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地笑了一声。实则这答案,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正此时,门外似是起了一阵骚乱。李世民回头望去,不由微微挑了眉。
李建成一身素白的袍子,自门外大步而入。
因了太子秦王两派近日的纷争,此刻来尉迟府中吊唁的秦王府人对他大都怀有明显的敌意。李建成恍若不见,径自走到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李世民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李建成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之中,才收回了目光,拱手拜道:“大哥。”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只徐徐颔首,道:“听闻尉迟将军新丧,特来吊唁。”
“多谢……大哥。”李世民想笑,却无论如何也跳不起嘴角。他回转身子,同李建成并排立着,二人一同望着面前的灵牌。
隔着一肩的距离,然而李世民盯着前方,听着对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却仿佛近在咫尺,一侧脸便能感知,一回身便能拥住。
而纵然不愿承认,李世民心底却也明白,二人的距离实则是在越拉越远。
慢慢握紧了拳,想说什么,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流动着,唯有灵堂背后的诵经声,喑哑低沉,一成不变。
许久之后,李建成抬眼看了看李世民,道:“府中还有要事,便不再多留了。”说罢撩起衣摆,转身而去。
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便听闻李世民在身后道:“我的左膀右臂,对大哥而言,当真…迟早是要除去的么?”声音平静,却透着几分低哑。
这是二人决裂的那夜,自己亲口说过的话。李建成顿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只道:“也许会,也许不会罢。”
李世民默然片刻后,道:“为何……偏是尉迟恭?”
“因为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觉伸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李建成笑了一声,“不过也许……他只是第一个而已。”
“大哥,你……当真是狠。”李世民闻言,忽然同样地笑了一声。他慢慢走到李建成身旁,极近地看着他,道,“世民……已然不能为你所容了么?”
言语间,气息便就喷薄在耳侧。李建成回过头,终于正视他。
李世民话语问得真挚,声音里却透着咬牙切齿,神情更是似笑非笑。话音落了,他只是垂着眼,目光灼灼地在李建成面上游移着,眼神有些恍惚,教人看不出神情。
李建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扬声笑道:“世民哪里话?”见对方抬起眼同自己对视,反是又靠近了几分,几乎是气息相连地一字一句道,“本是同根生,身为大哥,怎会容不下自己二弟?”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话音落了,却已然转身离去,不再留恋。
——二弟……到头来,也终究只是二弟而已。
立在原地,笑得无声亦无力。李世民心中明白,这便是李建成给的答案。
也是他逼自己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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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奉旨来到大殿时,李渊正坐在御案之后,翻阅着桌上成堆的奏折。
听闻裴寂请安,他淡淡道了句“免礼”,便拿起桌角事先单独放在一旁的奏折,道:“这几封折子,裴监替朕看看。”
裴寂上前接过,展开一看,但见其上所陈俱是秦王如何招揽人才,扩充势力的奏报,念及前些时日朝中太子同秦王两派水火不容的势头,当即便明白,皇上面上虽不做声,实则心中已是澄澈如镜。
只是这毕竟是皇上家事,纵李渊这般唤自己前来,然而身为臣下却是不可妄言。故裴寂看罢之后只是垂手而立,默然不语。
而李渊叹息一声,却已然开口道:“身为宗亲,在朝中有些私党,本并非什么大事。前些时日,他同太子二人各自扩充党羽,朕旁敲侧击提点了几句。如今太子已有收手之势,而秦王愈发变本加厉,这却是置朕于何地?”
裴寂见他面上隐有怒容,便道:“陛下还请息怒。”
李渊叹了叹,又道:“秦王常年征战在外,破敌有功,朕对此已然着力封赏。天策上将之衔,仅在太子之下,如此还有何不够?”
裴寂闻言,抬眼看了李渊一眼,又垂下眼去。
“裴监如何欲言又止?”李渊看着他慢慢道,“有话但讲无妨。”
裴寂犹豫片刻,道:“臣斗胆一问,不知陛下以为……太子如何?”
他言语说得极为委婉,然而李渊一闻便明白他话中之意。他默然片刻后笑道:“裴监是想问朕,可有废太子之意罢?”
裴寂拱手深拜,“臣不敢。”
“朕若有心废太子,又怎会等到今日?”李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的景致,道,“不瞒裴监,世民天生名将,锋芒毕露,于朕而言,着实不愿委屈了他。”顿了顿,回身道,“却不知朕屡屡给他无上的尊荣,会否便是他这般骄纵的始作俑者?”
裴寂徐徐道:“臣以为,陛下之心虽善,然而自古功高不可盖住。秦王势大必将危及太子,二人之势,陛下应当尽力平衡几分。”
“裴监此言有理。大抵是朕前日对世民太过纵容,才酿成今日朝中暗涌。”李渊沉吟片刻,慢慢叹息道,“只是朕无法相信,他兄弟二人原本情深,怎会一个朝夕,便仿若水火不容了?”
