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一字一字的问着:「我想知道,他……他最后的那一刻,都……说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形容?他……有没有吃饱
……有没有……穿一件体面的衣裳……」
这话一问出来,小闵子便忍不住痛哭失声,杨青的眼泪也落下来,独有齐康却不曾落泪,他仍只是盯着赵进。
赵进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又何苦问这些?你明明知道,这个地方便是人间地狱。何况他武功尽废,脚筋……唉,总之,
他到最后,也没有对朕说过一句话,因为……朕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叮当,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小闵子忽然大吼一声,对着站在赵进身旁呆呆听着的叮当大吼:「先生对你有多好?可
你竟然陷害他,到最后让他那样凄凉孤单的……死去,我……我要杀了你替先生报仇,我要杀了你……」
小闵子说完,竟抽出齐康腰间的宝剑,就要冲过去,下一刻,手却被齐康拉住,他红着眼睛大吼道:「殿下,我……我们今天
就算要死在这里,我也得先宰了这个卖主求荣的禽兽,殿下,我们要给先生报仇,才有脸去见他……」
「如果你想报仇,就杀了我吧。」齐康握住了小闵子拿刀的手,他整个人此刻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不,用平静来形容并不恰
当,正确的是,那应该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心如死水,是人失去了思想和魂魄,只剩下一具躯壳之后的木然。
「殿下……」小闵子红了眼睛,指着叮当咬牙切齿道:「明明是那个禽兽……明明是他陷害了先生……」
不等说完,就听对面的叮当淡淡道:「你说我是禽兽吗?或许是吧,的确是我让公子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命丧黄泉。但我身
为江南的卧底,这些本来就应该是我要做的事情。公子他为了情爱放弃国家大义,与其让他终生煎熬,倒不如现在一死以求解
脱,这一切的因果,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我无愧于国家,亦无愧于他,怪就怪他聪明一世,到最后也没识破我的真面目,否则
,当日他若能识破我的真正身份,此刻遭难的便是我,大家各为其主,我便遭难,也绝不会怪他,就如同先生遭难时,也没有
怪罪我一般。」
「你这个混蛋……」小闵子更是大怒,就连一旁的杨青都忍不住要上前给叮当一剑。
却见齐康冷冷的看着叮当,半晌他才转开了视线道:「没错,你说的没错。该死的……并不是你,而是我,若我当日相信他,
他便不会死……」
赵进踏前了一步,悠悠道:「你想死吗?朕倒不拦你,只是却不许你死在江南,朕今日来,只是想要看看,让先生倾心相爱的
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并不是为了拿你。齐康,你走吧。」
齐康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他的嘴唇微微颤着,好半晌才终于能够说出话来。
「他的……尸骨……我是说……无攸的尸骨……在哪儿?我……我要带他回去,好好……好好的安葬,让他的……魂魄……住
在他最熟悉,最喜欢的地方……」
赵进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齐康,不是朕不近人情。而是……父皇当日下了旨意,因他的叛国之罪,所以……死不葬身
。先生的尸体被随意扔在山林里,这时候……只怕早已变成一堆白骨,你即便去了,那满山尸骨中,也辨认不出来的,何况,
若遇上那凶恶的野狼,只怕连白骨……都未必剩下……」
赵进说到这里,不由得垂下视线,就觉身旁叮当的身子也是一阵剧烈颤抖,听他失声叫了一声「公子……」,声音哽咽,但最
终眼泪却没有落下来。
小闵子早在那里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齐康又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他慢慢擦去嘴边的血迹,扶住了杨青的肩膀,凄凉道:「我
们……走吧……」
「是……」杨青强抑悲痛,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个身子颤抖的厉害,他知道齐康此时的心中实在已经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若
不是不肯在赵进面前示弱,只怕他早已不省人事。
第十八章
「这个人……已经死了,从此后,世上当再无风云将军。」赵进凝望着那个瞬间像是老了几十岁的背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
叹息。
「皇上真是聪明绝顶,如此重创了齐康,我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一举进攻冉国,开疆拓土。」叮当勉强收起面上的哀戚之色
。或许是说到了进攻冉国开疆拓土,因此他的目中也泛出点兴奋之色。
赵进回过头来,注目看着叮当,忽然笑了,然后,他轻声的问道:「叮当,你就这样喜欢战争吗?你觉得,战争能给你带来什
么呢?」问完这句话,他便越过叮当,慢慢的走下山坡。
