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同样粗陋不堪的手掌,易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抬头,却见昌延神君比自己还要惊讶,眼神怔愣,似乎还没有从适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转身,易拼命地倒动他那两条没什么赛跑潜质的豆芽腿,冲出神君殿,向墨湖方向跑去。
墨湖并不叫墨湖,这只是易心中自己给下的定义,此时,它叫做天湖,天湖盛产天珠,而生出自己的那个母贝,只是天湖中一众母贝之一,虽不是最好的一个,但它生出的蓝却是羡煞其它一众母贝,因为从来还没有一个母贝可以生出如此硕大光辉的一颗海蓝珍珠,它是天珠界的骄傲。
撅起身后清尘,易在天湖之岸停下,湖水因为他的到来而轻颤出一层浅淡涟漪,似乎是自己吵扰了一池凝波。
易欠着身子将头送到湖面之上,湖面上立即显现上方的倒影,黑如浓墨的双目,两根随风摆动的黄毛,除此之外,尽是属于昌延神君的一切,看着这张适才刚刚对着自己嘲讽相加的脸,眼中墨色凝重,一朵朵墨滴在眼中绽开,然后如同天女撒花一样从那片墨色海洋中悄然落出,只不过在墨海中它是黑色,流出后却是比之清水还要清透的水滴,一滴滴,落入模糊之内,激起一层层比适才猛烈不止一倍的水纹。
看着那一圈圈墨色水纹,眼中的咸水不仅没有少,反而像下雨一样,噼噼啪啪落个没完没了,直到身后传来噗的一声闷响,眼泪才稍稍被遏制了一些。
从墨湖的湖面可以看到传出这一声的声源,一朵白色云雾轻轻落于自己身后,然后白色云雾幻化消失,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正是昌延神君。
他,怎么会来?
易不回头,不是还和昌延神君生着气,自己哪有资格去生气,而完全是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而已,自己刚给了他一巴掌,若是其他神仙还可以,他可是昌延神君,是自己的主子自不必说,他还是这天界第一嗜血的魔头。
想到这,眼里已不再是伤心的泪居多,而更多的,是恐惧的泪。
“易。”昌延神君说,同时易觉得肩上被温厚的东西覆盖住,从未有过的暖心感受。“你画的是我?”眼前突然出现那张被揉皱了的墨画,画纸在微不可见的暖风中抖了抖。
“不是!”扯过那张已皱得看不出上面究竟画了什么的纸张,易拿到手里一阵撕扯,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纸屑扔向墨湖中。
纸片落水,激起淡淡的几圈,越发显得此时墨湖寂静得出脱了尘世纷扰。也是,七界之上,本就是脱离了尘世的地方,更何须用这纸屑落湖去衬托。
白宣被夺走撕碎,可是昌延神君拿着画的姿势并没有收回去,仍然停留在易头前的一片虚空之中。
“你不满意你的模样?”那只手缓缓移动着,昌延神君一边将它抚到易的脸上一边这样问道。
躲开昌延神君即将摸到自己脸上的手,易有些愤恨地回道:
“如果是你你愿意顶着别人的头生活吗?而且……”愤恨一瞬停止,想到自己那可算是畸形的身体,就算是顶着一颗美到如仙的头颅又有何用。
“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昌延神君的话一时让易摸不着头脑,他问道:
“我选择什么了?”
“你自愿幻化出我的模样,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你为何还要抱怨。”
“我自己的选择?”易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也不顾此时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反问还不止,竟接着陈述起对方的错误,“如果不是你在我心里植入了那支无双菊,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你认为是无双菊?”昌延神君若有所思地盯了易一会儿,随即笑道:“那你是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是吗?”
是,当然是!这还用说吗?