裴寂心知,这是李渊最不愿看到的情形。实则这却也不是什么难解的谜题,身处这宫廷之中,心怀不输人的胆识和气魄,目光自然便要投向那权力之巅。
然而离权力之巅的那人,又怎会容人轻易地取而代之?如此看来,目前的暗涌,终有一日是要浮上台面的罢。
但这些思虑他无法说出一个字,也知道,这些道理李渊未尝不明白。只是他作为天子杀伐果决,作为父亲,也许却到底优柔寡断了些。
故此时也只能道:“陛下还请勿要自责,既是骨肉情深,便定有转圜之机。”
李渊若有所思地默然了片刻,才对裴寂道:“朕有些乏了,裴监便先行退下罢。”顿了顿又道,“今日同裴监说了些心里话,这些话,朕也许不会对第二人说第二次。”
裴寂一闻便知其意,当即道:“陛下还请宽心,今日之事臣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罢了,你去罢。”李渊颔首,见裴寂退出大殿,不由又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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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前方传来急报,颉利可汗率军攻打雁门。大军压境,情势危急,次日朝上,李世民主动请战剿灭突厥,然而话音刚落,李建成便跟着走上前前去,所为,同样是请战。
这是朝中暗涌之下,二人头一次在朝堂针锋相对。朝臣屏息以待,末了却听闻李渊下令,命皇太子李建成为主将,并秦王李世民为副将,二人即刻整军,开往雁门。
此令一出,堂上一片静默。众臣未曾想到,李渊竟采取这般折中之策,主动让太子离京,而且还是同秦王一道。
在众臣的疑惑之中,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得令接旨。李世民扭头看了看身旁的人,而对方却只是直视着前方,目光不移。
李世民收回目光,无声地笑。
退潮之后,李渊将二人单独召见二人道:“你兄弟二人许久不曾共同为战,此战需得同进退,共扶持才是。”
二人拱手称是。李世民抱着拳,心中如何不知,李渊此举要么便是将他二人调离出京,暂缓京中暗涌,要么……便是着意分化他一手把持的军事大权。
念及此,他抬眼看着李渊,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战儿臣一人便可,不需劳动太子离京。”
李建成闻言,依旧是垂着眼,神色不变。而李渊微微一顿,却笑道:“军令一出,岂有收回之理。朕此举自有道理,世民不需再言。尔等速速下去,早做准备罢。”
李世民见他神情坚定,又见李建成分毫不为所动,想来已是成竹在胸,不觉低低一声冷笑。
那冷笑落入李渊耳中,他微微皱了眉,却终究不曾说什么,只对李建成嘱咐道:“突厥雄踞北方,素来便是一心腹大患。此战能灭则灭,若不能,也决不能失了雁门!”
李建成拱手道:“儿臣遵旨。”
李渊目光扫视过二人,终是摆摆手道:“罢了,你二人去罢。”
二人并肩出了大殿,除却足下的跫音,再无人说话。默然许久,李世民忽然道:“大哥,你这般……是防我在京中有所动作,还是未防我独享战功,特来分一杯羹?”
开始是安插李元吉为自己左右手,战胜之后明里暗里同自己争抢战果。
李建成足下不停,亦不看他,口中只淡淡道:“也许,我只是有想见的人而已。”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紧,忽然出手,将人一把推至墙根,死死抵住。
背上吃痛,李建成微微皱了眉,抬了眼,却只是似笑非笑道:“世民,你是想让这宫里人都看一场兄弟反目的好戏么?”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几个宫女正花容失色地立在不远处,见了李世民的目光,匆匆跪下来。
“滚!”李世民忽然怒喝一声,吓得宫女们一怔,不敢久留,当即作鸟兽散。
回廊里再无别人,李世民回过身,伸手扣住李建成下颚,然后歪过头咬了上去。
李世民知道,李建成方才那句话便是有意激怒自己。自己所在意的,所放不开的,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便把言语化为利刃,将那块禁地捅得血流成河,将自己挑拨到暴怒。
大哥,如果这是你要的效果,那么便尽数还给你罢!