叮当愣了,他的目光追随着赵进的身影,但是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影子。
到底是几年前的那个午后呢?三年前?抑或是四年前?他记不清了,但是对方的那句话,却在此时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脑海中
:「叮当,你就那么喜欢战争吗?战争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他还记得那人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一点软糯慵懒,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春风掠过
他的发梢眼角,他的眸子如水般平静,向来深不见底的深邃中,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回头望望,石场中依然有那么多人在忙碌着,只是,再见不到那个身影。那个白衣黑发,神采飞扬的绝世才子。那个总是看上
去醉眼朦胧,但实则清醒聪明无比,让人又是恨又是爱的绝代名士。
叮当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想他以后的生命中,再也不可能出现像水无攸那样惊才绝艳的人了。
夜已深,万籁俱寂,几声梆子传来,在这晚春的深夜里,显得无比凄清,无端的,便似要断人肝肠。
齐康静静倚在椅子的靠背上,手里握着水无攸最后留给他的那个人偶。想起他托杨青转告给自己的话,他说:「日后,若是想
着我,我就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了,魂魄也是在他的周围。若是忘了我,便将这个埋了,扔了,我在九泉之下,就不等他了。
」
他慢慢的把木偶又像往常般贴在了脸上,喃喃道:「先生,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其实,你只是骗我的对不对?你的魂魄,
根本不会过来陪我,你和杨青那样说,只是想在我日后得知真相的时候,心里会有些安慰,不至于万念俱灰,对不对?先生,
你真是太了解你的学生了,你知道他没了你,若再知道真相,就活不下去了,这是你和他相爱一场,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仁慈,
是不是?」
他将木偶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悲伤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就为了保护叮当吗,你知道只要你开口,我总是会相信你的
,可是我一定会查到底,为了保住那个跟了你几年的小厮,你宁可负我,宁可让我在今日肝肠寸断,痛入骨髓……你怜惜他,
怎的就不可怜可怜我……」
脑海中浮现出和水无攸相处过的一幕一幕,从江南回来后,这些情景每日都要在脑海中浮现几回。对方的一嗔一笑,一举一动
,都是那样的鲜明,然而越是鲜明,就越是刺的他痛不可当。
他又想起当日在和伊犁国对战的时候,自己曾经也怀疑过是水无攸通敌卖国,也将他关了起来,他还记得他曾经小心翼翼的问
过水无攸,问他自己这样的怀疑他,他会不会生气。
他记得当日水无攸只是哈哈一笑,然后摸了摸鼻子,他是这样回答自己的:
「虽然吧,这个结果让我这个降臣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作为你的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个进步。殿下,人人都说做皇帝好
,然而大家只看到做皇帝的好处,却不知,皇帝是这个天下最孤独的人。因为他们不能相信任何人,他们的一生中,不仅仅是
身为王者的快意霸气,更多的,是充满猜忌怀疑的寂寥。」
眼泪成串落下来,齐康抚摸着手中的木偶,凄凉道:「无攸,是你说过的,我怀疑你,你不会生气的。可是你为什么走了?为
什么到最后,你也不肯告诉我真相。其实你生气了是吗?因为我说过不会再怀疑你,终此一生都要信任你,可我最后食言了,
所以你生气了对不对?」
齐康的模样就好像他是真的在对着水无攸说话,而不是对一个木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痛入骨髓的哀伤,眼泪在袅袅的熏香中
一滴滴打在木偶身上。
「我明白了,这是你对我的报复。你要让我从此后做一个最孤寂的帝王,因为你说过,皇帝是这个天下最孤独的人。我也说过
,我会永远的信任你,信任……我的爱人,我会是天下第一个……第一个不孤独的帝王。可是我食言了,所以你宁肯选择默默
的走掉,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也不肯给我只言片语,让我有后悔的机会。无攸……你……你好狠,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
有多痛?别的帝王,总还有一个枕边的人,可是康儿连这个枕边人也没有,你明明知道的,没有了你,康儿这一生都不会再让
人躺在我的身边了。」
视线慢慢挪开,落在桌子上,就在桌子对面,摆放着一杯美酒,是水无攸生前最喜欢的梨花白。从回来后,凡是齐康能够去到
的地方,无论是花园,还是书房,寝室,餐桌上,都摆着这样的一杯酒。
他慢慢的将那酒拿起来,一颗心如同被刀子狠狠刮着,泣不成声的自言自语道:「无攸,你和我说过,阴间的酒不好喝,所以
