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是不是……」他轻轻放下搁在门板上的手,问:「觉得这样的我不正常?」
房内似乎一瞬间有什么声响,但很快又平复下去。
张景思沮丧地笑了笑,回头来到客厅。
真好笑,一路上的紧张跟期待全都没了。
他是挺不正常的啊,喜欢同性又喜欢上自己的老师,能违背的伦理都被他违背光了,他甚至还觉得他的老师有可能喜欢上他。
结果到头来,梁深连见他都不想,他却还以为自己有点机会。
什么嘛,什么嘛。他近乎赌气的在心里抱怨,他想稍微自嘲一下,但却灰心的提不起劲来给自己哼笑两声。
不开门是什么意思?不回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嘛。
拒绝他啊,光明正大拒绝他啊,梁深你这样太没种了吧,以为是什么温柔委婉的拒绝方式吗?
这样子,跟当面说「我很害怕你」有什么不同?
他站在客厅一阵子,眼睛忍不住红起来。感觉到眼眶一阵热,他才突然从负面的情绪当中回过神来,脸上也开始发烫。
竟然因为没得到回应就闹起脾气来,也太丢脸太小气了,像吵不到糖吃的小朋友一样,赖在地上哭闹着不走。
丢脸死了张景思,你竟然会做这种事。
他俯身要拿起沙发上的包包,一直观察他的魏志华终于开口喊他:「你要回去了?」
「嗯。」为了不被看到眼睛丢脸的红,他只好低着头含糊地回答。
魏志华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门板:「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啊。」
「骗人,」魏志华一把拖着他坐下:「说给哥哥听。」
「真的没什么。」
魏志华翻翻白眼:「你当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你喜欢梁深?」
张景思惊讶地抬起头看他,随即想起梁暮也是这么说他的。他猜测地问:「老师他……说过?」
魏志华一脸受不了:「梁深他说过你的事还少吗?」
「很、很多吗?」
「多到很烦好吗?」魏志华又剥起一颗橘子,收起刚刚轻浮的态度,突然语重心长地问:「喂我说……你该不会告白了吧?」
「告白……」他回想片刻:「应该不算吧。」
「那就好,他知道你喜欢他是一回事,你告白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歪头想了想:「你可能不太明白梁深,他的毛病就是呢
……」
「就是?」
魏志华看他一眼。「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性向。」
张景思愣住了。难怪说到性向的问题的时候,梁深这么激动。
「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你可以跟他像朋友一样开玩笑说这件事,但是不能跟他玩真的,你懂吗?」他将整颗剥好的橘子递
给张景思:「他没有歧视同性恋,他只是一直在说服自己同性恋没什么不好。」
魏志华:「以前的事我不太清楚,那要问唯哥。他以前好像更严重吧,现在好很多了……所以你啊,如果真的真的喜欢他的话
吧……体谅他一下,别看他不良教师的样子,他心里洁癖很严重又神经质。」
他又说:「不公平的事、不对的事……乃至于这个,在他眼里『到底是不是对的』的事情,他都会忿忿不平、挣扎很久……你
懂吗?」魏志华说一说,颇困扰的抓抓头,像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但是张景思却突然想起之前梁深为了学校怀疑学生的事,而气得彷佛要去找校长干架的样子。
那天他又跟魏志华聊了些别的,却没再说到梁深身上。离开前,他来到梁深门前,轻轻说:「老师,你还醒着吗?」
张景思:「我刚刚不是故意那样说的,对不起。」
「老师……如果……」他话一顿,却突然不说了。低声说声老师晚安,便离开梁深家里。
他一个人走在已经亮起路灯的小路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一阵振动。他连忙拿起来查看,是简讯,发信人是梁深。
梁深写了:「我没有觉得你不正常,干么诬赖我。」
他一愣,正要回覆,又有一封简讯来了:「你不要用这种字说你自己。」
当梁深传来第三封写着「我没有讨厌你」的简讯时,张景思终于忍不住按了回拨。
那头响了好久,但总算还是接起来。
梁深闷闷地说:「干么?」
「老师……」
「还有脸叫我老师。」
「……对不起。」
「魏志华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
「……只有说一点点,关于你的事。」
梁深哼两声,没说话。
「老师,我——」
「说出来我就揍你。」梁深恶声恶气地警告他。
张景思只好临时把话吞回去。
话筒里互相都沉默片刻,梁深才妥协地问:「今天有点冷吧,你有穿外套吧?」
「有。」
「怎么回去?坐捷运?」
「嗯。」
「路上有怪伯伯给你糖吃不能跟着走。」
「好。」
「……」梁深叹气:「张景思,你可以多想一想。」
张景思轻声问:「想什么?」
「你还是小朋友嘛……」
张景思深呼吸一口气,语调不甘地说:「明明都说十八岁已经成年了。」
