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老板阖上赛马报纸。
沙里姆做的咖哩实在是人间美味,让久留米不禁想连鱼住的份都吃掉。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则拿着装在保鲜盒里的咖哩,前往鱼住的公寓。
今天寒冷有稍微收敛一点。久留米心想,像这个时候如果有下雪就好了。
雪是上班族的大敌。东京一旦下起雪来就会变得很麻烦,电车马上就停驶,道路变得滑溜溜的,高速公路也会关闭。
即使如此,久留米还是不讨厌下雪。孩提的时候,每到下雪的日子,自己就会像只小狗一样高兴地玩耍。
来到鱼住的公寓前面时,久留米的脚步停了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鱼住,是在揍了鱼住一拳那次。
久留米知道鱼住讨厌暴力。虽然久留米喜欢格斗技,不过他自己也讨厌胡乱使用暴力。可是鱼住讨厌暴力的程度,简直像是甘地一样。
鱼住大概不曾打过人吧?但是,自己却打了这样的鱼住,而且还是用拳头殴打。
好在因为当时两人的距离过近,所以挥拳的方向有点偏离。如果被久留米的拳头直接打到,牙齿一定会断掉吧?若再严重一点,可能连下颚骨也会出问题。
其实,在久留米还是学生的时候,曾被卷入打架事件中。当时他把一个人的牙齿给打断了,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久留米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的手也非常痛。
鱼住还在生气吧?或者,他已经忘记那件事了呢?因为后来发生太多事情了。
久留米觉得应该是后者。即使如此,还是为自己打了他的事跟他道歉比较好。
打人的久留米事后也感到很不是滋味。鱼住的脸不是拿来给人揍的,而是观赏用的。如果有谁在鱼住的脸上留下淤青,久留米一定会将那人给盖布袋痛殴一顿吧。结果,自己却做出那种事。
「久留米。」
正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上方传来了呼唤。
鱼住的家在四楼。他正从窗户探出头,挥着手跟久留米打招呼。
「久留米~~」
久留米迷惘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连挥手响应都觉得很尴尬又愚蠢,所以只是抬头仰望鱼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鱼住看起来不是很普通吗?实在无法让人想象他是个自杀未遂的男人。
接着,鱼住纤瘦的身影从窗口消失。
——莫非他打算出来迎接自己?
不对,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久留米还是决定在原地等一阵子看看。
过了两分多钟,鱼住从大楼入口冲出来。
「笨蛋!你不要用跑的啦!」
久留米急忙说道,眼前的鱼住则就在这时跌倒。
穿着薄衬衫和牛仔裤的鱼住,顿时失去平衡。往前伸出去的双手上,还绑着雪白的绷带。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久留米撑住了他。
「你在干什么啊,笨蛋!如果用手撑地的话,伤口又会裂开耶!」
「可是脸部着地更可怕嘛。」
「所以我不是叫你不要用跑的吗?」
「可是,因为久留米你来了……」
鱼住抬起头,直接和久留米的视线相对。
直到先前还嚷嚷着要久留米回去、连看都不看久留米的鱼住,现在却抓着久留米的手腕——用他那应该很疼痛的双手紧紧抓着。
「够了!你看,你穿这样会感冒的,得先让你多穿点衣服……真是的,走啦!」
「嗯。啊,那是什么?是什么?」
「咖哩,沙里姆做的。」
「哇!」
鱼住很高兴地接下袋子。
回到鱼住家后,久留米依旧坐在他的老位置,靠着椅背让身子斜躺。
只是半个月没坐在这张沙发上,竟然就让人如此怀念。
「要喝啤酒吗?」
虽说这里是鱼住的家,可是他似乎有点无法冷静,一直在冰箱前打转。
「不用了,你先过来这边。」
「啊,还是咖啡比较好?」
「不用了,我叫你过来这边。」
鱼住闻言,总算是靠过来了。
他客气地坐在久留米旁边,保持两人肩膀不会互相碰触到的距离。
等鱼住坐下后,久留米仔细的看着他,发现他不管是手还是脖子或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瘦了,眼睛下方还出现黑眼圈。虽然鱼住原本就很瘦,可是看来他又瘦了好几公斤。再加上久留米在他嘴角处留下的淤青还在,所以整体看起来,就是很可怜又凄惨的样子。
「那个……」
「嗯。」
「那个……抱歉打了你。」
鱼住好像有点讶异,眉毛稍微上扬。
「啊……嗯。不过,已经不痛了。」
「骗人,你嘴巴破掉了吧?」
「嗯,是破掉了……不过那个时候,我感觉不太到痛觉什么的。」
「会痛就是会痛吧。」
「嗯。现在就会痛,像手腕就很痛。」
「……有止痛药吗?」
「嗯,我有拿药,所以没事。」
长长的头发盖住了鱼住的眼睛。
久留米实在不喜欢他那样,所以就发起牢骚。
「你的头发差不多该去剪了吧?」
「嗯,说得也是。呃,那个……」
「啥事?」
鱼住的声音变得有点小声。
「我……那个……之前叫你回去……对不起。」
「喔,那个没差啦。我也揍了你一下,所以就算互相抵销了。」
——为何鱼住会叫自己回去?
