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把手机号码给我吧！难得碰到了，下次一起出来喝一杯。」

不过这个朋友虽然曾照顾自己，却也带来不少麻烦，因此柊也不太愿意答应他的邀请。但是拒绝一个因再会而感到高兴的朋友似乎不是成熟的作法，于是柊也半推半就地给了弘登手机号码。

「那么先这样，我再打电话找你。匡和，我们走吧。」

弘登唤了身边的朋友一声。他的朋友身材高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朴素得不像是弘登会交的朋友。

然而对方像是没听到弘登的叫唤似的，站在原地，不停地对柊也投来奇怪的视线。

觉得不太对劲的柊也歪着头，仔细地盯着那名男子瞧，同时偷偷在心里「咦？」了一声，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你是柊也？」

戴眼镜的男子出声搭讪，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摘下了眼镜。

「是我，匡和啊！还记得我吗？」

「匡和！真的是你？」

这个人是柊也的青梅竹马——浅木匡和。打从柊也离家出走、离开了静冈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匡和，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从前的匡和并没有戴眼镜。

匡和是柊也最好的朋友。柊也又惊又喜地抱住匡和，匡和也用力地回抱柊也，喃喃地说：「你这个混蛋。」

「我一直很担心你。」

「抱歉……不过，不用担心了，我现在过得不错。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我吗？我是工业大学的研究生。」

「是吗？真了不起！匡和从以前就很会念书。」

两人拥抱完毕之后看着对方，这时弘登以带刺的口吻插嘴说道：

「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但你们两个似乎是旧识嘛？真是大惊喜。匡和……我先进去店里，你跟他好好地叙旧吧。」

说完，弘登略带怒意地走进拉面店。弘登的个性还是没变，只要众人注视的焦点不在他身上就会生气。

「那家伙心情不好就麻烦了……我先走一步，改天再约出来好好聊聊吧。我向弘登问到你的电话之后再打给你。」

「好，那就等你来电啰。」

柊也看着走入店里的匡和背影，觉得好友似乎变成大人了。这也难怪，他记忆中的匡和只有十六岁，七年间的变化难免让人觉得有点差异。

不变的是匡和的态度，没想到他遇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开心。最让柊也感到高兴的是——匡和的笑容与从前一模一样。

2、

椹木洗完澡走出浴室，在沙发上坐下，猫咪「小不点」立刻跳上椹木的腿、蜷缩成一团，睡得香甜。

小不点是在大雨的路上呜呜哀叫时被捡回来的，当时的它只有柊也的手掌心那么大。现在的小不点长大不少，健壮得不太符合「小不点」这个名字。

先洗完澡的椹木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看着电视。柊也从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跟着在椹木身边坐下。

「你知道研究生是什么吗？」

看到椹木疑惑的神情，柊也解释道：「就是之前匡和说过的啊，他说他是工业大学的研究生。」椹木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竟然还那么佩服他？」

「有什么差别？研究生听起来很赞啊，应该跟老师差不多吧？」

「不一样，研究生指的是念研究所的人，也就是研究所的学生。」

「是吗？研究所跟大学不一样喔？」

十六岁就离家出走的柊也并没有完成高中学业，缺乏不少一般的常识。

「研究所是给大学毕业生念的。」

「也就是说匡和还在读书啰？真了不起，这家伙从以前就跟我不同，很爱念书，从小就很聪明，还教我功课呢！可惜我实在太笨了，完全学不会。」

「嗯。」

椹木双眼盯着电视，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虽然平常的他一直都很冷淡，不过此时的反应似乎比平常还冷。

「对了，上次跟你说话的那个男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就是那个叫弘登的。」

椹木的问题让柊也心头一惊。

「弘登喔……」

尽管不太想提到这个人，但柊也不想隐瞒，打算诚实地向椹木说清楚，于是便低头道歉：

「我曾经当过男妓，弘登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很惊讶吧？是不是讨厌我了？」

柊也一脸不安地询问着，椹木的脸上则浮现出苦笑。

「我知道你之前过着糜烂的生活，怎么会惊讶呢？如果我是这么龟毛的人，大概不会和你交往吧？」

介意情人曾经卖身的事实，绝对算不上是龟毛的行为，因为椹木是个体贴的人，才会装出一点都不介意的态度。椹木善解人意地不责备自己荒唐的过去，反而让柊也对自己的过往感到无限懊悔。

从前的柊也并没有多想，只觉得一切都是为了生存，随波逐流地烂活着；为了赚取微薄的金钱，每天和不同的男人上床。

未成年，再加上没有固定住处，柊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出卖肉体赚钱。

罪恶感、自怜的情绪、种种不安与绝望，还有羞耻心，全都被柊也打包起来扔到水沟里。

就算想哭，柊也的脸上也只会浮现轻浮的笑容。当他因为感到害怕而颤抖时，总会主动挑衅别人；和客人上床时感到身体疼痛，他却故意装做很享受的样子；真的觉得舒服时，更是放纵地享受肉欲的快感。