明明十八岁就成年了,做坏事上新闻脸上都不会被打马赛克了。明明在社会严苛的一面都被认可唯成人了,喜欢人的时候却会
被说是小孩子。
「老师,如果你还不能接受,如果你还没有办法忍受……但是你至少要相信我不会让你受伤啊。」
「如果我还不能保护你,至少你要相信我想保护你,而且我会保护你。」
「我不会因为我的年纪比较小,就让你承受其他人的压力。我不会做其他的事,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老师,喜欢人,难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梁深沉默很久很久,才缓缓说:「不奇怪啊……只是我也说服自己很久,这件事不奇怪而已,我不像你很聪明啊,其实我满笨
的,所以我要想很久,可能……等你不喜欢我的时候、腻的时候,我都还在想,都还想不透而已。」
通话结束了,是梁深挂断的。
张景思握紧手机,忍着冲回去找梁深的冲动,就这样一个人站在路灯昏暗的小路上,站了很久。
他的老师,虽然表面轻浮、不把别人当回事,但他心里对某些事有一把严厉的尺。也许在他的眼里这世界有一个「应该要有的
」样子,然而有一天,当他发现连自己都偏离了那「该有的样子」时,他挣扎,他要说服自己很久很久。
他不是害怕别人,他只是连自己都害怕了。
这样子的梁深,忍着他的暧昧不明,忍着在他眼里应该偏离正轨很远的「师生恋」,忍耐他近乎告白的言语。
他会忍下来,是因为在让着他,是因为还很喜欢他这个学生,用他的方法在疼这个学生。
所以他才说,你还年轻,说不定还有机会不是。
喜欢的心情就像胸口装满了温热的热水一样,忍不住找到一个出口,连眼睛都会觉得微微的发烫,还感觉到一点湿热跟酸涩。
那天他生病的时候,在吃了感冒药昏昏沉沉睡着之际,好像还能感觉到梁深轻轻摸过他的头发,手劲很温柔很舒服。那时候梁
深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即使不是多么重要的话,他依然好喜欢好喜欢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
跟平常硬要装刁难人的态度不一样,在那个时候,他能明明白白感觉到,他的老师是喜欢他的。
他是真的喜欢他。
24
梁深一个晚上没睡好,夜里一直断断续续的醒来,后来干脆就不睡了,茫然地望着窗外,直到阳光透进来。
他一直想到张景思。想到他这么乖的孩子,昨天却问他:「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不正常?」
不正常三个字是一种痛,痛得他想揍张景思一拳。
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多疼他,就不会拿那种字眼形容自己。
因为他没有不正常,他那么乖、那么懂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这样批评他。
他想,不正常的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这个把自己扭在一起的病,才是真正不正常的。
他想吧,梁深,你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个缩头乌龟,就强迫人家小朋友跟你一起装疯卖傻了。
张景思那些冲动的、温暖的告白,化成一股暖流流入梁深心中,才刚尝到一点甜味,就变酸变苦,变成一种遗憾。
第二天梁深顶着一脸的苍白来到学校。
梁老师尝到了熬夜的报应。
所以说吧,身体差就不要学人家赶流行熬夜看日出。黄老师得知了他一脸苍白的原因,在一边叨叨絮絮地碎碎念,梁深则呈现
死亡状态的倒在桌上。
「都是张景思害的……」
「唷你还迁怒学生。」黄老师代天惩罚坏老师,拍了他脑袋一下。「起来!你不是有课吗?」
「不去了。」他遮住脸。
「快让我将你这个怠惰的样子拍下来传到YOUTUBE。」黄老师开心地掏出手机。
梁深恨恨地爬起来,顺道瞪他一眼:「黄老师,你这是同归于尽的行为。」他虚弱地起身,弯腰驼背地上课去了。
这一节课他上到一半就撑不住了,难得坐下讲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慢吞吞地要走回导师室,经过自己班上时往里头瞥了
一眼,正巧看见张景思那一挂的男孩子坐在教室后方的角落聊天,一群男孩子围在一起笑闹,他看着看着,就神鬼差使地停下
脚步。
他们不晓得说到什么,一群男生笑得前翻后仰,张景思更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用力踢了旁边的人一下,被踢的人不甘心,扑
身反制回去,张景思大叫着险些掉下桌子。
梁深歪着头看他们吵得被班上女生瞪了几眼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
看这个张景思,跟他的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像个普通的高中男生,打打闹闹,小孩子气的不得了,面对他的时候,哪里有
这个样子?
