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时十五点四十分,当空的日头照着还起劲,黑漆漆的挡光窗帘几乎是一丝亮也没给漏进屋。七零八落的大床上,横出一条胳膊竖出一条腿的林鲒努力对响个不停的手机和门铃听而不闻,不过显然两方面都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我操!”狠狠甩出起床的第一句话,林鲒顶着他刚出炉的爱因斯坦头钻出被窝,终于是接了电话。随便嗯嗯啊啊几句,态度尚算良好,他是有严重起床气的人,能好好答应已是不易。电话是前妻打来的,自从林鲒成了有房有车一族,前妻的电话倒是越来越勤了,虽然房还有三十年的贷款,车只是辆悦动……
迷迷糊糊走出卧室,走向客厅,一头扎进沙发,又是一个多小时没有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门铃安静了许久。在这样五雷轰顶一般的沉默中,他倒是真的醒了。抓着头发还没有忘记自己刚刚是来开门的,摇摇晃晃地开了个小缝,空荡荡的啥人也没有,他眯了眯眼皮尚且黏着在一起的双眼,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林鲒进了厨房,他的厨房是极其干净的,几乎是一目了然一览无余。明知啥也没有,还是习惯性翻来找去了一遍,又抓着肚子进了洗手间。扒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啧,最近真是宿醉太多次,眼圈肿得发紫,累而不消,还有些轻微的脱皮。到底是快四十的人了,几杯小酒下肚居然就毁了容。他闷闷叹出一口气,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拧开一旁的莲蓬头。
梳洗毕,手机准时响起,这回接的倒是快。
“喂?好了好了,你们先上去等我,哥们一会就到,叫强子准备好吧!放你妈的屁,滚!”他匆匆挂了电话,神情似是终于醒过来了。从衣柜里翻出同一款式不同色彩的衣服中的一套,照了照镜子,不得不说还真是挺好看,微微隆起的啤酒肚皮让皮带一勒就成四块腹肌了。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终于是放下心来,说来可乐,作为一个不惑之年的离异单身男子,他还是颇为在意那一点外表,尽管他总说自己是个老梆子。平心而论,林鲒的基因算是羡煞同龄人了,说是年近四十,其实捯饬好了也就三十出头的样貌,他生得好看,打小就是人堆里扎眼些的那个,七手八足浑身衣服地从小混到大,老了老了居然也和别人老得不一样,回回同学聚会都有人赞林鲒真是活得鲜亮,哪个到这岁数能有他这气色。他们说着,还顺道说说老婆说说孩子说说工作。林鲒总是跟着乐,他说不出老婆也说不出孩子。
要说工作就更是招人恨,捧上了八十年代院里最后一批二代直系亲属职工铁饭碗,一年只上班一次——年终总结会。晚辈们总是爱拿他这点当个话题,他也总是嘿嘿一笑“想找我这么好的工作,下辈子都没有”,晚辈们喜欢他,当然同辈和长辈似乎也是同样,他们总是拖家带口疲于奔命,林鲒却好像是放了永恒的带薪假。他们又会说林鲒的命好,而林鲒还是笑,烦恼着明天醒来可以做什么才可以和今天不一样。
对着镜子又吸了吸气,拍拍线条好看的腰腹,颇觉自己宝刀未老,这才有了动身的意思,门铃却在这时又响了。
打开门一看,一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一身有些发黄犯旧的运动装,剃了个随处可见的学生头,直愣愣地盯住林鲒。他动了动喉结,挤出一声低沉闷钝的“舅。”
