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得盖上盖子吗?」
「因为不盖上盖子就没办法蒸啊。」
「你跩个屁啊,还不是沙里姆教你的。」
「久留米根本没帮上忙吧,连包饺子都包不好。」
「你这家伙包得比我难看还敢说我?」
「我包得比久留米好看吧,沙里姆?」
两人像小鬼头一样吵架,而年纪比他们小的留学生则微笑着告诉他们事实:
「──两人都包得一样难看。」
不久,煎饺就蒸得恰到好处。最后,沙里姆在锅子里倒了一圈色拉油,几秒后关火,并拿着湿抹布贴在平底锅底下,一口气冷却锅底的温度。此时,美妙的声响再度响彻厨房。
「要像这样子,才能轻松地剥下煎饺,不留痕迹。都弄到这种地步了,若还让煎饺皮黏到锅子,实在就太悲哀了。」
「嗯,真的是太悲哀了。」
鱼住认真地点头,同时接下平底锅,用他危险的动作把煎饺移到大盘子内。
看着鱼住这么做的久留米有点紧张。鱼住手腕的伤应该还没痊愈才对,这样动不会痛吗?不过,久留米又做不出帮忙他这种荒谬的体贴行为,所以只能在旁边看着他边担心。
当然,久留米脸上绝对不会露出担心的表情。若让人看到那种表情,对久留米来说是比死还丢脸的事。
「呜哇,好棒喔!久留米你看你看,跟店里端出来的煎饺一模一样耶。」
「喔,真不愧是沙里姆。」
「我明明也有帮忙啊。」鱼住边嘀咕边在桌上摆小盘子。
然后,三个男人就配着先做好的麻婆豆腐,开始享用晚餐。三人之中只有久留米和沙里姆喝啤酒,鱼住则因为还在服药中,所以被医生告诫说要戒酒。不过就算医生不说,鱼住也不是那么爱喝酒的人。
「那么,那个什么教授打电话给你干嘛?」
塞了两粒小号的煎饺到嘴里后,久留米重新问刚刚的问题。
「啊,是日野教授啦。嗯~~这个礼拜的周末得去一趟才行。」
「是去日野教授的家吗?」
沙里姆边问边用眼睛数煎饺还够不够。
「不是,是去外公家。」
「去日野教授的外公家?」
「不是,是我的外公家。」
这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对话。鱼住还是一样,是个不擅长说明解释的人,久留米因而用沾着饭粒的筷子指向鱼住。
「听好了,是谁要去、为了什么、去谁的家,给我好好地说清楚。」
只有跟鱼住交往已久的久留米才能下达这么明确的命令。
鱼住闻言,边屈着指头边回答。
「嗯……是我要去,说明前些日子自杀未遂的事,是要去鱼住的妈妈的爸爸的家。答对了吗?」
但是,到底对不对只有鱼住本人知道。
「等一下。呃……我统整一下,你养母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对吧?」
「对对~~他还健在,我的经济援助几乎都是从他那来的。」
久留米和沙里姆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不过仔细想想,鱼住是在高中的时候失去收养他的亲人们。在那之后,当然有个监护人负责抚养他到成人。
「莫非是你的外公主动联络日野教授?」敏锐的沙里姆说。
鱼住边把麻婆豆腐放在饭上,边回答:「好像是这样。虽然跟教授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因为在学校他是我的老师,所以外公才打电话向教授探听事情吧。后来,教授就打电话来说,我外公要我本人去他那里一趟。」
「嘿~~这么说来,你是要去被你的外公骂啰?」
「会被骂吗?」
「不会有人称赞自杀未遂的人吧。」
「可是他一定很担心你,因为鱼住先生是他的外孙呀。」
沙里姆为了让他们两人之后不会吵架,若无其事地将剩下的煎饺按照人数切开,并放在盘子上。然后,久留米得到了两份。
「呜~~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只是养子,所以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算了,不管怎么样,我以前就跟他约定过,一年要回去露一次脸,所以也差不多该去看他了……咳咳!」
鱼住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呛到。
「啊,我忘记说了,那个很辣喔!因为我加了辣椒。鱼住先生,你没事吧?」
慌张的沙里姆急忙端水给鱼住,久留米则是粗暴地拍打咳得很痛苦的鱼住的背。
「笨蛋,谁叫你要边说话边吃东西。」
这么说的久留米,不久就换他被麻婆豆腐呛到。
麻婆豆腐真的是非常辣,但同时也非常好吃,所以最后还是被吃得一干二净。
2
庭院里的梅花正绽放。
那是漂亮的白梅。彷佛在形状独具风格的树枝上,点上朵朵白点。这其实是个喜好述说春语的花朵。
──这个家里有梅花树啊?
鱼住心想,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
这么说来,或许自己是第一次在这个时节拜访外公家。
不对,再怎么说这里都是自己曾经住过一段时期的家,怎么会连庭院里有没有梅花树都忘得一干二净呢?
