。

岚荫心知林承胤性子暴烈，心肠却是极好，又是最擅治刀剑鞭伤，忙笑道：“林太医别管他，他们云支人就喜欢逞强。”

“云支人？”林承胤一皱眉，望着风邻雪道：“你就是那个云支世子？”

风邻雪点点头：“嗯。”

林承胤不禁一怔：“你这身份，谁敢这么打你？”他看了看一旁一脸尴尬的岚荫，恍然道：“是太子？”

岚荫看了风邻雪一眼，不好意思地点头道：“是……”

林承胤一时大怒，便要说什么，岚荫忙道：“林太医。”那林承胤一句话到口边生生憋了回去，默默拿药给风邻雪敷上。

“药丸一日三次，外敷早晚一次。”敷完药缠好纱带，林承胤憋着火道：“照顾好，十日之内不要劳动。”岚荫忙道：“多谢林太医。”林承胤回过头看他一眼，岚荫只得一笑。林承胤长叹一声，背起药箱便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岚荫风邻雪二人，良久无语。

“我说……”风邻雪想了半日，开口道：“你和你哥哥很不对么？”

岚荫看他一眼，无奈地点点头：“嗯……连累你了。”

“没事。”又是良久，风邻雪忽然问道：“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人，是什么意思？”

岚荫一怔，不禁大窘：“我……我随口说说的，你别当真。”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邻雪语调极为平静：“你救了我，按我们云支人的规矩，若是你答应，我便要一生侍奉你——你刚才这句话，便是收了我了。”

岚荫又是一怔，问道：“你们还有这样的规矩？”

“是。”风邻雪点点头：“方才拉扯住了那个常钰的鞭子，多谢你了。”

岚荫叹一口气，苦着脸道：“结果你还是挨了太子的。”

风邻雪看了看他，竟破天荒地一笑：“真不疼。”

“……信你我就是傻的。”岚荫忍不住斜他一眼，想了想，温言道：“你要是疼，就早点休息吧。”

“没事。”风邻雪坐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岚荫：“我想跟你说话。”

“……说什么呢？”岚荫一愣：“我以为你不爱说话的。”

“什么都行。”风邻雪直直看着他，良久，说道：“我不是不爱说话。”

“那是什么？”岚荫坐到他身边，好奇地问：“回京路上，我问你事，你也不说。”

“……你问我为什么说人比狼可怕……”风邻雪想着，说道：“那时候我没想好怎么说。”

“现在想好了么？”岚荫眨眨眼睛看他。

风邻雪看着他说道：“还用我说么？”

岚荫一愣，半晌才长长出了口气。

风邻雪忽然自顾说道：“小时候，风蒙河待我很好。他是我父亲的长兄，是我的大伯。”

岚荫听着，点点头：“嗯，然后呢？”

“然后？”风邻雪想了想，说道：“然后我五岁那年，我的祖父河青王死了。死前他把国主的位子传给了我的父亲。”他顿了一顿，说道：“再然后，大伯——风蒙河就没有对我笑过了。”

岚荫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死的时候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然后回云支，让风蒙河看到，我是比他更有资格做国主的人。”他低下头，说道：“我答应了父王，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