“池凯?”眼前有些阴鹜的愣头小子是林鲒的外甥,林鲒这才想起来上个月二姐跟自己说过要把池凯送来住。
“我妈……”池凯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说着,“说了吧,让我来,我来了,就今天。”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林鲒听了并不奇怪且能准确将分散的词语合并理解。池凯这孩子当年学说话特迟,都说是二姐找的老公没姓好,干什么都是迟来一步。
林鲒答应着,“是是是,我知道,哎呦你们家这个钥匙……我找找,找找,”他全身上下一顿沾衣十八跌,愣是没找着,“不知道弄哪去了诶,这样啊你就先跟我这呆着吧,我现在出门,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自己睡,晚上饿了自己叫外卖。”他塞给池凯两张一百的。
池凯往外一推,“我自己会做。”
“假贤惠,我这家里冰箱都是空的,你干煸空气啊,拿着拿着,我走了啊。”大门一关,绝尘而去。
一边摁着下楼的电梯按钮,林鲒闲置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二姐家那房子他虽然嘴上答应着照看,实际上却是一次没去过,要说那地儿也不远,就他家隔壁……二姐林鳐是个厉害角色,性子阴晴不定,平日里也是雷厉风行来无影去无踪,当初硬是把刚离婚的林鲒从单位宿舍里拖了出来让他买了自己隔壁的空房,说是要日夜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省的又乱作妖。话虽如此,自打二姐夫弃文从商,两人忙着业务上的事儿反而是四海为家很少回来了,原本的家成了狡兔一窟。林鲒乐得耳根清净,继续做他的社会主义米虫。
大姐林鲤是典型的万能家庭妇女,大姐夫就是个老实工人,还有个女儿伍柳,也就是林鲒的外甥女,可惜出息不大,考了个野鸡大学混日子,一家三口正逢老的快失业小的没就业之青黄不接时,于是整天忙着度日已是不易,平日里往来不多。
说起来他也有一年没见过池凯了,似乎又高了一截,五官也长开了不少,可是那股子阴沉沉的气息倒是一点都没变。他这人说话做事全凭感觉,一点没有长辈的稳重,几年前的大年夜一句“池凯这孩子可真够笨的,还不如伍柳小时候呢”气得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二姐夫摔门走人,大姐一家也是尴尬万分。二姐一巴掌拍歪了他的脑门子,说他就这么没心没肺下去吧。二姐说这话其实没有气,她是个明理的人,不像二姐夫似的听不得难听话,加上他们三姐弟从小感情甚笃,没几天又是啥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了。可他说的是酒后真言,他就是偏心伍柳,瞧不上池凯。
出了电梯手机又响起来了,林鲒一边骂咧咧地表示自己这就来,一边往停车场赶。
“出门啊。”停车场的刷卡丫头有些生硬地打招呼,满脸通红。他笑笑着说是啊,一脸习以为常。
开上了自己的小悦动,出停车场时也规规矩矩地对那丫头点点头,惹得人家手足无措。他这人从不冷脸,周围总是男男女女朋友众多,但骨子里却是传统的,从不轻佻,即便离婚了又爱玩,也是玩得进退得当,洁身自好。关系铁的哥们说他就是纸老虎,看着威猛其实来点重的就不行了,他也从不反驳。
电话又响起,他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熟练地接起电话,是二姐。
“二姐啊,池凯刚到,在我家呢,什么?怎么不回自己家?这不是钥匙找不着了吗!知道知道了我回去就给他找,决不让他沾染我一身的臭毛病行了吧!”
