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中所指乃是汉东王刘黑闼。刘黑闼本是窦建德部下,窦建德为李世民击溃后,刘黑闼及部分残部因不满李世民将窦建德、王世充麾下诸多部下斩首殆尽,故揭竿而起。刘黑闼自封汉东王,同李唐对抗。
李渊曾派遣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李艺,以及徐世绩、薛万钧兄弟等将军前去迎敌,竟无一得胜。数败之下,河北大部已为其所占,情势危急。
众人闻言,纷纷出列表态,各抒己见。然而话中之言,竟无一不是举荐今日集秦王、天策上将于一身的李世民领兵平叛。
在诸多的胜利和功勋之下,在堆积而起的恩眷和尊荣之后,李世民这三个字,仿佛已成了一张不败的王牌,同样,也是朝臣有意无意逢迎的对象。
李渊闻言望了李世民一眼,然而对方微微低着头,却似并不动声色。
听着堂下臣子还在继续的言语,李渊暗暗敛眉,不动神色。此番召集朝臣商议此事,实则心中并不乏自己的计议。只是这一次,他心中拟定的人选却不是李世民。
作为父亲,对于自己的这两个嫡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纵然李世民天纵英才,光耀非凡,然而功高盖主的道理,没人比身为帝王的他更懂。他知道,心中这杆天平若再度倾泻下去,后果,定将是他不愿看到的。
天策上将,已然是他在偏爱的范围内,给予的最大程度的纵容。
默然片刻,他转向李建成,道:“有关此事,不知太子以为如何?”
他自视话中之意已分外明显,以李建成之聪慧,不会不懂。
然而李建成闻言走出列来,却拱手道:“父皇,方才各位大人所言,儿臣并无异议。儿臣以为,灭刘黑闼之任,非秦王莫属。”
第五十二章
众人闻言皆是微怔。自打秦王受封天策上将以来,有关其战功显赫为太子所不容的流言,在朝中已是沸沸扬扬。故而此时此刻,李建成不主动请缨握住兵权,反而举荐李世民,此举可谓大出众人意料。
而李世民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亦是波澜叠起。
李渊微微一怔,看着李建成挑眉道:“太子此话怎讲?”
李建成对周遭低语仿若不知,只垂首谦恭道:“刘黑闼本属窦建德旧部,此番虽聚众大举反旗,重振旗鼓,然而归根到底,却是因了秦王于洛阳善后不周之故。此事因秦王而起,自该由秦王了结,此乃其一。”说罢微微顿住,抬头观察李渊反应。
他此言虽是举荐李世民领兵,然而话中职责秦王善后不周之意,却是犀利非常。
李渊心知,李世民在处理王世充并窦建德降军时,确是将其亲信之人处死了许多,窦建德起兵一事,或许当真与此不无干系。他看着李建成,徐徐道:“说下去。”
李建成颔首,继续道:“其二,刘黑闼所部大都原是窦建德人马,秦王昔日虎牢一战,生擒窦建德,若派其出战,一来知其底细,二来,亦足以对敌军形成威慑之势。由此看来,儿臣以为,此任非秦王而不能。”顿了顿,竟是回头望向李世民,一字一句道,“不知秦王,以为如何?”
李世民正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此一回头间,二人四目相对,眼底情绪一览无遗。
自那夜之后,这是二人头一次这般对视。然而,李建成的神情却是李世民从未见过的。
不似往日温和清淡的笑容,也不是面无表情的冷淡。那一回头间,他微微抬着下颚,唇角似笑非笑,投来的目光之中,是居高临下的的挑衅,冷若霜冰的嘲弄。
纵然不及看清,人便已回过身去,然而那种神情,已然烙刻在了脑海中。
便是那一个眼神,便将往昔重重的回忆,便将心内翻涌的冲动,瞬间冻结成冰。
自己苦苦追寻多年,心心念念珍重的东西,对方一句作罢之后,几个日夜便足以退步抽身。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不顾肩头伤口撕裂的疼痛,李世民用力握紧了拳,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可笑。
什么功高震主,什么野心城府,朝中种种流言他不是未曾听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以为,只要大哥信他,便是已然足够。然而此时此刻,李建成堂上的一番言语,加上那一个眼神,才让他忽然明白:大哥不信他,或许从来,便不曾信过。
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变的强大,成为那人的左膀右臂,而那人不仅全然不需要,却反而对自己生出了提防之心。
到底还是赢不来一个“信”字。
冷笑着,李世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李建成,又极快地挪开目光。随即他对李渊抱拳道:“儿臣愿往!此战不灭刘黑闼,誓不归还!”
——大哥,既然我在你心中已是如此……那便如你所愿罢。
每一个字说的掷地有声,又似乎咬牙切齿。李建成看在眼中,淡淡地挪开目光,唇角似有意挑起,然而许久却也未曾露出笑来。
李渊看了看李世民,复又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末了,低不可闻地一叹,抬眼扫视群臣道:“太子所言在理,如此便由秦王做这主帅,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堂下无人应和,然而此时李元吉却出列抱拳道:“请父皇准许儿臣前去,助秦王一臂之力!”
