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冷笑一声,道:“你只是在挑战我的耐性而已。”
“岂敢?”李世民走上前,垂眼挑起对方胸前一缕发,在指尖徐徐打着旋儿,“大哥的耐性……世民已然领教过太多次。”
李建成甩开对方的手,沉声道:“此番父皇派你我二人迎战突厥,事关重大,若军中不睦,大局又如何能保?”
“大局?”心知自己已然触碰到对方的底线,李世民仍是笑,“大哥你可知这大局,便是你最大的弱点?”
这世间能教他变色的,大概也唯有这“大局”二字了罢。真想看看,当他不再拥有这些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李建成闻言默然片刻,道:“世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世民闻言笑了一声,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右肩,朝他走近一步,道:“自然是敢的,这感觉……便是此时还记忆犹新。”顿了顿,笑容里已然添了几分阴沉,“只是我知道,此时此刻,为了这所谓的‘大局’,大哥,你不会动我。”
李建成垂眼看着他许久,只是慢慢地笑。
“世民,放任你至此,当真是我失策了。”叹息一声,李建成不再争辩,只是转身,拂袖而去。
李世民扶着腰间的剑柄立在原地,目光自对方的后颈、肩背、腰身徐徐划过,末了却几步跟上,一把将人拉住,用力按在墙边。
分明是看穿了对方的心事,不知为何,心中不是快意,却尽是不甘。他极近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近乎贪婪地想要从对方地眼中窥见自己所希望的神情。
然而李建成眼中只有自嘲,满满的自嘲而已。
而这自嘲……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没有答案。
有一瞬间,李世民想要开口去问,然而却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大哥,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要生擒咄苾。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的。”默然许久,他轻笑一声,低声道,“大哥,设伏之地我已先行探过,三日后当率精骑两千藏身于低地北面。待敌军现身,我先行冲散敌人阵脚,大哥大军随后,定能破敌。”
李建成闻言不置可否,只慢慢闭了眼,声如低叹道:“此战,你我各自拼尽全力罢。”
******
三日后,雁门以北五百里处,李世民伏于暗处,眼见一群赶着牛羊的青年徐徐走入视线,末了停下歇息,心中便已然明白如镜。
原来李建成说的诱饵,既非钱也非粮,而是这赶着牛羊的壮丁。若非真正去过突厥大营,又怎知他们会需要汉人苦力?回想起对方在突厥营中为质之事,李世民忽然低声笑了出来。
——咄苾,便是你,也一样逃不过大哥是算计。而这一次,却也不会教你逃过我手中的利刃!
正思量间,一列突厥人马已然奔入视线。随后,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飞奔而来。壮丁们大惊失色,弃了牛羊纷纷往回奔走,方向正是这边的高地。
李世民示意全军待发,透过扶疏的枝叶往下看去,目光盯住了那为首将军模样的人,这才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用力抽出,喝道:“杀!”
两千精骑飞奔而下,如箭簇出窍,射入地方阵中。李世民如往常一般,一马当先,长枪挥开左右小卒,直取那马上将军。
咄苾挥起长刀,用力挡住对方大力一击,笑道:“果真是你,李世民!”
李世民提着马缰,推开几步逡巡着,道:“原本不信你为了区区几个壮丁便会亲自出马,如此看来,大哥果真已将你看得透彻。”
听他提起李建成,咄苾手中动作微微顿了顿,却很快笑道:“身为突厥可汗,事必躬亲自是义不容辞,岂能如你们的皇帝那般养尊处优?”
“区区蛮夷,有何资格评论我大唐皇帝!”李世民冷笑一声,再度挥着长枪冲杀过来。
二人一起挥杀格挡了近百招,未见胜负。然而待他寻得空当推开几步,却忽然发现,不知不觉,周遭的突厥人马竟是越来越多。
眼见李世民神色微变,咄苾再度挥刀来攻,二人刀枪相抵之时,咄苾慢慢笑道:“秦王可曾想过,我同建成相交多年,他既知我若此,我对他又怎会分毫不知?”
李世民同他对视着,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然而事已至此,却也已然别无退路。李世民咬咬牙,抛开脑中杂念,再度攻了上去。
与此同时,李建成银白的铠甲,火红的披风,高坐于马上,遥望着不远处的战情。眼见突厥人马越聚越多,已然超乎预计,他攥紧了手中缰绳,隐约感到了些许异样,却又无法确认。
直到一声“报——”自远处响起,传信的小校骑着快马飞奔而至,来不及停住,竟是连滚带爬地摔下马来。
见他神情慌乱,李建成皱眉道:“何事?”
“回、回殿下!”那小校喘着粗气跪起身来,道,“突厥小可汗率军强攻雁门,情势危急!”