易不想回答,本来就背对着昌延神君的头垂的更低了些,如果他的膝盖宽阔一些,或许他会选择将自己的头埋入双膝之内。
肩膀耸动,似乎泪水的闸门又被打开。
身后的昌延神君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轻舒了一口气,便也就收回想要抚摸易的手,转而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许久,直到易的肩膀耸动的幅度变小,昌延神君才又开口。
“哭够了吗?”声音亦如往常一样清冷,只是嘴角却挂着一抹邪笑。
抽了抽鼻子,易觉得自己太弱了些,好歹自己现在幻化的是个男人,怎么能像个女人一样说哭就哭,恐怕现在昌延神君更加地看不起自己。
稍稍侧回了些头,易闷声说道:“哭够了。”
昌延神君嘴角明显地抽了一下,而后才道:“哭够了就跟我回去。”
易重又将头瞥向湖面,凝着湖面半天,直至湖面上一丝涟漪也没有,像一面偌大的镜子,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口道:“我长得是不是真的很难看,从以前的天珠到现在的……这个样子。”他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很白痴,这问题不用问自己都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昌延神君却是不回答,而是抬起头仰望天空,似是叹息一样地反问易:“如果有让你变得漂亮的办法,你愿意尝试吗?”
“愿意。”易毫无考虑的就给出了回答。
“你想变成什么模样?”昌延神君又问道,可是易却犹豫了。
“我不知道。”
“那你就将水墨研习精当,等你想清了要成为什么样子,就画下来告诉我。”说着,也不等易同意与否,转身先行走向易冲出来时走过的那条小路。
第六回:研习水墨之道
见此,易并没有急于跟上昌延神君,而是又独自在墨湖之岸小坐了一会儿,看着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波纹,起了又散,散了又起,来来回回几次,他心中的自卑与哀痛似乎也少了不少,这才直起身从原路返回。
到了神君殿殿门口,却发现憨厚地神厨正焦急地等待在一个角落里,手里还拎着一只硕大的红木食盒,易这才想起,他本是被派到后厨去取桂花糕的,只是适才被那群说三道四的仆从一闹,自己完全忘了肩负的职责。
疾步走到神厨面前,神厨正向着昌延神殿探头探脑,一双不大但很明亮的眼睛四处寻找着,似乎在找寻着谁的身影,看到面前突然挡了一个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将面前的人推开,但当他的眼睛看清来人那瘦弱的小胳膊小腿时,猛地抬起头,然后憨厚地笑开了。
“易,你怎么不告知我一声就自己走了呢,害得我以为昌延神君不喜欢我做的桂花糕了,一时情急就想来殿内找你,可是守门的天兵不让我进去也不帮忙通传,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碰一碰运气。”
易抱歉地接过食盒,尽力收起眼神残留的悲伤,这才说道:
“适才有些事,是我想得不周到,昌延神君怎么可能会不满意你的糕点呢,每次他吃了你做的糕点都大赞你的手艺高。”为了安慰面前这位憨厚的神厨,易不惜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时候瞎话也会是真心诚意出自自己的好心。
又安慰了一会儿神厨,易才拎着装了桂花糕的食盒步入神君主殿,主殿内昌延神君又在那里神笔挥就气宇山河,易走到他身边将食盒里那满满一盘桂花糕放在不久前放置糖糕的地方,昌延神君眉头一皱,挥就的手掌立即停下,搁置了笔墨后转头看那碟子桂花糕。
“告诉神厨,以后不需再放这么多的量。”
随着昌延神君的声音易看向量大得吓人的桂花糕,想笑却因为不久前的悲伤根本牵不起嘴角,因此也就面无表情的说道:
“神厨也是希望你能吃的尽兴,他的一番好心却遭到你的呵斥,他一定会很伤心的。”说着,易脑中开始幻想神厨那憨厚的脸上流泪的情景,估计跟他笑的时候应该差不多。
“那以后剩下了就都交给你吃掉。”昌延神君说。
“好。”易回说,不过刚说完就后悔了,想起自己塞着满嘴糖霜那种甜腻的感觉,说实话,那真是一种折磨,只是话已出口,就没有反对的理由,自己也就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再继续后悔后悔。
就这样,易从昌延神君的仆从转变为他的垃圾桶,而且还是专收甜点的垃圾桶,直到吃到想吐,昌延神君也从未同情可怜过他的遭遇,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向易的肚子里倾倒生活垃圾。
变本加厉的不仅仅是倾倒到自己肚子里的甜点,还有其他方面,原本易只是负责为昌延神君磨磨墨传传膳食,可现在,昌延神君的一切起居事物包括做衣服这等小事也分派给了他。
做衣服易当然不会,不过去天界的制衣作坊帮忙选几套还是可以为之的。抱着一大叠新制的衣服,易很是得意的向着昌延神殿方向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欣赏着自己独到且无与伦比的眼光。
回到昌延神殿,依然看见昌延神君在和他的一堆墨水拼搏,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天界太过太平,昌延神君整天无所事事到写个字也能一写写一天。
绕过主殿正厅,易托着他手上的衣服向昌延神君休息的卧室走去,可还没走两步,就被昌延神君唤住了。
“最近有听我的指示去研习水墨之道吗?”