李世民闻言,却是当即抬眼,定定地望向李建成,而对方淡淡地看着前方,似是全不在意自己的目光。
李渊沉吟片刻,道:“如此也罢,你兄弟二人一同剿贼,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父皇!”李元吉抱拳谢恩,随即侧头同李世民对视了,目光经过李建成,并无太多停留。
然而李世民却看的分明,同李元吉一同领旨之后,他不再看李建成,只是咬了牙,慢慢地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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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前夕,李世民来到齐王府,同李元吉商议用兵事宜。实则他征战多年,早已有了自己惯常的作战方式,即同敌方对峙耗其气力,挫其锋芒,再以轻骑兵几路围攻,一举击溃。
此番对阵刘黑闼,心中所谋,大抵亦是如此。然而在商谈之中,李元吉却提出一策,即连同曾被刘黑闼大败的幽州总管李艺,自南面而下,同自己南北夹攻,使刘黑闼腹背受敌。
李艺本姓为罗,投奔李渊后方才赐姓为李。而李世民清楚,此人素来便是李建成的人。念及李元吉虽勇猛异常,然而为战之上却是少有计谋,李世民抬头望了望他,心中大抵明白这一计会是出自何人之手。
“四弟此计甚好,”他笑了笑道,“如此,便依计而行罢。”
出了武德殿,李世民蓦地顿住步子,举目东望。
李元吉此刻所居的府邸,便是当年李渊未及称帝时的武德殿,再往东去,便是东宫。
“去东宫。”上了轿,李世民轻声道,心中却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要往那处去,就算去了,又能说些什么。
然而将到东宫前的长林门,李世民掀起门帘,望见的却是一列列森严的护卫。
心头一紧,李世民口中一声“停下”已然出了口。
抬轿的宫人匆忙定住了脚,等待了许久,才听闻轿中传来低若叹息的声音:“……回宫。”
轿子无声地转向,行出了几里,李世民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东宫这些宫甲……是何时添上的?”
随轿而行的宫人闻言道:“回殿下,大抵是不过三日之前罢,正是殿下染恙不曾上朝的时候。三日前,太子殿下在长安募集了众多青年男子,集结于东宫长林门守卫,号为‘长林兵’。”
李世民对宫中下属素来包容,故这下人知无不言,将所听所闻尽数告知。然而话音落了,许久不见回应。正心中虽疑惑时,却听闻轿中一声巨响,想是有人一拳捶上轿壁,力道之大,连带着轿子都微微摇晃起来。
抬轿的宫人们俱是一阵,然而面面相觑之下,却也是万万不敢开口发问的。
而此时此刻,轿内的李世民仰面而靠,徐徐收回手,松开紧握的掌心,却只是无声的冷笑。
这长林兵防的是谁,为的是什么,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澄澈,澄澈到有如刀绞。
——千般万般地防范于我,却屡屡暗中助我得胜。
——便只是为了你的万里江山么?
李世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地用力握住,许久之后又是一声冷笑。
——大哥,若我将你一心记挂的江山尽数夺去,你……又会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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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正月,李世民同李元吉率军东去,征讨刘黑闼。二人依计而行,同南下的李艺夹击刘黑闼,连失相州、守洺州二地。二月,刘黑闼卷土重来,再攻洺水城。他一面紧围城池,使李世民数次求援而不得,一面令人于洺水城两侧开挖甬道。其时天降大雪,援军无望,李世民采取权宜之计,先行推出城内,伏于周遭。
数日后,洺水城陷落,李世民亲帅大军,连同城中残余人马里外夹攻,四日后将城池夺回。刘黑闼重创之下攻城无力,只得屡屡派人挑战,然而此番李世民却只是坚守不出,两军就此展开对峙。
三月的长安,春暖花开。
东宫,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李建成独立在院中,俯身捻起今年第一朵早开的牡丹。
花朵有如泼墨一般,是一种深浅不一的粉色。此时花期尚早,仍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再等上半个月,便足以成傲然之势了。
李建成笑了笑,轻轻松开了握着花枝的手。那牡丹在枝叶间轻弹几下,抛出几滴露水。
魏征风尘仆仆地自院外走入,恰见了此景,步履不由放慢了几分。
今日李建成一身玉牙白的柳叶纹长袍,色泽恰同花朵间那不均匀的点点素白遥相呼应,一眼望去,变成一道风景。
魏征还在原处立着,而对面的人似是觉察到什么,已然回过身来,看着他微微笑道:“先生来了,不知事情办得如何?”