池凯是因为留级才换的学校,下个月开学就在这附近一所私立中学重读高二。林鲒忍不住又开始在心里数落起池凯的低智商,伍柳没出息也正儿八经一路直行不打弯地上到大学,再说女孩子本来也就对她要求不高,这话还不能嘴上说,伍柳的性子也怪的可以,听到了得抄家伙灭亲。池凯一个大好家庭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子,怎么就这么笨,二姐的脑浆子是一点也没流进他那榆木脑袋里去,上小学还分不清圆形和方形,十以内的算术都考得一片通红。他不是那关心后辈子女的长辈,不喜欢池凯的理由也就是性子太阴沉、打扮太土气还有就是笨。
“真够笨的。”林鲒自顾自地呸出一句,晚上约好的会所说话就到了。
池凯环顾了林鲒的家,乱得可以。他放下自己不大的行李包,撸起袖子准备整理整理,突然发现还没有叫外卖,从一堆衣服中找出了电话机叫了外卖这才正式开始。
他不是能干的人,要不是最后爹妈实在是忙得管不到他直接捏吧捏吧扔寄宿学校里去了他也没这一身的家政功底。他干得不怎么样,但在十几岁的男孩子里也算可以的了,刚弄好一切,外卖准时送到,不贵,破不到半张票子。
坐在终于整齐起来的房子里,池凯吸溜吸溜吃起了牛肉面,时不时总会莫名地环视四周。眼神飘过身边的报纸篓,几张似是照片一角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掏出来一看,是林鲒和几个年轻女性的合照,林鲒还是笑得好看,那几个女人倒是有点横占便宜竖吃豆腐的意思。池凯看着看着觉得很败兴,便将合照统统丢进了垃圾桶,只留下一张应是被朋友偷拍下的林鲒,照片里的林鲒指间夹着烟,人却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池凯看了好一会,动了动喉结,情不自禁地将照片贴到心口,口中喃喃,“舅……”
快天亮的时候池凯被开门声吵醒,趿拉着拖鞋出了卧室,却见门口处人事不省的林鲒被一个好像也清醒不到哪去的男人胡乱搀扶着进了门。男人一眼瞄到了池凯,眨巴着眼睛问着,“你是?”
“我是他外甥。”
“哦哦哦,大外甥啊,今天还听小鲒说起你呢,家里有人那我们哥几个就放心了,这交给你了啊。”说完他劈头盖脸拍了林鲒几个巴掌,又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晃晃悠悠地走了。
小鲒……池凯一阵恶寒,走过去把人扶起。
第二天傍晚,林鲒终于是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样的天花板一样的窗帘一样的被子,应该是没什么不妥,可是就是……
“舅,你醒了。”池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门那儿,阴沉着脸敲了敲明明是开着的门。
啊对啊,池凯在家呢。林鲒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洗了澡,该不会是……他打了个哆嗦,清醒了百分之八十,“你帮我洗了澡???”他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大外甥,期待一个“不”字,却换回一个点头。说不清楚的膈应油然而生,却又不好指责什么,当然也不是说换成伍柳就行,那更荒唐,但是他不喜欢池凯,几乎是有点嫌弃和厌烦,被一个看着不怎么顺眼的人洗刷了一遍是真的感觉很奇怪,要说敬老这也太早了点吧,再说……林鲒察觉自己又想到不愿想起的事情上,赶紧回了神。
“下回别瞎折腾了啊,怪恶心的。”他一脸厌恶地抓着头。
“噢。”池凯答应着,眼神里有惶恐,那一句“怪恶心的”竟然让他有些心虚。
林鲒忽然发现自己像是说重了,又补上一句,“我这习惯醒了再洗,睡前洗不习惯。”
池凯还是阴沉着点点头,林鲒突然就头大了起来,他想着今天一定得把隔壁的钥匙找出来。
林鲒从来是唯我独尊,池凯长这么大了,他还头一次知道这小子会煮饭。这个时间应该是可以准备晚饭了,林鲒吃着回锅热了一遍的午饭,觉得味道还可以。
“你今年多大了啊?”林鲒问向桌子另一头的池凯。
“十七。”
“这么大了?”林鲒睁大了眼睛,回头反应过来这孩子留级了,又颇觉合理,“之前咋不好好念书呢,你看,弄一留级多难听。”
“嗯。”
“你舅我读书的时候翘课打架烧人头发也没弄留级,你这是惹了多大的祸啊?”
“没。”
“那怎么就留级了?”
“差。”
“什么差?成绩?”
“嗯。”
林鲒深深咽了咽口水,觉得跟这小子对话实在太费劲了。房间内一时安静得不行,他扒干净饭菜,甩了一句“洗碗”,自己一头扎进房间里找隔壁的钥匙。
“怪事了,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啊……”他满头大汗地嘀咕着,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钥匙的影子。
“舅,洗好了。”
“啊?好了啊,好了赶紧帮忙找钥匙。奇了怪了……”林鲒翻遍了有可能的每个角落,就是没有钥匙的踪影,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累得不行。转头一看,池凯还在门口站着,整个人都快要融化到阴影里去了。
“别杵在那啊,找啊!”