但是,就算那个时候有,自己也没看见吧。
今天是周末。
依照上次电话中的约定,鱼住前往拜访养母的父亲,也就是外祖父岸田家。
现在住在这房子里的只剩下外公和外婆。外婆是继室,所以和鱼住的养母没有血缘关系。
──算了,不管是不是继室,自己跟他们都没有血缘关系……
进入客厅后,鱼住看着壁龛内的挂轴,心不在焉地等待外公。挂轴上面写着不知道是什么,弯弯曲曲、无法辨识的文字。
那种东西自己也会写……正当鱼住想着这些事时,外公拖着脚走进客厅。
外公是个子这么瘦小的老人吗?上次看到他,应该是在去年五月放连假的时候吧。明明才相隔还不到一年,外公的样子看起来却像是缩水了。
「不好意思,叫你特地来一趟。」
「不会,这个……」
鱼住站起来,递出自己想吃所以才买的礼物。
「什么东西?」
「鲷鱼烧,很好吃喔。」
「……我很久之前就得糖尿病了。」
「啊!」
「算了,老太婆会吃吧。」
老人收下还很温热的包裹,放在矮桌上。接下来就用缓慢的动作朝深紫色的坐垫坐下去,鱼住也跟着坐下。
鱼住知道,外公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眼睛,正看着裹在自己双手手腕处的绷带。
再怎么说,自己因为割腕自杀而被送到医院急救的事,不可能未传达到眼前这名监护人的耳朵内。
虽然鱼住知道应该要礼貌性地告知自己的状况,但是由自己打电话说:「其实我之前下定决心拿刀子切自己的手腕,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这样又很奇怪,所以就放着不管到现在。
「那么,开始吧。」
外公发出混浊的声音说,鱼住觉得那有点像是青蛙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呢?」
「是。呃……」
「是因为失恋吗?」
「不是,不是那样子。」
该怎么说明好呢?
鱼住原本就不擅长解释、说明事情,但他可以将研究论文写得很完美。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鱼住可以直接用英文书写。
若要条理分明地想事情时,用英文会比较流利顺畅。因此,鱼住写日文的论文时,都是先写成英文再翻译。为此,他曾经被吃惊的滨田说:「一般人刚好是相反吧!」
庭院传来啁啾鸟鸣。
可是──即使他再怎么擅长解释,也很难和对方说明幸乃的事。对鱼住来说,若要用言语来描述那个女孩子,是有极限的。
那名少女对自己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透过嘴巴实在无法表达──亮晶晶的黑色大眼珠、甜美蛋糕的滋味,和害羞挥手的瘦小身躯……
──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直至今日,鱼住还是这样每天说给自己听。
她是在自己的怀里断气的。
每次思念她,胸口就会开个大洞,而且这个洞没有人可以填补,就算是久留米也没办法。只能靠自己编织时间,来埋葬那个洞穴吧?自己曾做过好多次那场车祸的梦,还曾半夜尖叫着醒过来。也有过痛苦得彷佛要发疯,夜不成眠地迎接早晨的来临。
但久留米教过自己,像这种时候只要哭出来就好。
咻的一声,拉门滑开来,是外婆送茶过来。
她穿着朴素的和服,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她应该比外公年轻十岁左右。
「唉呀,这个是?」
「啊,是鲷鱼烧。」
「唉呀,是在伊势屋买的啊,那家卖的鲷鱼烧很好吃呢。」
「嗯。」
鱼住点头。外公见状,啜饮着茶并告诫:「一般人在这时,不是应该要说『这只是一点小心意』,或是『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外婆则是一笑置之,说有什么关系嘛,然后就离开客厅。接着,她马上带着上头放有鲷鱼烧,有着光滑深绿色的彩碟回来。那好像是非常昂贵的器皿。鱼住分到的是完整的鲷鱼烧,外公碟子上的鲷鱼烧则是切成三分之一大小。看来,他说自己有糖尿病是真的。
「虽然这是真澄特地拿来的,不过亲爱的,你吃太多会被医生骂吧?我的话,就之后再慢慢品尝吧。」
外婆说完又绽放出微笑,和板着脸孔的外公成对比。鱼住在记忆中探索,外婆是个有着如此温柔笑脸的人吗?不过,他却都不记得了。
祖母离开后,室内又恢复成和顽固至极、绷着脸的外公两人独处的情况。
「到底是怎样?」
「咦?啊啊。」
鱼住决定把想到的单字先排列在一起。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明,但是他又没有其他方法。
「去年年底──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死了。」
「……」
「因为车祸……所以,怎么说呢……我开始害怕。」
「害怕?」
「是的。」
「说说看你怕什么?」
「……有人不见了。自己的身边,还有自己喜欢的人,会不在这个世上──明明这种事直到先前,我郡不会在意的……一直不会去在意的。很奇怪吧?我突然就变得很害怕。」
外公的视线落在矮桌上,喃喃自语地说:「这样啊。」然后陷入沉默。
鱼住感觉很不自在,于是玩弄着坐垫的穗子装饰,不过马上就厌倦了,所以改拿起桌上的茶啜饮,外婆泡的日本茶非常甘甜味美。虽然有想说要吃吃看鲷鱼烧,可是外公一直没有伸手取用,因而鱼住也不敢吃。
柔和的日光从南边的窗户透过纸门射进来,鸟儿又开始鸣叫。这附近是非常寂静的住宅区。
鱼住在养父母和哥哥车祸过世后,还有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的一年半之间,都在这个家里叨扰。
但是,其实鱼住对那一段记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当然,外公、外婆的脸还有屋子的陈设格局都还记得。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间、学校在哪,也记得一清二楚。不记得的,就只有那段期间中的感情而已。在失去家人之后,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这生活的,鱼住完全想不起来。
──不对吧?
