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垂下眼去,想说什么,却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方才你引开的守卫,不久定会返还此处查探。”
李世民闻言站起身来,道:“大哥,当真不走?”
李建成颔首,道:“下月初一,自当归返。”
此处纵当真是世外桃源,自己却终是要离开的。还有太多事,等着自己去一一了断。
李世民笑了一声,道:“大哥,我知道此番总是强行带你回去,你只怕还是要回来的,履行……这余下一月之约,是么?”
李建成不再重复自己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决绝。
“罢了……下月初一,世民亲自出城迎你,只是……”李世民叹息一声,微微一顿,话锋陡然转为凌厉,“若迟了一日,世民纵倾尽府中所有人马,也势必将这突厥牙帐夷为平地!”
说罢他一纵身,身形已然湮没在夜色之中。
李建成低声一叹,这才觉出唇角的腥膻气息。无奈地用指背擦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翻上高地,朝帐中走去。
方回到帐中,咄苾便提着灯匆匆进来,看了看他道:“有人袭营,建成可有受伤?”
“不曾,”李建成笑道,“却不知来袭的乃是何人?”
“尚不知晓,只是现在已然撤去,却不知所为何事。”咄苾摇摇头,复又看着他道,“时候不早了,建成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罢。夜里我会多安排些人手,确保无虞。”
李建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舔了舔再度渗出殷红的唇角,吹灭了蜡烛就寝,仿若什么也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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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初一,咄苾果不负所言,亲带随从,送李建成至蒲州近郊。
遥见不远处,李世民魏征一前一后,衣袂纷飞,身后人马重重,似是已候了许久。李建成收回目光,提了提马缰停了下来,回身对咄苾道:“大哥送至此地便可,便……就此作别罢。”
咄苾抬眼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世民,道:“建成,你是担心李世民对我不利?”
毕竟,自己是有过前车之鉴的。
李建成笑笑,不置可否,只道:“便如大哥所言,世民已然不复当年,大哥既已践诺,余者……还是小心为上。”
咄苾看着他点点头,道:“你若明白自是最好,今后回到长安……务必保重。”
不知为何,心中只觉他此番所去,便是龙潭虎穴。
“多谢大哥,”李建成抱拳道,“这半载多谢大哥关照,只是今日一别,日后如若战场相见……建成不会手下留情,也请大哥勿要有所挂念。”
即便说着这样决绝的话,面上依然笑得温润如玉。咄苾心下暗暗叹息,道:“建成,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何留下,陪我半载?”
李建成抬眼看着他,顿了许久,却笑道:“大哥,你若不是突厥可汗,一切或许会大有不同罢。”
语罢道一声“保重”,便已然打马而去,未有半分留恋之意。
咄苾怔在原处,但见那人一身白衣已然远去,这才徐徐回过神来。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提马缰,道:“走罢!休养了这么许久,也该……整军备战了!”
与此同时,魏征眼见李建成已渐至近前,正待打马相迎,身前的李世民却已连人带马冲了出去。他只能突兀地在原地顿住,一声叹息。
“大哥。”李世民在李建成面前停住,他眼中遍布血丝,一眼望去竟有几分歇斯底里的煎熬。
不待李建成开口,他已然倾身而上,用力地将人揽在怀中。
这个拥抱干脆利落,未有分毫凝滞,不带点滴缠绵,在旁人眼中或许不过兄弟之间的一种迎接。然而在李世民几乎要将自己揉碎的力道之间,李建成却清楚地听见对方贴在自己耳畔,道:“大哥,你只能是我的。日后,世民绝不容你,再这般离开……”
似剖白,一字一句却说得咬牙切齿;似威胁,耳畔气息流连却又久久不去。
仿若有什么,已然拉开了序幕,如河水东流般,不可追回。
李建成静静地坐在马上,任对方揽着,一动不动。直至李世民松开了怀抱,他才抬起眼同对方对视。片刻之后,却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垂眼笑了笑,轻提马缰,同李世民擦身而过,往城中走去。
“走罢,这便……回长安罢。”
声音轻缓得有如叹息,仿佛下一刻,便要吹散在风里。
第五十章
武德四年七月,李氏兄弟二人返回长安。
李渊原本对李世民抗命离去一事颇有微词,然而见他当真带着李建成归返,便也只责备了数语,罚他思过三日。
随后他将李建成单独留下,道:“建成我知你素有主张,亦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离京半载,抗旨不归……此事总该对父皇有个交代罢。”
心知李渊虽已老迈,却绝非糊涂之人,如此发问,怕是心中已然知晓几分。李建成不再隐瞒,一字一句,如实相告。
“儿臣以为,彼时秦王以一敌二,若儿臣北面开战,无论粮草辎重,或是军械人马,均无法保证。若两方俱胜则矣,而倘若一方战败,另一方必有腹背受敌之嫌。如此,却不如留住兵力,以待日后再战。”李建成微微一顿,道,“故儿臣自作主张,用粮草并以身为质为条件,换取半载缓战。”
李渊闻言果然不曾露出讶异之色,默然许久,叹息道:“你此番行事,看似中庸,实则却当真可谓兵行险招啊。想你堂堂大唐太子,若稍有不慎,后果却是不堪设想。”言及此,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李建成笑了笑,道:“自知安危难料,是故秘而不宣。”
想来初时作此决定,三分成竹在胸,七分,却是赌。赌自己对咄苾的了解,赌咄苾对自己的感情。
此刻想想,虽有利用之嫌,然而若非这一赌,有些事,或许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明罢。
如此,也算足够了。
正沉吟之际,又听李渊道:“此事既已过去,他人便无需再知晓,只是日后需记得自己身份,不可再如此冒险。”