李建成听闻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了然。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等于此设伏,不料对方却来了个将计就计,声东击西。”
看来,自己当真是小觑了咄苾,太过自信于自己对他的了解。
心知此番出征,留于城中的人马不过万余,默然片刻,李建成问道:“对方多少人攻城?”
“情势混乱,小的奉命匆忙来报,人数……尚不及知晓。”
听闻此言,李建成抬眼望向战场。越来越多的突厥人马已然聚拢过来,如潮水一般几乎要湮没唐军。人群中隐约可见一身玄甲的身影,长枪过处,红缨舞动,成为沉沉黑云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建成只是默然地看着,许久许久,不挪开视线,亦没有开口。
见对方忽然沉默,一旁的韦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约可以感到他心内的矛盾游移。
进,则援助秦王;退,则驰救雁门。
进,则雁门遇险;退,则秦王堪忧。
虽是可进可退,实则却是进退两难。无论如何抉择,终将选择一方,放弃一方。
只是对于自己而言,或许并无那么许多顾虑。故沉吟片刻,韦挺道:“殿下,以雁门之重,断不可失……”
化未说完,李建成已然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道:“传令下去,全军火速赶回雁门!”
韦挺起初一愣,随即高高应了声“是”。
李建成既然回了身,便不再瞻顾,他打马随着大军匆匆往回赶,不愿让脑中再充斥其他任何的念头。
他一心只知,雁门若失,抵御突厥的第一道屏障,便不复存在。山河表里便仿若敞开了大门,失却了庇护。雁门,自然不可失。
——世民,自求多福罢。
听闻原处大军蹄音雷动,李世民本能地退开几步,回头望去,却被咄苾紧跟上来,笑道:“李建成的人马并未如预计一般来援么?”
李世民怔了怔,眸光沉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秦王,建成已然弃你而去了。”咄苾仍是笑,却已然在原地打马立定,不再往前,“弃卒保军的道理,他果然一向明白。”
正说话间,一列突厥骑兵已然赶至,拦在他面前。李世民举目四顾,但见自己带来的骑兵,所剩不过数百。而在突厥骑兵层层围困重重侵蚀之下,仍是有人寡不敌众地,从马上不断坠下。
“李世民,看来你在建成心中,也不过如此。”立于人后的咄苾嗤笑出声,随即悠悠打马,返身而去,“今日能否活着出去,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着他慢慢远去,李世民握紧了手中长矛,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对于大哥而言,自己究竟算什么?
这个答案,他是如此渴望知晓,却又从未真正肯定过哪怕一分一毫。
纵然明知咄苾此言是有意扰乱自己心绪,然而对方口中的话,他却根本无法否认。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地贯穿进心底最深的位置,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
这远去的马蹄声,便是大哥的答案罢。事已至此,任何肯定或者否定,都变得苍白无力。
“殿下!我等誓死护送殿下离开!”伸手几个低喝,李世民回头望去,却见自己的残部已然聚拢过来,他们浑身浴血,手持长矛,在自己周遭围城一个圈。
回头同他们对视,李世民收回目光,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枪。
片刻之后,他陡然用力握住枪杆,在掌中耍了个花式。下一刻,宝刀出鞘一般,已然连人带马地杀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李建成率军匆匆赶往雁门城下,远远地便听闻尘土飞扬间,震天的刀枪嘶鸣之声。
提住马缰在原地顿了顿,待到身后人马摆开阵脚,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猛然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前方喝道:“杀!”
话音放落,身后的唐军犹如奔腾而出,气势如虹,很快地便同突厥骑兵杀做一处。
李建成打马正欲跟上,却被韦挺赶上拦在了身前,抱拳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涉嫌,且由末将代劳罢!”
看了一眼前方战局,只见守城的守军见援兵已至,士气大振,不断往城下投石射箭。城下迎战的守军同来援的人马亦是很快地形成默契,进退围攻之下,对突厥大有两面夹攻之势。
于是他点点头,道:“也罢。只是……擒贼须得先擒王,”扬手用马鞭指了指人群中正厮杀着的一个高大身影道,“韦将军此去,务必将此人拿下!”