不是不记得,是在那个时候,鱼住根本没有感情。或者该说是麻痹了,只是机械化地上学念书、回家继续念书接着睡觉,每天就一直这样重复,所以他在高中的成绩一直很优异。
总之,他就是一直用功念书,没有其他事好做,也没有朋友。其实别说是朋友了,鱼住几乎都没和他人说过话。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冷漠的转学生呢。就算有人跟自己说话,自己也经常没有回答对方。并不是刻意忽视对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响应而已。彷佛脑中某一部分的回路被切断,无法和他人沟通,也因此被同班同学讨厌。不过,那也没形成多痛苦的记忆就是了。
当时,内心或者是感情这样的容器破碎了。
那里装不住感情,因为破掉的器皿什么都盛不住。
「你啊。」
「咦、啊,是的。」
外公抬起头,看着鱼住。
「你呢,是个奇怪的孩子。」
「是的。」
因为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鱼住没有反驳的意思。
「本来呢,我是反对收你当养子的。」
「是、是这样啊。」
「因为奈美也……你的养母和她丈夫也是个怪人,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明明已经有个身心障碍的孩子了,却说还要再领养一个孩子。而且,那还是个光有漂亮脸蛋却像是得了缄默症的孩子。当时的你,就是那个样子。」
「是的,是这样没错。」
自己也记得,自己的确是个几乎不说话的小孩。
「不过,你们却过得非常快乐幸福,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简直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不对,你们其实已经是家人了。你也跟着逐渐改变。因为那个时候,你们每年都会回来这里几次,所以我看得出来。当我发现你渐渐地会笑了,我也跟着高兴起来。虽说你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
「嗯……」
鱼住的养父和养母,都是十分开朗豁达的人,这点鱼住还记得很清楚。
在名为记忆的这个抽屉里,收存了好几张照片。那些是黑白无色的照片,一直保存在那里──是家人欢笑的瞬间。
鱼住被他们收养,是在十四岁的时候,那是他第三次当养子。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直受到惊吓,张着嘴巴无法说话。因为那里和至今所待过的收养家庭,差别实在太大了。
那里是个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一笑置之的家庭。
那里充满可以说是接近急躁的紧张和能量。养父从事和建筑方面有关的工作,养母也在家里接工作。两人除此之外,还参与支持唐氏症孩子的团体活动。家里常常举办在外住宿一夜的家族旅行,也很常带狗一起去露营。
没错,他们简直就像是太阳般的人类。
鱼住第一次被人紧紧拥抱。
第一次被人称赞名字。
第一次被人说「你是我们家的小孩」。
第一次不会被殴打、不会被踢,饮食不会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不用跪坐好几个小时,不会被带去不知道是什么的宗教集会,不会被骂是死气沉沉的孩子。
还有,也不会被人说:「因为你是没人要的小孩,所以没别的地方可以去。」或是「敢反抗就揍你喔」。
真澄、真澄,过来这边帮妈妈一下,帮我打个蛋吧。
嗯,把蛋搅拌均匀。对对,做得不错喔。
真是的,蛋汁都沾到脸上啦。
啊哈哈,来看,哥哥你来看真澄的脸啦。
乖孩子。
真澄脑袋聪明,外表又可爱,而且还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呐,哥哥你也很喜欢真澄对吧?
当然,妈妈、爸爸,啊,还有狗狗,不可以忘记狗狗喔!大家都很喜欢真澄。
所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因为我们是家人。
你已经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是我们的小孩啰。
──为什么会忘记呢?
那声音突然在耳边苏醒,洋溢胸口,奔驰全身。
同时,一直到刚刚都还陈旧的黑白记忆,突然被涂上它原本的颜色。当照片被给予鲜明的色彩,回忆就彷佛电影般重现。原本静悄悄、彷佛肖像画的人们,在记忆之中开始动了起来。
在跑步。
在还有点寒冷的海边、人烟稀少的海岸边,奔驰着。
有妈妈、爸爸、哥哥和狗狗,还有自己。
海浪声。
笑声。
因为笑过头,上气不接下气的爸爸停下脚步。
「呐,你看那边,真澄。」
他说完,手指着水平线,浪头正闪耀着。
世界的颜色──苏醒了。
对啊,那个时候的天空和海洋,真是难以言喻的湛蓝。
「真澄?你怎么了?」
「──对不起……」
鱼住连试图努力停止落下来的热泪的时间都没有。
自从窝在久留米的胸膛前哭泣之后,鱼住的泪腺就像是坏掉了。他用袖子擦脸。因为连鼻水都流出来了,所以感觉很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