“是,”李建成拱手,“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渊慢慢颔首,略一迟疑,道:“世民此番连破窦建德、王世充大军,攻取洛阳并生擒,实乃大功一件。朕思虑许久,若封赏不力,则难平朝臣之心;若封赏太过,却恐令其骄纵。”微微一顿,道,“此事,不知建成以为如何?”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只是拱手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本是常理,儿臣但凭父皇决断。”
李渊看了看他,徐徐颔首道:“罢了,那你且退下罢。”
李建成拱手而退,走出殿外,不觉轻笑一声。
他如何不明白,以李渊之性,心中怎会别无决断?今有此问,也不过旁敲侧击地,提前将心中打算告知自己罢了。
实则不需此举,他也早已料知一二。
这一日,他早该做好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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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李渊下诏,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加授司徒,并仍兼尚书令之位。
天策上将乃特为李世民而设,位列百官亲王之首,仅次皇帝太子之下。李渊许他于洛阳自设府邸,名为天策府,且有自置官属的权力。言下之意,便是将洛阳一代的文武大权,尽数交于其手。
由是在李世民平定刘武周,党羽遍植山东之后,关东之地也亦在其执掌中。天策上将,在朝中身份之显贵,权力之翻覆,已然无可比拟。
李世民拱手立在堂下,一字一句听完李渊的旨意,心头一阵澎湃。如江河浪涛在心头拍打激荡,教人甚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已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这般夙愿,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便是自己要的结果。
不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哥身后,对他唯命是从,而是最近地立在他的身侧,甚至……同他平起平坐。
——大哥,你要的江山,如今一半俱是被我打下。
——这天下已然烙下了我的名字,你……
念及此,他微微侧过脸,望向不远处立在首位的李建成,一身衮服,华美异常,而对方亦是正望向自己这边。李世民心头一热,挑起嘴角朝他露出笑意,对微微一顿,却亦是回了一个微笑。
极淡的一笑,犹如冰雪消融,惹人心动。
李世民喜难自胜,匆忙收回目光,却未曾看到回头之后,李建成蓦然冷下去的面容。
方才当真是出神了,李建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一次,却是满心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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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世民大宴府中文武忠臣之后,带着浅淡的醉意,来到了东宫。
素质兄弟二人过从甚密,无需通报,府中下人便也未加阻拦,见了他纷纷拜下,只道太子独自在房中。
李世民点点头,便径自往彼处而去。
小院寂寂无人,唯有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连带着回廊出的灯,也朦胧地晃动着。
李世民走到房门边,听闻其内隐约的翻书声,不及叩门,便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微微有些暗,只有几案上那盏灯,模糊地泛着暖黄色的光亮。李建成正披着外衣在房内翻看书卷,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有些清瘦。
“大哥……”借着微醺的酒力,李世民走过去,俯身用力将人抱住。
不知为何,李建成隐约地有种幻觉。只觉这一瞬间,面前的人好似回到了当初,只是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后,口中唤着自己“大哥”的李世民。
然而他也知道,这只是幻觉而已。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一切都已然回不到当初。今日之后,他李建成已然不能回头。
默然许久,他道:“恭喜世民,不对,应是恭喜……天策上将。”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顿,放开了手。及至对方这句话出口,他才感觉到,纵然李建成对于自己的拥抱,仍是不给予回应,然而这一次,他整个人却是冷的。
不只是肢体的冰凉,甚至仿佛从心底,便是凉得刺骨。
带着疑惑,他抬头望向李建成,然而对方面上却带着笑,冰冷的笑。
心中一痛,李世民再度俯身上前,却被李建成扭头避开,避得轻缓,却也避得决绝。
“世民,一切到此为止罢。”
李世民心头蓦然收紧,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所听闻的话。不可置信般,他慢慢问道:“大哥,你……此言何意?”开了口,声音里竟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李建成推开他,徐徐站起身来,对他背身而立。
“你我之事,不过当时年少,闹剧一场。”许久之后李世民听闻他开了口,声音平静异常,平静到几乎轻描淡写,“如今你我俱是今非昔比,也该各自收手了。”
话音方落,便被李世民大力扳过身子,一把按在了墙边。
李建成平静地着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道:“世民,以你今日之显赫,要何人而不可得?何必……”
“他人如何,与我何干?”李世民强忍住心头的愤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打断道,“大哥,我若非要你不可呢?”