即使是接到爱凌虐的客人而度过身心俱疲的夜晚、感到自已毫无生存价值的时候，柊也也不曾想过要寻死，因为人一定会死，何不嬉皮笑脸地赖活到死的那一天呢？柊也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硬撑过每一天。

我不想输。虽然无法回答到底不想输给什么，也许是不想输给整个社会或是其他那些嘲笑自己的人，也可能是不想输给自己的软弱……总之就是不想输给所有令人厌恶的东西吧。

「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当时的我真的太夸张了，现在觉得好后悔……我都干了些不好意思说给你听的烂事。」

「不要太在意，我不也当过黑道吗？同样做了不少不能告诉你的坏事喔。这一点，我们应该说是半斤八两。」

椹木伸出手抱紧柊也的肩膀，柊也顺从地靠在椹木身上，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当彼此熟稔之后，很多人都想打听柊也的过去；一旦他说了一小部分，这些人通常都会自顾自地开始说教，要不然就是忍不住同情起来。

柊也不怕面对他人的恶意或者敌意，自以为是的善意或是过分的关心却往往让他的心很受伤。

椹木很少问及柊也的过去，却总是很有耐心地倾听柊也所说的话而不加以评论。他知道对浑身是伤的柊也来说，再去追究过往所犯的错误将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其实呢……我比较想知道，那个叫匡和的真的是你的青梅竹马？」

「真的啊，怎么了。」

椹木看着电视，静静地问：「你跟他上过床吗？」柊也听了，惊讶地问道：「跟匡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们的感情好像很好。」

「那当然啊，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不过我没跟他睡过喔，他跟我不是那种关系啦……啊，但他算是我的初恋对象，呵呵。」

柊也毫无顾忌地笑着说，听到这段话的椹木满脸不悦。柊也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小时候的我常常被欺负，每次都是匡和出来保护我。有一次，我的体育服在学校被人拿去藏起来，匡和还陪我一起找到天黑，对我真的很好。可是以前的我脾气很别扭，即使觉得开心，却会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蠢到家了。结果当匡和考上很远的高中、必须搬进宿舍时，我难过得哭了。」

说到这儿，柊也才发觉椹木似乎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拉了拉椹木的手，问道：「你有在听吗？」

「有啊，但是听了很不爽，不想回应。」

「为什么不爽？」柊也疑惑地问，并看着椹木的脸庞。椹木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

「你觉得我会很想听你谈论初恋情人的种种事迹？」

「不会吧……难道你吃醋了？不，应该不会吧，怎么想都不觉得椹木先生会吃醋。」

柊也笑着否定自己的推论。椹木伸手捏着他的鼻尖，极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不要笑，我吃醋又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

被捏着鼻尖的柊也打量椹木生气的脸庞，轻轻地说：「可是……」

「可是……我没想到椹木先生会吃醋……根本……」

还来不及说「不可能」，柊也的眼睛便充满了泪水。

「咦？怎么了？」

一眨眼，泪珠便自柊也的眼角滑下，一滴一滴地掉在腿上。

「怎么突然哭了？为什么哭？」

即使是一向镇静的椹木也慌张起来。原本笑嘻嘻聊天的人竟然说哭就哭，难免令人有些手足无措，连柊也自己也被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太开心了吧？真的没料到椹木先生会为了我吃醋。」

柊也擦拭着泪湿的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椹木露出复杂的表情，伸手抚摸着他满是泪痕的脸。

「你连我吃醋都能感激到哭，该不会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冷淡吧？」

「不是那样啦……对不起，小不点，你先下去。」

柊也抱起坐在椹木腿上的小不点，无视于小不点微怒地抗议鸣叫，将它放在地板上，接着自己坐上了椹木的大腿。

他望着椹木，仿佛在确认：「我能撒娇一下吗？」接收到椹木温柔的目光之后，柊也放心地将头靠在椹木肩膀上。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真的和椹木先生在一起了……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能变成比以前更好的人。」

「就算没有跟我交往，你也能变得更好。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堕落，内心深处一直希望能够过着正常的生活，脚踏实地地活下去。」

是这样吗？柊也不确定，他总是看轻自己，半放弃地认定自己只能拥有卑贱的人生，就这么颓废地活着。

不管抱持着何种希望，最后总是得到绝望，期待也只会失望，所以柊也不敢拥有梦想，只敢战战兢兢地过一天是一天。

「因为椹木先生没有放弃我，我才能够正面积极地看待所有事物。」

当男公关的时候，柊也被流氓打伤，是椹木将他带回家里疗伤的。隔天早上，发现自己躺在椹木房间的柊也，感到难以言喻的幸福——那种感觉至今仍然强烈。

柊也希望能在椹木家借住一段时间，却被对方拒绝。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可悲——竟然连这样的拒绝都让自己感觉受伤——于是讪笑说：「就知道你会拒绝。」