身体里那头沉睡了太久的兽,在他一句话之下便被顷刻唤醒,呼之欲出。李世民闭了眼,任这头兽用力地撕咬着身下的人,恨不能将他拆骨入腹,同他一道粉身碎骨。
唇舌疯狂地交缠,几乎没有留下分毫的喘息空间。一吻已毕,李世民如往常一般,顺势将脸埋进对方白皙如玉的脖颈处,似有若无地留恋辗转。
李建成从方才那始料不及的亲吻中恢复过来,低低喘息了几声,才发现对方身子沉沉抵着自己,膝盖亦是卡在两腿之间,俨然是一个全然禁锢,全然占有的姿势。
他没有反抗,只是仰起头将后脑抵上墙壁,笑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慢慢道:“放手罢,片刻后又该有人经过了。”声音平静得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过。
这种平静,深不见底。仿佛无论刮怎样的大风,无论投怎样的巨石,也激不起半点浪花。
李世民用力扣住对方的肩头,起身动他极近地对视,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大哥,你在逼我恨你。”
“你不敢么?”李建成只是垂着眼,慢慢地笑。
话音方落,便感到肩头的力道又是一紧。
李世民侧过脸,忽然朝他靠近,近到气息相连,近到再往前一分一毫,便又是一个亲吻。
然而,却终究还是隔了那么一分一毫的距离。
“大哥,我会如你所愿的。”声音里分明是咬牙切齿,然而李世民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只是,待到我得到皇位的一日,却不知该是谁恨谁了。”
见到李建成神色微变,李世民心中一阵快意。猛地放开对方,他笑道:“大哥,你我的时日还长,此时说‘到此为止’这四个字,只怕为时过早。”
说罢,他转过身子,大步离去。
李建成仍是维持着靠在廊壁的姿势,待到人离去了许久,才忽然又是一声自嘲的轻笑。
——世民,你果真还是将心中所欲和盘托出了么?
——重来一世,有些事,果真如何也改变不了。
——来日方长么?也许,并不长了。
第五十四章
议事厅内,李建成立在堂上,徐徐扫视底下众人。
太子府将领居左列,秦王府将领居右列,各自端然而坐却又泾渭分明。
驻军雁门已有月余,两方人马便一直这般各自为政,虽不曾犯过冲突,然而水火不容之意却是在明显不过。
过去征战大权素来只在李世民一人手中,如今自己横插一刀,将军权揽去大半,此举引发秦王将士不满,却也不以为怪。只是不知这分明的敌意之中,有几分是李世民的授意。
正思量间,一直同自己并排而坐的李世民已然站起身来,道:“大哥,开始罢。”
李建成目光轻轻从他面上拂过,随即颔首,走向面前的沙盘,道:“我大军来此已有半月,突厥数次侵扰,然而铁骑来去如风,不易追击,故数次交战下来,并未占得上风。眼下看来,只守不攻绝非上策,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一语问出,左列立马有人站出道:“颉利可汗此番帅大军叩雁门,观其势,已非往日只为财物。既然对方已然置当年盟约于不顾,我等又何须再留情面?末将愿率军突袭突厥大营,打他个措手不及!”
见那人是自小便跟着自己的韦挺,李建成笑了笑,道:“韦将军一片赤胆忠心,本太子自是再明白不过。只是偷袭突厥大营,纵然得手,只怕这代价却委实太大。”顿了顿,刻意转向右侧,道,“不知诸位可还有良策?”
然而秦王府人,却只是沉默。李建成心中了然如镜,也不恼,只垂眼望向沙盘,道:“若各位并无两侧,本太子有一计,便是……”
“伏击。”
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自身后徐徐传来。
李建成顿住手中的动作,而李世民已然扶着腰间佩剑走上前来,道:“太子之计,可是设计引突厥出兵,随后设伏歼之?”
李建成微微抬起下颚,垂眼看着他。很快他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不愧是天策上将。”
李世民亦是笑,复又走上前一步,来到沙盘前。然而他并未同李建成比肩而立,却只是站在对方身后,微微地弯下身子。
一手撑在沙盘的边沿,李世民慢慢道:“雁门往北五百里,有一处低地,离突厥营地不远,却是个设伏的好去处,只是却不知太子意欲拿什么引蛇出洞?”
“钱财粮草俱可,只是……”李建成口中的话突然一顿,又道,“在本太子看,突厥所需或许别有他物。”
“如若太子以为此计可行,秦王府人绝不会有异议。”李世民仍是笑,掩藏在李建成身后的手却已然轻抚上对方肩背,打着圈儿徐徐下滑,末了落上侧腰的位置,时轻时重地揉捏。
李建成身子虽然微微颤了颤,然而面色分毫不变,竟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绽,只笑道:“既然秦王这么说了,那三日后,便在于此处设伏。不知秦王府中,可有合适人选?”
——到底是大哥,忍耐力亦是这般非比寻常。
李世民收了笑意,道:“不需他人,世民愿亲往。”
李建成看着他默然片刻,道:“既如此,便依你。”顿了顿,看向堂下道,“今日便到此,众位且退下罢。”
待到众人纷纷离去,帐内只余下了他二人之后,李建成回转了身子,正视李世民道:“令你府中之人缄口不语,便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心中所想已被你尽数看出?”
“大哥轻描淡写将对方的话化去,分明是心中已有了决断,只待他人开口说明而已。”李世民幽幽笑道,“我只不过,是替大哥说出了心中所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