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心里是怎样一番翻江搅海的光景,唯恐被齐康这样强压着,日后会做出病来,因此抖着胆子劝了一句。
「闭嘴,滚。」齐康又是一声大吼,声音震的帅帐都抖了三抖,那些将领连忙将小闵子劝了出去,心中都知道此时的太子殿下
惹不得,于是一个个极尽所能献智献计,就是没人敢安慰一句。
水无攸一直等到夜色降临,齐康才悠悠然回到府中,一回来,就吩咐人做一桌宴席,说是今夜月色正好,要与水无攸对饮几杯
。
齐康从未有过这样举动,水无攸就觉得一颗心猛往下沉,然而见齐康浅笑淡淡,他便也不动声色,稍顷酒菜上来,两人对面而
坐,轻言慢语,不一会儿,已经是两壶酒下肚,桌上的菜却没有人肯动一筷子。
「无攸,还记得我们从成亲那日起,到现在是过了多长时间吗?」齐康举着杯子放在唇边,忽然偏离了话题,问出这一句。
水无攸的眼睛一下子酸涩起来,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仍然带着笑回答道:「不记得了,这种事情谁会去记它?我只知道每
年的三月十六,你都会让我喝一壶美酒,算是微微的能尽点兴。」
「我可是记得的。」齐康呵呵一笑:「我们是三年前的三月十六成的婚,时光荏苒,到今日已是整整三年零一百二十四天了。
」
「你记得倒清楚。」水无攸摇头笑着,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绵厚醇香的美酒,此时却是如此苦涩。
他心中亦在苦笑,暗道果然不该做亏心事,谁想到现世报这样快的就来了,老天爷也忒残忍,这一顿过后,还不知有没有喝酒
的机会,怎能在此刻如此折磨他呢。
「自然记得清楚,你的事情,我有哪一件不上心?」
齐康也将酒一饮而尽,忽然慢慢收了面上笑容,伤感道:「我只以为,你对我其实是不怎么上心的,但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
错了,原来你也是这样的关心我,甚至犹胜于我关心你,不然,那粮草库的位置,除了我最心腹的亲兵和几名将领,没人知晓
,你是怎的就知道了呢?」
饶是水无攸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时候亲耳听齐康说出这句话,也不由得是晴天霹雳一般,他抬起眼,看向齐康,却见对方的
面容虽然强自平静,但一双手却抖的连杯子都几乎无法握住。
心中一股尖锐的痛楚蓦然袭来,喉头又有一股腥甜涌上,却被水无攸狠狠吞了回去。他苦笑一下,放下自己的杯子,低头轻声
道:「康儿,我以为你总该让我吃点饭,才会挑破的。不过也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一些晚一些又能如何?我……终
究是不能长长久久的自欺下去。」
齐康沉默,半晌,他也放下了杯子,深深呼出一口气,静静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会辩解一番。哪怕只是胡言乱语,哪
怕那辩解是那样苍白无力,哪怕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可是,这样我总有一个相信你的理由,有一个相信你的台阶可下。但偏偏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的性子,是那么骄傲。你是一个奸细,却也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水无攸的泪光终于在眼角闪烁起来,他唇边却泛起一抹笑:「康儿,我哪有你说的那样伟大,奸细就是奸细,别玷污了英雄这
两个字。」
齐康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的,颤抖的举起手:「来……人,带下……去……」他的声音也终于不再平稳,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却被分作了好几截。
有两个士兵走了进来,水无攸平静的站起身,他从齐康的身边走过,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到门口,最后跨出去,慢慢走进院
子,又跨出大门,走进那个专门为他预备的牢房。
齐康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直到水无攸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他才又拿起酒杯,眼泪一滴滴落下来,他用破碎的不成调子的声音
断续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再长一点的……时间吗?因为……因为我知道自己……就快忍不住……这眼泪,
我……我怕我再等,就会心软,心软的……将你……拥到怀中,假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最后一个字音
落下,他就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叮当也被两个士兵押进了这特殊的牢房中。虽说是牢房,其实只是一个稍微简陋些的单人房间
罢了,房子四周全都是守卫,但是水无攸的手脚上并没禁锢的镣铐,在这间房子内,他还是自由的。
「公子。」叮当大叫了一声,扑了进来,水无攸抱住他,微笑道:「傻瓜,别担心,那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苦了,你放心,不
管如何,我总是会护你周全的。康儿虽然恨我,但这些年的情分,换你一条命还是能换的出来。」
「不,我不用公子救,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风风光光的走出去。」叮当忽然倔强的站起来,他就那样直直盯着水无攸,
目光看上去,竟是那么的陌生。