你说你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不会轻易赴死,难道现在,你就不怕阴间的酒难喝了吗?还是说,你实在是支撑到,支撑到连最后
一丝生机也没有了,所以只能绝望的等着死亡将你吞没,是吗?」
「殿下,别尽想这些事情了,先生在九泉之下,若知道殿下这样的糟蹋自己,心里也一定会很难过的。」小闵子走进来,齐康
的这些自言自语让他痛的几乎要昏过去,可是他不能昏倒,否则又能有谁来劝慰殿下?虽然现在的情况,什么劝慰都是没有用
的。
「是啊,睡吧,也许睡着了,今晚无攸会来找我。」齐康忽然站起来,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慢慢的走到榻上躺下,怀中抱着
那个木偶,然后忽的开口问道:「小闵子,你说无攸今晚会来梦里找我吗?」
「会……会的,一定会的,所以殿下,好好睡一觉吧!」小闵子实在没勇气再看主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那会让他这一夜都
睡不着的,睡不睡没关系,关键是在这种时候,他是不能倒下的,为了殿下,为了已经含冤身死的先生,他决不能病倒。
叮当自从那日知道水无攸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之后,心神就常常处于恍惚状态。
以他对齐康的了解,他以为对方是宁可将满山的白骨都收走,也绝不会让水无攸的尸骨曝在荒野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转身走了
,每思及此处,就觉着心口堵得慌,暗恨这人实在绝情。
后来石夫人见他情绪不对,再三追问之下,他方将这郁闷说了出来。虽然从不到十岁就被送去训练做卧底,然后又被命令跟着
水无攸,与娘亲一别经年,但毕竟是亲生母亲,团聚后只有更亲热,仿佛要把失去的那些年亲情尽数补回来似的,倒没有疏离
之感。
本以为娘亲会和自己一样同仇敌忾,谁知石夫人却在愣了半晌后,方叹气道:「儿啊,你实在是错怪那北国太子了。他不带走
那些白骨,是有他的想法。」
叮当不解,负气道:「他能有什么想法?若真有心,怎肯让……让他的尸骨不能入土为安?」
石夫人摇头道:「水公子那样风华绝代,恣意妄为的人物,岂会在意自己的尸骨是否入土。况这里是江南,是他的故土,俗话
说落叶归根,难道说,必定要让他的尸骨流往异乡,他就会高兴吗?」
「那北国太子错怪了他,害他枉死,心里不知痛悔成什么样子,又岂敢再做可能令水公子不悦之事?二则,他乃北国储君,在
我们的皇帝面前,又怎能于悲痛之下就自毁身份?他担着的,毕竟是北国的江山和民望。不信你再去那乱葬岗子看,此时那些
尸骨必然是都被好好安葬了。他能为水公子做的,也只有这些。」
叮当半信半疑,他正想往乱葬岗去一趟,不管如何,水无攸曾是他那样爱戴仰慕过的人,他是不愿让他曝尸荒野的,只是这想
法可是对先帝的大大不敬,如何敢对人说?因此一直犹豫着,此时听了娘亲的话,便秘密往乱葬岗而来。
一看之下,果然便见漫山遍野中拱起了许多新坟,只是上面全都是无字的石碑,他心神大震,知道被娘亲言中了,虽然当日齐
康转身离去,但到后来,他仍是过来这里,将那些尸骨都当做水无攸的遗骨般好好安葬。
独立于秋风中,想起齐康的英武聪慧,想起水无攸的绝世风华,想起昔日在太子府中,他们二人的情深意重和府中的欢笑岁月
。又想起齐康悲恸欲绝的在这山林中,颤着手将一具具尸骨葬入坟中,他甚至到最后,都无法认出哪一具才是爱人的白骨。
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摸,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叮当慢慢的从一座座新坟前走过,心里好像堵着一块大石。他终于
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体会到那个春日里,水无攸眼中为何会有那悲悯的情怀。
是啊,如果没有战争,这两个人或许都活在各自肆意而自由的世界里,或许他们不会相遇,而是各人都娶一个贤慧的妻子,过
着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又或者他们依然会相遇,相知相爱。但是不会上战场,不会有背叛,那他们到今日,也能幸福的生活
在一起,自己也不必离家背井这么多年。
怅然叹了口气,叮当在坟圈中间站定了脚步,将手里酒壶高高举起,他将那一壶美酒尽洒于地,一边喃喃道:「公子,你好好
的往生去吧,来世但愿你生的平庸一些,或还会有自己的幸福生活,这一世……便算是叮当对不起你了。若有缘,下一世里,
叮当愿意做你的兄弟,是小厮也行,只要我们两个能远离这些纷争,哪怕耕地打渔,也总是不错的吧。」
从坟场回到京城,已经是入夜时分了,那巡逻的守卫们以为他赶不回来,都调好了班,如今见他回来,自然就又将岗位交还与
他。
叮尝巡逻完后,恰逢一个守夜的侍卫闹肚子,央他代半晚上的岗,看了看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叮当便知道赵进今晚又是要在书
房过夜了。
说起来这赵进也是个人物,他是残暴多疑的先皇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其他的都被先皇杀了,只有他能平安到如今,可见此人
的心计智慧。也因此,他登基后迅速便以多恩宽厚的政策赢得了所有臣民百姓的爱戴。
赵进这个皇帝,做的可谓是八面玲珑,虽然恩多威少,但若真是主意已定,露出些许威严凌厉,那臣子们倒比怕先皇还要怕他
,父亲就曾经说过,先皇虽残暴,但他不怕,却怕这个从不显山露水的少年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