装成熟,装大人,只敢偶尔利用年纪的优势装装可爱。在他面前,就连笑都要收敛几分。
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想表现得好一点。好一点、再更好一点,最好把缺点偷偷藏起来,虽然偶尔会不小心露出一点狐狸尾巴。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努力的张景思让他觉得很可爱,是让人想摸摸他的头的那种可爱。
他刚想离开,教室内班长突然大声叫他:「老师!」
他这一叫,大家都发现他了,纷纷朝他挥手起来。张景思也看见他,吓得连忙坐好,脸上一阵空白。
班长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老师,今天下午要开班会,你不要忘记了喔。」
「哦……」
「老师你果然忘记了吧?」班长斜眼看他。
「我才没有忘记。」
「那老师你要记得来喔!」
梁深随便应几声,正要离开,张景思同学就偷偷摸摸走出来,弱弱地喊他一声「老师」。
梁深回头看他:「干么?」
见老师还愿意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把他当隐形人,张景思明显松了口气:「我是要问,老师你上次说的那个报告,是要下礼
拜交吗?」
站久了身体就更不舒服。梁深微微皱眉,颇不耐地点点头。
张景思得到答案却没离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问:「老师,你不舒服吗?」
他不舒服一半要算张景思害的,所以梁深报复地瞪他一眼。
张景思立刻自告奋勇:「老师我送你去保健室!」
贼兮兮的。梁深看看他,在心里默默嘟囔,却没拒绝明显假好心的张景思,转身走在前面。
张景思见自己没有被拒绝,心里侥幸地跟上去,落后了梁深几步。上课钟响的时候,梁深状似随意地问一句:「你接下来不用
上课吗?」
「要。」
「喔,谁的课?」
「呃,黄浩成老师的课……」
「哦,好吧,那不重要。」
刚走进教室的黄老师环顾教室一圈,发现一向颇得他缘的好学生张景思不在,语气温柔地问一声:「哎呀景思呢?」有人大喊
:「给梁老师带走了!」黄浩成立刻脸一拉,不开心了。
「抢我宝贝学生,梁深你不是东西。」曾经想选张景思当小老师结果被梁深捷足先登的黄老师忿忿地嘟囔。
好几公尺远外的张景思跟在梁深背后走着,他看着他老师走路虚浮,微微驼着背的样子,犹豫片刻终于低低地喊一声:「老师
。」
梁深停下脚步,半侧过脸看他。
凭着一股冲动,张景思把身上的运动服外套脱下来,不管梁深要不要,就强硬的披在他身上,还替他拉拉衣领裹好。
梁深看他执着地将自己裹紧,大有下一步要用体温替自己取暖的样子,忍不住稍微后退半步,略带警告意味地「喂」一声。
张景思赌气地盯着他看,喉咙乾乾地说:「……就像这样……」
「什么?」
「就像这样,老师,我就是想这样保护你的。」他低下头:「像这样,你冷的时候,我可以是你的那个啊……那个,依靠。」
他说得还是颇不好意思,眼神往一旁飘了飘。
梁深看着他片刻,幽幽叹口气:「嗯,我让你跟出来就是要找你谈的。」
「先说好,我不要听拒绝。」张景思小朋友又闹脾气了,低头踢踢地板。
「糟糕,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回去吧?」
张景思惊愕地抬起头,刚一脸受伤就看到梁深脸上淡淡的笑意,楞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梁深正想开口说话,张景思却截住他,激动地说:「老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梁深一愣,张景思像是懊恼地想一会该说什么,又急着说:「老师,我知道你的状况,你好像不太能够接受……但是,但是反
正你是吧?」他说:「不管你要犹豫多久都没关系,可是如果你是……的话,我绝对是第一顺位啊?绝对是吧?应该没有其他
人吧?」张景思激动地说完,两人沉默地对看片刻,梁深就看到张景思脸上浮现了「我在说什么?我想去死」的表情。
看着看着,他竟然忍不住笑出来。
张景思很受伤又很困惑:「老师,你笑什么?」
「没有啊……就觉得你很好笑。」梁深抹抹眼睛:「你害我想说什么都忘了,混帐。」
「如果是拒绝的话忘掉也没关系啊。」
梁深皱眉看他:「你怎么变得这么卢啊?那交往之后一定很麻烦。」
「不会啦!」张景思同学急了,又开始推销自己:「我一点都不卢!真的!」
「……我不会是你的初恋吧?」
「……算吧?」
梁深在心里想自己竟然得到了纯情少男的初恋,好有罪恶感,一边凉凉地说:「喔,听说初恋都没有好结果啊。」
张景思又紧张起来:「哪有,我爸妈就是初恋。」
「他们骗你的吧。」
「才没有!是真的啦!」张景思一脸惊慌。「所以老师——不对,老师,你交过男朋友吗?」
「没有。」梁深回答得很干脆。
张景思迟疑地问:「那,老师有过喜欢的人吗……?」
梁深与他对看片刻,才轻轻点头:「有过。」
「男生……?」他问得更加小心。
梁深扬扬眉,「嗯」了声:「我顿悟的比较晚,是他让我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
「那……他喜欢你吗?」
梁深笑起来,笑一笑好像觉得空虚,就低下头抹抹脸:「干么啊,你很八卦耶,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喜欢挖老师的秘辛,讨厌。
」
张景思却不打算跟他打哈哈过去。他握住梁深手臂,很认真地问:「老师,他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