但是，几天后，依然找不到落脚处的柊也还是来到椹木的店里。

往酒吧的路上，柊也看见路边有只疑似被人丢弃的小猫在雨中呜呜叫着。基于同病相怜的情绪，无力多照顾一只猫的柊也终究还是抱起这只流浪猫，将它揣在怀里。他觉得这只哪儿都去不了的幼猫处境和自己好像。

也许是同情手里抱着流浪猫、浑身湿透的柊也，椹木再度让柊也在家中留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柊也便在椹木家住了下来。

当初死皮赖脸硬要住下来的自己，如今已成为椹木朝夕相伴的恋人。即使渴望与椹木成为一对，但柊也告诉自己这只是另一个无法实现的希望，万一被拒绝，只会更难过而已，他不敢抱有任何期待。因此，他们的交往对柊也来说，简直有如奇迹发生般不可思议。

在幸福的交往过程中，柊也偶尔会感到一丝悲哀，因为自己的存在对椹木来说即使不算扣分，也无法加分。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过如果造成你的困扰，一定要赶快告诉我。我喜欢你，所以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别担心，我很习惯被人抛弃了。」

椹木叹息着，伸手攫住柊也的下巴。

「你喔……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丧气的话，听起来好像是我这个坏到骨子里的中年老头玩弄了你这个稚嫩少男，然后又随意抛弃一样。」

「我没有那样想，真的……」

椹木是个不太将心里想法说出口的男人。柊也搞不懂，为什么椹木会突然愿意接纳自己。

「那个……现在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太迟了，但我想问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在牢里时，不管我怎么引诱你，你明明都不想理我。开始住在你家的时候，你也只吻了我一次，之后没有再碰我。」

椹木沉默不语，柊也从前方看着紧闭双唇的椹木。

「为什么不回答？不想跟我说吗？」

「不是，其实我自己也无法回答……所以你知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没回答就算了，椹木反而把问题又丢了回来。柊也不太高兴地说：「太夸张了吧？」

「你连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都搞不清楚？」

「这个嘛——」椹木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坐牢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被这种坏坏的小鬼骗，但其实往另一个角度想，当时我已经注意到你了，才会这么介意。」

柊也并不满意椹木的回答，依旧生气地嘟着嘴。看见耍脾气的柊也，椹木温和地笑了。

「当我发现时，已经喜欢上你了，这样也不行吗？真的是这样，我没办法编一个答案骗你……老实说，我曾经觉得不需要『恋爱』这种东西，因为光是一个人生活就已经很累，不想再和其他人有什么瓜葛，所以再次见到你时，我只觉得很麻烦。我想……可能是内心深处有一种预感，只要遇上你，就会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吧？」

「这种情况？什么情况？」

椹木轻啄柊也的脸颊，代替回答。

「应该是到曾根那里把你接回来时，我才下定决心，要对你的人生负责。」

柊也不禁回想起椹木浑身是血的那一幕，眼泪仿佛又要夺眶而出。他拼命地忍住，不让眼泪流出，同时将额头靠在椹木的肩膀上。

出了狱的曾根找到柊也，威胁他说若不跟自己走，将会对椹木不利；无可奈何之下，柊也只得顺从曾根的要求。事后仔细回想，遇到这种情形时，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是当曾根突然出现在眼前，被绝望情绪包围的柊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自己果然是无法得到幸福的人——柊也的内心深处对此深信不疑。所有的好事都不会持久，明知如此，却因为与椹木同居的日子太过快乐而遗忘了这一点……柊也觉得曾根的出现适时地提醒了自己。

只要自己赶紧回到该去的地方，椹木就不会有危险。柊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保护椹木，他不想让椹木平静无波的人生再起波澜，从来都不想。

抵达曾根的住处，柊也在椹木的答录机里留言，故意让椹木认为自己任性地离开。听了留言的他一定很惊讶吧？搞不好会瞧不起自己，觉得「这个人没救了」。柊也觉得椹木应该会就此忘了自己。

但是柊也错了，椹木非但没有忘记他，反而到处寻找柊也的行踪，甚至亲自来接他回家。激动的曾根拿起刀反抗，砍伤椹木的背部，然而椹木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最后终于从曾根手中救回柊也。

当时他们尚未发生亲密关系，椹木却为了一个不是恋人、也不是情人的人挺身而出。

柊也觉得自己不值得让椹木这么做，他配不上椹木；可是如果对方允许的话，柊也想要和椹木在一起，共同生活——他由衷地希望着。结果椹木真的答应了柊也的要求，两人终于正式成为一对。

「还在哭吗？」

椹木偷偷观察柊也的表情，柊也则宣布：「我今天不会再哭了。」虽然他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