久留米不是没有想过,并非透过玛莉而是亲耳听到鱼住本人解释原因,但是却问不出口。
总之,现在这个样子就好了。
鱼住冷静下来了,这样就好。
又不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所以慢慢想就好。
「抵销?这样就好了吗?」
「对。」
「我……不正常。」
「你从来没有正常过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那个时候特别不正常。」
「啊。」
接着,鱼住四肢无力、深深地躺进沙发里。
「是吗,抵销了啊……」他嘴里一直小声重复这样的话。
「喂,鱼住。」
久留米还有一件事想问他。
「你有哭过吗?」
「咦?」
「幸乃死掉后,你有哭吗?」
鱼住摇头。
「我没哭。但是,这边——」
鱼住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这边好痛,痛得我以为有刀在割。可是,我还是流不出眼泪。」
「在这种情况下,哭出来会比较舒服喔。我不知道是哪本书写的,上头说哭泣对人类来说是有必要的。」
「嗯,或许吧。」
鱼住老实地点头。
「可是,我哭不出来。」
他并不是不哭,而是眼泪这东西就是不会随着意志被挤出来。
鱼住没办法哭泣。就像是被泪水给抛弃一样,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既然没办法哭,那就没办法了。」
自言自语的久留米开始探索口袋内部,可是里头没有香烟。
「呃……久留米。」
「干嘛?」
香烟应该是在外套的口袋里吧?一没有香烟,久留米就失去了冷静沉着。
「你能不能再打我一次?」
「啥?」
鱼住的表情非常认真。
「如果你再打我一次,说不定我就会哭。我的痛觉已经恢复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你不是最讨厌暴力的吗?」
「我是讨厌,但如果是被久留米打的话,我就可以忍耐。」
「不是那种问题吧!我才不要咧!我明明就没有生气,为何非得揍你不可。」
而且,因为痛所以哭出来,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
这点连久留米都知道,不知道的就只有鱼住本人而已。
「别说这个了,香烟没啦。」
「不会是抽光了吧?」
这么说来,久留米在车站的吸烟区把最后一根烟给抽完之后,就把空的香烟盒扔掉了。
「嗯,没错。」
「要去买吗?」
「不用,我有带新的。」
久留米打开大小能装入文件的尼龙背包,然后拿出香烟。他讨厌皮革制的手提包。那种不但价格贵,而且还很重。
啪沙……久留米拿出香烟的时候,听到了些许声响。
这个声音像是在呼唤久留米,使得久留米再度打开已经拉上拉錬的包包。
「啊啊!」
——是幸乃寄的明信片。
原来从收到的那天起,他从厕所回来后就一直把它放在包包里面啊。
「什么东西?」鱼住问。
「明信片。你也有收到吧?是幸乃寄的。」
「没有,我没收到喔,因为她不知道我这间公寓的地址……我可以看吗?」
「拿去吧。」
久留米递出明信片。
鱼住低头看着明信片,看得十分仔细。
——原来,幸乃只有寄给自己啊。
久留米拆开香烟的封口时,胸口又再度痛了起来。
——明年的圣诞树……化成幻影的幸乃的圣诞树……
为了不妨碍鱼住,久留米用微小的动作来点烟。鱼住则像是要把明信片看穿一般,持续盯着明信片。
「久留米。」
鱼住没有移动身体,只用声音呼唤。
「嗯。」
「久——」
鱼住下一声的呼唤,无法成为声音。
接着是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是水滴落在明信片上的声音。
久留米静静地吐出烟雾,同时看着鱼住。
鱼住将渗有墨水的明信片抱在自己怀里,脸皱得像是婴儿一样。泪水从他的脸颊流向脖子,淌成好几条。但他也不打算擦拭,肩头一直在抽动。
「我也哭过了。」久留米说。
「久、久留……米,这边、你、注意到、了吗?」
「哪里?」
鱼住泪眼婆娑地转过头,用纤细的手指指着明信片的下方。
那里有着很小的文字,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没有……她写了什么?我在公司看到时,因为打击很大,所以没仔细看——借我看一下。」
久留米从鱼住的手中拿回明信片,仔细地看那些小字。
好像是要藏起来所以才写那么小的,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字。
真澄就拜托你了。
那是幸乃留下的另一项讯息。
「……我没注意到……」
久留米喃喃自语,并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串文宇。
「幸乃她……」
鱼住边说边用袖子擦眼泪。
「原来幸乃她……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曾对幸乃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鱼住的声音在颤抖,眼泪已经流到锁骨处,停都停不下来。