“要我?”李建成闻言却是笑了,看着他道,“你又知我多少?”
李世民闻言一怔,一时无语。
感到对方压制自己的力道微微松了几分,李建成笑容分明了几分,道:“看来世民所知,当真甚少。如此,不如让大哥告诉你几件如何?”
李世民定定地看看着他,指尖的力道蓦地一重。
李建成肩头吃痛,面色却不改,只道:“世民,刘文静之死,莫非你从不曾对我有所怀疑?”见对方神情微变,哼笑一声,接口道,“他策动你自立门户之事,你以为,我当真分毫不知?”
李世民神情一凛,道:“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李建成轻轻颔首,笑道:“这朝中当真能翻云覆雨,置人于死地的,除却父皇,还能有谁?”
李世民默然许久,道:“便是因了……他策动我背叛大哥一事?”
“你的左膀右臂,迟早是要除去的。”李建成不置可否,笑得有些自嘲,抬起眼望向李世民,道,“只可惜末了,你终究还是到了同我平起平坐的地步。”
太多事情搅在脑海中,已然成了一团乱麻。李世民忽然感到一种无力,他同李建成对视着,慢慢道:“大哥……若我说,过去种种所为,都是为你。你……会信么?”
李建成闻言却是笑了,笑容里透出一股少见的凌厉。
“为我?”他淡淡道,“你又怎知,我到底需要与否?”
李世民蓦然怔住,如遭雷击。脑中霎然浮现出许多年前,刘文静对自己说过的话。
“世民,你以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过,以他之能,当真需你这般处处回护?”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
“世子外表看似温文柔和,实则里内却是刚硬非常,你同他相处这么些年,如何看不出?”
“自古功高盖主历来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过,或许自己终有一日,不能为他所容?”
……
被自己遗忘了太久的话,再度回想,竟是异常清晰。
李世民忽然一拳打在壁上,力道之大,引得整个墙面都隐约有些颤抖。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白费。
自己为他挡过的剑,为他受过的伤,为他豁出性命的征战,为他抗命不遵的寻觅……
他不需要,他竟全然不需要。
自己恨不能倾尽所有奉于他面前,而到头来,在他眼中不过一句“当时年少,闹剧一场”。
李建成静静地看了李世民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从他的力道之下挣脱出来,走了开去。
“当时年少,闹剧一场……”这时他却听闻李世民面向着墙壁,喃喃开了口,“大哥……你若当真做此想,又怎会将那天下至宝赠与我?”
“《兰亭集序》?”李建成停下步子,道,“世民你可记得,其中的一句话?”
李世民沉默,等着他后面的话。
李建成一字一句默默诵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顿了顿,极浅地笑了一声,“世事变迁,于我或是天策上将,都该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话末那陡然生分的称谓,如同一根刺,狠狠地扎入心里。李世民蓦然回身,再次伸手,将人拉回了墙边,重重地摔回自己身下。
李建成背上吃痛,不由微微弓起了身子。而李世民却已将他笼罩在身体的阴影之中,低着头,慢慢道:“大哥,你是我的。无论如何……我要你。”
自小开始,眼中便只容得下这人;及至大了,满心满意念着的仍是那白色的身影。大哥的种种,已仿若嵌入自己骨血之中,不可分离,他又怎会轻易罢手,轻易抽身?
李建成听闻对方强压下满心的愤然之下,这声音里竟透着几分阴狠,心中已然有所感。然而不及做出反映,李世民已然抬起他的下颚,低头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