水无攸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半晌,方喃喃念道:「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
「公子,你这时候不说想办法,在那里嘟囔什么呢?」叮当随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言语间全无往日的亲热与恭敬。
水无攸却仿似没有察觉般,淡淡解释道:「这都是历来的名句,战争的残酷,远非你这个年纪可以体会的。也许,等将来哪一
天,你也被战争伤到痛彻心肺,便会明白我心中的无奈与辛酸了。」
叮当心头一跳,没有说话,转过头望向另一边,窗外,暮色已临。
在单人牢房中过了两日,齐康对水无攸,看来仍有情意,吃穿用度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在战火连天的沙场上,能这样过着日子
,哪叫坐牢,分明是享受了。
然而水无攸却过的并不好,一时觉着自己愧对齐康,一时又担心江南军的命运。两日来,竟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心神俱疲之下
,这一日方在半夜的时候睡熟了。
一时间就听见外面喊杀连天,水无攸只当自己是做梦,这里是冉国军队的后方,即便是有偷袭和战斗,又怎会波及这里。
然而过了一会儿,身子被剧烈的摇动,他方茫然坐起,只见叮当站在面前,淡淡道:「打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军队,
公子,我们逃出去吧。」
水无攸一骨碌起身,来到门前,果然只见到处都是战斗着的人影和火把,这间房子的守卫也参加了战斗,因此房门大开,并没
有人看守。
「是……是江南的军队……江南的军队……怎可能会打到这里来?」水无攸觉着身子发软,扶着身旁的叮当,他猛然想起齐康
,不由得高叫道:「康儿……康儿,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远处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十几个身穿黑衣的人从围墙外跳进来加入战圈,将那些参战的江南士兵如砍瓜切菜般杀的
一个不剩,然后迅速围住了整间屋子,虽然他们都蒙着面,但水无攸还是一眼认出来,其中那个首领就是杨青。
杨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而这一眼却让水无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冰冻起来。那是混合着厌恶,不屑,仇恨的眼神,他和杨青素
来交好,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会换来他这样的眼神,如果只是一个被识破的奸细的身份,是绝不会让对方如此仇恨的
。
除非……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冉国军队遭受了重创,所以……杨青将这一笔账算在了他的头上。
水无攸的手紧紧抓着门框,很奇怪,这一刻他的大脑几乎是停止了运转,但他却能迅速的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目光转向叮当,却见他的眼中夹杂着一丝兴奋。他悲哀的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抠住门框,粗糙的门框将细嫩的手指都磨的发红
了,他却恍然未觉。
天明的时分,齐康过来了,他肩头包扎着白布,看向水无攸的眼神是那样的锐利而森冷。
「先生,你真是绝顶聪明,没想到到最后,我还是被你摆了一道。」齐康冷冷的看着水无攸,话语比冬天的冰雪还要冷冽,几
乎冻住了水无攸身上的所有血液。
水无攸不语,在齐康看来,对方已经无话可说。可是他有话要说,他的愤怒,他的伤痛,他的绝望和悲伤需要有地方来宣泄。
「你派人给江南国送了一份图,标明了我粮草库的位置。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太厉害太小心了。我带领十万精兵埋伏在山谷
里,想着瓮中捉鳖。可谁知,你竟然还有一份我没有截到的消息,在那份图里,便是我大军的部署图吧?厉害,真是厉害,江
南军队便是抓准了这个时机,一举突袭我毫无防备的大营,先生,你真不愧是神机妙算,再世诸葛啊。」
水无攸面无表情,齐康的褒奖听在他耳里,是如此的讽刺,他很想仰天长笑,可是他发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除了
这样如石头般站着,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十六章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齐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如果不是细心倾听,就根本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愤怒和颤
抖。
「好消息是,江南军队的偷袭令我损失了三万多的弟兄,那是三万条活生生的生命,从此后,他们将永远长眠在这冰冷的战场
上,再也无法回到亲人身边。」
齐康握住了拳头,水无攸的眼泪落下,然后他扭过头,不再看齐康眼睛。
「坏消息是,我也留了三万多江南士兵的尸体在那个山谷里,其中,就包括你们江南军中鼎鼎大名的飞鹰将军。虽然我也中了
他一箭,但是这个买卖很划算,真的是太划算了,先生,你觉得呢?」
水无攸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抬手捂住了胸口,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他很想坐下来,可是他却不得不逼迫自己
这样挺直的站着。
「我会永远记住,先生你给我上的这一课。就如你所说,帝王便该无情。我错就错在,对你付出了太多的感情,这份感情,葬