「原来幸乃她……已经知道那个人是久留米了……为什么……我、我明明没有、告诉她说、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啊……」
鱼住窝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埋在里头哽咽,听得出来他的呼吸非常痛苦。用那种姿势哭泣很不舒服吧?但没哭过的鱼住或许不知道这点。
久留米静静地把明信片放在茶几上。
「喂。」
他抓着鱼住的手腕,让鱼住抬起头。
眼睛鼻子都变得红冬冬的鱼住,不安地看着久留米。
久留米把鱼住拉到胸前,抱紧他,抚摸他的头发。
鱼住的身体很热。
久留米知道,在恸哭的时候,身体会变得很热。那份热度会充斥在体内,会热到像是内脏都要烧起来的感觉。
所以必须要释放出热度。
所以需要有让热度离开的地方。
「好啦,哭吧。」
一瞬间,鱼住的身体僵硬,接着便大幅震动,并且放声大哭。
鱼住紧紧抓着久留米,就像个孩童一样。
久留米也紧紧抱着鱼住——为了让他尽情哭泣,为了让他那份疼痛的灼热撞击自己。
把眼前说喜欢自己的人怀抱在胸口,对久留米来说是个幸福,但只要一想到幸乃,就会感觉非常悲伤。
久留米把鱼住的头压在自己的额头上,说:「哭吧,尽情地哭吧。」
「幸乃她……」
含糊不清楚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
「——幸乃她、说过、要当我的……妈妈……」
「妈妈?」
鱼住边抽泣边点头。
「她说过……说要……当、我的妈妈……呜……」
鱼住好像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久留米温柔地抚摸鱼住的背部。哭得像是快要呕吐的鱼住,用眼泪和鼻水把久留米的毛衣整个弄湿了,可是久留米并不在意这件事。
——国中生的妈妈是吗?
久留米心想,这么说来,鱼住和幸乃还挺像的。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却身陷不幸之中,而且两人都没有激烈抵抗,也没有怨天尤人,只像是孤零零地站在荒野之中。
「那你就是儿子啰,幸乃的儿子。」
鱼住边哭边点头。
「对啊,是儿子……」
幸乃想要的,或许不是安慰的言语,也不是当下的温柔,而是她能否帮助某个人吧?她不想获得帮助,而是想帮助他人、为他人付出。成为鱼住的母亲,可能就有着帮助鱼住的涵义在吧?幸乃和鱼住之间的关系,可说是像血缘一样深厚。
久留米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正确,因为解答已经随着幸乃的死消失无踪了。
只留下这份讯息。
鱼住哭了相当久,不过最后终于变得安静。
久留米偷偷窥伺鱼住的脸,发现原来他睡着了。
哭泣这种行为是非常消耗体力的。更何况是把累积多年的分量全哭完,更是剧烈的体力耗损。
久留米用手指轻轻梳理鱼住的头发,鱼住也没反应。他摸摸鱼住哭湿的脸颊,接着把像小孩一样哭累而睡着的鱼住抱到床上让他继续睡。
久留米拿来湿毛巾,把鱼住湿答答的脸颊擦拭干净,感觉自己现在像是成了他的母亲。鱼住微微地转动身体,呼出像是叹气般的鼻息,长长的睫毛稍微震动一下。这么说来,鱼住上次重感冒的时候,自己也是像这样子照顾他。
自己总是在帮他擦屁股。
嘴巴虽然会唠叨,可是如果其他人像这样待在鱼住身边,不管那人是男还是女,自己又会不是滋味。
久留米注视着鱼住的睡脸。
刚刚的那个,仔细想想,应该算是告白吧?
鱼住说喜欢久留米。
久留米心想,自己应该是没有听错才对。可是,现在并不是回答他的好时机。
如果要回答的话——该说些什么呢?
别闹了。
你在开玩笑吧?
我也跟你一样。
我也喜欢你。
久留米心想,前两者都是骗人的,后两者又是蠢到极点的台词,那不是自己会用的词汇。用那种充满感情的语言来表达内心,不是自己所能胜任的事。
——算了,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没差。
沉默以对,这样就好了吧?
久留米探出身子,朝睡着的鱼住轻轻地吻了一下,只是蜻蜓点水的碰触。
鱼住的嘴唇干干的,但是很柔软,触感非常好。
久留米毫无不对劲的感觉,只有心跳变快。还有得稍微费神,压抑想再多碰他一点的心情。
以前,鱼住曾做过把含在嘴巴里的糖果用接吻的方式还给自己的惊人之举。不过,现在若他做出同样的事,自己会就这样接受吧?
——才过没多久,自己就有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久留米感觉这份心情转换得很自然,自然得很奇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脱离世间常轨,而且不管再怎么逃避,最后也一定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