魏征走上前去一礼,道:“殿下重望,臣不敢有负。”随即从怀中掏出几封书信递至李建成手中。
这信的主人,不外乎朝中亲王重臣,以及地方文武长官、封疆大吏。这些时日,李建成四方活动积极,身在朝中的,便亲自去拜访,不在的,或亲笔修书遣人送去,或派遣亲信如魏征,上门拜访。
由是数月之后,各方王臣是敌是友,心中便可谓澄澈如镜。是擢是压,也已然心中有数。
李建成接过,一一展开看罢,上至河间王李孝恭,下至益州都督行台尚书韦云起,言语或直白或含蓄,其中却无一不是依附之意。心知顺利如此,魏征这说客定是功不可没,李建成折好信,看着他笑道:“有劳先生了。”
魏征闻言挑起嘴角,半玩笑般地长揖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建成只是笑,不再接口。
片刻之后,魏征又道:“殿下可曾听闻今日战报?”
李建成侧脸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今日还未曾出户,这战报是何时来的?”
“臣亦是一个时辰前才听闻。”魏征言及此,却刻意地顿住,不再说下去。
李建成似乎已然觉察,笑道:“可是刘黑闼已败?”
“正是。”魏征笑了笑,道,“秦王于洺水上游截断河水,挑衅刘黑闼大军渡河对战,先以轻骑冲散阵脚,再以防洪冲溃敌军。一战大胜,刘黑闼已率残部千余人投奔突厥。秦王即刻班师回朝。”
“这倒当真是他一贯的战法……”李建成抬眼望向远处,轻轻笑了一声,道,“屈指而算,今次他同刘黑闼对峙不过两月而已,又这般归心似箭,到底是……对这朝中情形有所觉察了罢。”
魏征徐徐道:“秦王便只是秦王,纵有通天的能耐,也做不成太子。”
李建成听他这般直率之言,反倒轻笑出来,道:“朝臣毕竟只是朝臣,纵全数倒向我这边,也无法左右父皇的心意。”
魏征看着他道:“依臣愈见,陛下虽有些偏爱秦王,却断不会……因私废公。”
“父皇这边,且不必急于一时。”李建成淡淡颔首道,“世民凯旋还朝尚需些时日,在此之前,却有一事尚需办妥。”
他语出突然,魏征不由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李建成回身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地写下两个字。
写完第一个字的最后一划时,魏征便已然明白了八分。然而这其中缘由,他却猜不透。
及至李建成收回指尖,负手而立时,魏征终是开口道:“臣斗胆一问,为何……偏是此人?”
他原以为,自打对方将心痛的弱点告知于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同李建成早已不单是君臣之别,对方对自己应是全然信任,言无不尽了。
然而此番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闻言,只是转过身去,再度将目光投向远方,神色平静之中,竟是有些飘渺。
魏征看了他片刻,随即拱手道:“臣逾矩了,望殿下恕罪。”
“罢了,先生不必忧心。我已做安排,告知先生,只是不欲有所隐瞒而已。”李建成并不收回目光,顿了顿,回身淡淡笑道,“此事我自有缘由,日后若有机缘,定当告知先生。”
魏征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拱手一笑道:“臣等着那一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只是再度回过身子,抬眼望向渺远的天际。
四月,李世民大军凯旋,浩荡还朝。而他回府之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却是右一府统军尉迟恭遇袭暴亡的消息。
同王世充一战中,若非尉迟恭前来相救,自己此时或许已是那单雄信的枪下之鬼。尉迟恭于自己,可谓是救命之恩。
李世民闻讯未有任何耽搁,甚至不及入宫见李渊,便先行来到尉迟恭府中,颤抖着掀开尸骨上的白布,但见一根箭簇高高地插在胸口处,周遭是已然干涸的红黑血迹。
李世民伸出手,徐徐合上了对方仍然睁着的双目,别开脸痛心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尉迟府人擦着泪在一旁道,“前日老爷如往常一般,带着下人去城郊打猎,一切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谁又能料……回来时……竟是……竟已然……”
李世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已然瞑目了的尸身。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胸中气息竟是一滞。李世民踉跄着向后退出几步,险些栽倒下去。幸得旁人匆忙前来搀扶,才算是稳住了步子。
微微定住了神,再抬眼看那尸身上的箭簇。
正是……干净利落的,一箭穿心。
第五十三章
尉迟府内满目缟素,低泣连连。
灵堂处,香炉里自己方才插上的香已快燃尽,然而李世民却仍是立在原处,久久不语。
他的目光定在排位上的字迹,然而神情低沉之下却有些飘忽,仿佛什么也不曾落入眼中。
尉迟恭遇害后并无几日,真凶便很快便落网。凶手自认原是近郊农家子弟,外出射猎误伤了尉迟恭,这才酿成惨剧。在他家中搜出长弓及同样的箭簇若干,加之相邻指认此人平日便已打猎为生。如此一来,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
然而即便如此,秦王一派的朝臣仍纷纷提出质疑,且将矛头直指东宫。太子一党不甘示弱,双方明里暗里相互攻讦,互不退让,纵然正主无一开口,而朝堂之中却已然是暗涌如潮。
李世民亲自抚恤了尉迟恭府中家属,对府中众人,却只是嘱咐此事不必再追查下去,其余的再未多言。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射入尉迟恭胸中的那一箭,角度精准,力道深厚,又岂会是区区一个农家子弟所能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