送了我三万弟兄的性命,更险些葬送了我冉国的大好江山,这个代价太大,这个教训太深,先生,你恭喜我吧,我终于要成为
你口中……无心无情,英明圣明,却最终要孤独到老的千古帝王了。」
齐康一字一字的说着,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水无攸只觉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暗黑下来,他终于再也站不住,软倒了身子,耳边最
后听到的,是齐康那声夹杂着无限悲痛凄凉无奈愤恨的呼唤:「无攸……」
再睁开眼的时候,是躺在一张榻上。齐康背对他站着,叮当和小闵子以及杨青都垂首站在旁边,大气儿也不敢出。
水无攸勉强坐起来。忽听齐康开口道:「无攸,当日我们五个人,一起出发去边疆,是你的舍命相救,我才能够平安回到京城
,冉国的大军也得以保全,更夺得了胜利。那时候我说过,终此一生,我再不会怀疑你,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最亲的亲人
,所以,即使今日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但是你昏倒了,这是不是说,你……对我的情意,也不全都是假的……」
他说到这里,平静的语调起了一丝颤抖,然后豁然转过身去,一字一字道:「就因为这个,无攸,我……愿意再相信你一次,
只要你……告诉我,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只要你说一句,说一句我冤枉了你……我就相信你……我一定会找出真正
的奸细,还你清白……」
水无攸慢慢的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了。他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着齐康,忽然惨澹一笑,轻声道:「康儿,何
必执迷不悟,我有什么清白?难道我的笔迹,你还认不出来吗?没错,我对你情意都是真的。可我毕竟是江南人,江南,那是
我的故国,那些士兵,他们是我的同胞。国家和爱人,忠诚与情意,我只能选择其一。」
他说到这里,就慢慢的走到齐康身边,忽然双膝跪下,抬眼定定看着齐康道:「殿下,我是罪无可赦,情愿伏法,然而叮当随
我数年,他虽然牙尖嘴利,却秉性忠厚,求殿下赦他无罪,送他回到江南故土,水无攸虽死无憾,九泉之下,亦感念殿下恩德
。」他说完,便深深磕下头去。
「公子……」叮当忽然冲了上来,抱住他哭叫道:「公子别扔下叮当,叮当愿意和你一起死,愿意和你一起赴死。」
「我……答应你……」齐康的目光终于一寸寸变冷,然后他转过身,伸手扶住杨青的肩膀,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般,一步步走
了出去。
「谢殿下。」水无攸深吸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一直看着齐康的背影消失,泪水早已流了满脸。
他又转脸看向叮当,眼里依然是满满的温柔,就好像没有发现对方的眼里连一点点情意都没有。他轻轻拍了拍叮当的肩膀,微
笑道:「别哭了,殿下答应送你回江南,你就要回到家乡了,从此后总算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不必再看人脸色,以后……不
管怎么样,都要记住,你得好好活着,知道吗?」
叮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不忍,但转瞬即逝。
水无攸舒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早已经随着齐康而去,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已。慢慢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
只是痴痴望着窗外,那是齐康离去的方向。
叮当也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见水无攸起身,来到窗前,将窗前一棵手腕粗的树枝攀折下
来。
叮当觉得有些奇怪,却见水无攸又坐回位子上,将树枝头尾全部用掌刀劈去,只留下中间约五六寸长的枝干。接着他运指如飞
,于是那树皮便如刀削般簌簌落下。
叮当看了半晌,才发现他竟然是在用手指做刀,刻着一个人偶的模样。
水无攸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才子,没想到如今刻起木偶,竟也有模有样。只是他的指头却遭了殃,破了一个就换一个,到最
后,十指上全是鲜血,以至于那个木偶上全是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最后,人偶终于完成了,水无攸将它放在桌上,面色平静,他轻轻抚摸着那个木偶,叮当还以为他刻的是齐康的模样,谁知凑
近前一看,才看清这木偶竟是水无攸自己的模样。
「公子……」叮当有些好奇,刚想出口询问,可一语未完,就听院中轻微的脚步声响,接着黑衣蒙面的杨青忽然出现在房间里
。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黑衣人。
叮当有些紧张的退后了一步。而水无攸却镇定的站起身,他微笑着看杨青:「太子答应过我,会将叮当送回江南的。」
「不但是叮当。还有你。」杨青皱着眉头,冷冰冰的道:「殿下说了,既然你如此忠心于故国,就也送你回去,否则在我们冉
国的土地上处置了你,还真怕你脏了我们的国土。」
水无攸身子一颤,但很快稳住,他低头看着那个木偶,半晌才轻声问道:「这个……是康儿亲口说的吗?」
杨青扭过头去不语,水无攸松了口气,他的泪滴在木偶上,他用十根破了皮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人偶,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