韦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那人莫非是……”
“正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什钵苾。”李建成转向韦挺,一字一句道,“生擒此人,他将成为我们最大的筹码。”
心下虽不解他话中何意,韦挺却也不再耽搁,当即道:“末将定不负殿下重托!”说罢拱手重重一礼,策马而去。
李建成立在原地,眼见他如若利刃出鞘一般冲入敌军之中,直直地便缠上什钵苾,然而对方显然是无心恋战,格挡几招之后,在旁人的掩护之下,便大有退走之意。
他忽然彻悟,这攻城或许不过虚晃一招,不过,是一计调虎离山。
若这当真是咄苾本意,此时李世民那边情形如何,只怕……已不难想象。若是他本意,只怕他打从一开始,便料定自己会选择回援雁门。
没想到,你知我,便一如我知你。
——只是大哥,你终究是小觑了我。
刀刃既已出鞘,便一定要见血而归。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侧身从偏将处接过长弓,徐徐拉开。手执三箭,搭上弓弦,箭头所指恰是已然要退出重围的什钵苾。对方被韦挺极近地纠缠着,一面招架格挡,一面寻着退路。
李建成的目光随着对方逃离的方向慢慢移动着,忽然他手一松,一箭已然离弦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原本近身护卫在什钵苾周遭的一名突厥骑兵应声坠落马下。什钵苾大惊,正四处寻找着箭簇的来源,只听闻弓弦一弹,却是李建成第二箭射出,直指向自己咽喉。
什钵苾匆忙挥刀挡开,然而此时第三箭已至,却是攻向全然相反的另一侧。什钵苾反手挡开,却正被韦挺寻到空子,一剑刺入胁下。未及反应,对方依然一个空翻,坐在了自己身后。
韦挺将长剑架在什钵苾的颈项上,环视着周遭虎视眈眈的突厥士兵,笑道:“还不快让开路来,难道要看到你们的小可汗见血不成?”
突厥士兵虎无法,只得慢慢退至两旁。韦挺连人带马带着什钵苾,来到李建成面前道:“殿下,已擒得突利可汗!”
李建成笑道:“将军英勇!此乃大功一件!”
“末将不敢,”韦挺翻身下马,将什钵苾按在地上,道,“若非殿下方才那三箭,末将兴许并不能这么快找到对方破绽。”
什钵苾按着伤口,不住地挣扎着。听闻此言,他颇为不甘道:“原以为堂堂的大堂太子应是正人君子,没想到却是这般暗箭伤人之辈,纵你一时得逞,却……”言及此,抬眼望见马上高坐着的人,霎然愣住。
“突利可汗,你我已非头一次见面了,不知你可还记得?”见他认出自己,李建成徐徐笑道。
“你是……那日留在帐中的战俘。”什钵苾的语气已有讶异转为肯定。
“正是。”
“是叔叔……有意将你留下?”方问出此言,什钵苾实则已然知晓了答案。变凭这人在咄苾心中的位置,答案便毋庸置疑。
“似乎……正是如此。”李建成徐徐笑道,“你若还能同他相见,不妨一问罢。”说罢一挥手,几名士兵便走上前来,将他押了下去。
李建成打马上前一步,事宜围过来的唐军退开几步,随后对突厥骑兵道:“本太子所欲不过突利可汗一人,尔等若是识相,便速速回去罢。”顿了顿,道,“对了,记得替我带话给你们颉利可汗,若想换回颉利可汗,用什么筹码,他心中明白。”
突厥士兵面面相觑,然而失了头领,却也只能纷纷策马离去。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对方残兵消失在视线中,才打马转身,却见韦挺正望着自己,分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提着马缰,从对方身侧走过,往城池的方向走去,口中道:“韦将军有话但讲无妨。”
韦挺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依殿下之见,秦王此刻……”
“纵然寡不敌众已是定局,秦王却必不会丢了性命。”李建成淡淡打断道,“颉利可汗并非愚钝鲁莽之人,自然知晓,一个或者的秦王于我李唐而言,是何等的价值连城。”顿了顿,轻轻一笑,“只是他大概未曾料到,末了用秦王换到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侄儿。”
韦挺闻言却仍是微敛着眉,闻言略一迟疑,道:“殿下,末将仍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韦挺压低了声音道:“末将以为……秦王素来是殿下心头大患。”
他自幼便于李建成麾下效力,多年从无二心,李建成待他亦是十二分的信任,此时听他此言说得隐晦,然而话中之意却分外明显,不由笑了笑,回身道:“韦将军之意,可是疑我为何不借突厥之刀斩了秦王,以绝后患?”
韦挺沉默,不敢再多言。
已近城门,李建成轻轻笑了一声,打马朝前走出几步,只留下一个火红的背影。
“身为大唐秦王,他不能死在突厥手中,仅此而已。”
——世民,打从一开始,你便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
咄苾掀开门帘,慢慢地走到营帐一侧,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火把朝柴薪一角伸了伸。
陡然而至的明光让原本昏迷的人忽然清醒了几分,李世民本能地侧过脸去,却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禁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躲避静静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面色在火光明灭间显得分外阴沉。许久之后,待到对方平静了下来,他才徐徐开口道:“秦王殿下,这一幕是否有些似曾相识?”
李世民闻言止住了咳嗽,抬眼看向他,慢慢地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他想要挣扎,却发现手脚已被缚住,绳索缚得极紧,勒得人手脚生疼。
“五年之前,你囚我的那所小屋,便如同此刻一般黑暗。”躲避悠悠地盘起腿,在他旁边坐下,道,“那时你大概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也会这般落于我的手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