“早上找了,没有。”
林鲒眼睛一翻,蹭得跳了起来,“嘿!你知道没有看着我找也不说一句,想累死我啊!”
没有回答,又是没有回答,林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憋了一股子气又去翻另一堆东西,池凯移动过来,“舅你还在找什么?”
“手机。”
“找手机干嘛?”
“给你妈打电话。”
“给我妈打电话干嘛?”
“让她来配钥匙。”林鲒已经不想纠结于池凯的问题了,他只想快点把他弄走,一边机械地回答一边摸出手机拨起号码,谁知一只手鬼似的摸走了他的手机。林鲒看着眼前的池凯,瞠目结舌,“还我!”
“我和你住不行吗?”
“啥?”
“我说我想和你住。”
“不行!!!”林鲒扯着嗓子飙出一个沙哑的高音,开什么玩笑,这才两天他就受不了了,一起住这是要出人命啊。他赶紧抢回自己的手机,啪啪啪地拨了号码。而就在手机脱手时,一直面无表情的池凯居然不可察地弯起了嘴角。
“喂!姐?你快给我回来配钥匙!什么钥匙?你家的钥匙啊,我给弄没了,你快回来!”林鲒很是气焰嚣张,然而电话那边的林鳐显然战斗力更盛,只见林鲒的脸色越来越绿,最后“噢噢噢”着挂了电话。
“舅,我妈她……怎么说?”池凯小心翼翼地开口。
林鲒白了他一眼,“让你和我住。”
“我妈,脾气不好,你丢钥匙,还打给她,要生气的,我才……我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林鲒甩着手回房间换衣服。
池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那舅,我就住客房了?”
林鲒正在努力地把头从领口探出来,根本没空理他。
“舅,如果你生气,我昨晚,我道歉,下次你晚回来,一定不管你。”
“我说你别提了成吗!”林鲒真是快要被气死了,好不容易快忘掉那么回事又被提起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有什么叫不管我?我他妈都倒门口了你扶我一下会死啊!”说完惊觉自己在晚辈面前怎么就爆粗口了,真不好,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啊呸!”
池凯正式搬进了林鲒的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般情况下,林鲒的作息是很规律的,凌晨3点到家,下午2点起床,开始上线游戏,间或和伍柳组个队啥的,5点准备赴朋友们的约,胡吃海塞瞎玩到天亮,没约的时候一般就叫个外卖。但是这几日,林鲒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发生了质的改变,凌晨3点到家——被人扛到床上摆好,下午2点起床——床头柜上有醒酒柠檬茶「还是热的」,开始上线游戏——先得把池凯赶下来,间或和伍柳组个队——因为抱怨家里多了个人抱怨太久最后导致伍柳提前下线,5点准备赴朋友的约——还得给池凯丢钱,没约的时候——也叫不了外卖了……
林鲒给池凯钱是没数的,意在让他想吃什么自己买,可池凯不然,池凯的作息表也是很规律的,凌晨2:30被自己定的闹钟闹醒,枯坐到林鲒进门的那一刻,搬运,盖被,收拾,再睡。早上5:30起床,用林鲒给的钱「一直没怎么花」去菜市场和师奶们抢新鲜菜,再去超市为家里添置物品,在他眼里,林鲒的家比大学寝室好不到哪去,正所谓要什么没什么。回来煮单人份的早饭,说来神奇,他和林鲒住了这段日子发现这位老舅一天只吃一顿,早饭和午饭都是直接睡过去的。吃完早饭开始打扫,打扫完开始准备午饭,当然,依旧是单人份。一点半开始热上柠檬茶,一直热到主卧的林鲒翻了第六次身时悄悄摆到床头柜上。打开林鲒的电脑,没过多久就被赶下去。被强行踢回房间学习,咬着笔杆听书房里乱七八糟的敲键盘声。接下来或许又是一次单人份晚餐,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