“没有。”易回答的那叫一个干脆和直白,却在其中也加上了暗讽的意味,因为这些天一直被昌延神君奴役着,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这昌延神君都会有吩咐不完的事,直搅得易到了深夜都不知道是怎么爬回床上去的。
“为什么不听话?”昌延神君问道。
还敢问!
易在心中不无怨怼,可是为了他和亲亲蓝的幸福,也就只好暂且忍让一二。
“易没有时间去研习。”这……也叫忍让一二?
易的口气中简直可以说是在抨击昌延神君,凭着昌延神君的悟性与理解能力,他当然听出易的意思,顺着话意问道:
“你是在责怪本君?”
“不敢。”将目光别向与昌延神君相反的殿柱上,易保证,如果在这么谈下去,谈崩是必然,还是想方设法的绕开这一话题吧。
“这是易刚从天界司衣局取回的几件常衣,您要试试看吗?”将几件衣服摞成的小山呈递给昌延神君,意思是让他过目。
昌延神君本是不想看的,奈何那堆衣服实在是耀目,弄得他一时间脸都绿了。
“怎么都是蓝色的?”昌延神君惊怒交加。
我喜欢。易差点就把实话说出来,幸好他的城府已经慢慢建设起来,所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谦卑地说道:
“我觉得神君你的气质配这蓝色正合适,不仅能体现出你谦谦书生之气,而且更加能够彰显你那独霸天界的威宇。”易睁着俩大眼睛说瞎话,有时候说瞎话是出于好心,但更多的时候……就和易的目的是一样的,终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我想这颜色是像你的亲亲蓝身上散发的光泽才对。”昌延神君毫不留情地拆穿,然后从易手上一把夺过那堆蓝色锦缎,双唇不动,但咒语已出,蓝色锦缎之上立即燃起熊熊烈火,看得易胸中一阵沉闷。
如同适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当整整一大叠的衣服都被燃烧殆尽之后,连一丝灰屑都没有留下,只拍了拍手,昌延神君便像没事人一样走回桌案的后方,完全无视易眼中的愤愤。
昌延神君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可是只拿了一半便被人夺走,抢夺的人当然不会是别人,正是易,他恼怒之情溢于言表,愤怒地目光紧紧盯在昌延神君的身上,仿佛就此,就能把昌延神君身上穿出几个血洞来。
昌延神君一侧嘴角勾起,露出邪魅一笑容,虽然知道昌延神君露出这个笑容后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但易还是不怕死的蹭了过去,直到一记闷掌将自己打飞,他才后悔起自己的初生牛犊情节。
捂着自己并不大甚至是看不出来的胸部,易连抬头怒视赠予自己这一掌的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猛吸着气以期减轻伤痛。
“吃了它。”一粒药丸随着昌延神君清冷的口吻飘落到易面前的一块地面上,棕黑的药丸,周围萦绕着一圈如荧光类似的色泽,可是看着它,易胸中的委屈和气愤更重。
哪里有这样的人,打了自己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喂自己伤药的,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哼——绝不!
“我不吃!”把头拧到一边,仿佛看着面前这粒药丸就能看到刚才打自己的人一样。
“能帮助你变得漂亮你也不吃?”昌延神君放缓了语气,反问道。
想了想,易终是有些犹豫地说着:“我……吃。”最终没有抵抗得了能变得漂亮带给自己的诱惑,转回头将那粒散发着荧光的药丸塞进嘴里,都不用喝水就那么咽了下去,入喉微苦,但苦着苦着口中尽剩下一脉似有若无的香甜,就如同谁的生活一样,先苦后甜。
吃完了药,他又伸手抹了把嘴角,鲜红的颜色,忍不住易在心里对着昌延神君一阵咒骂,下手可真狠,最初只觉是胸中闷堵,没想到都给打吐血了。
不过,抹了这一把血后,胸怀中的闷堵瞬即消失,吞吐也顺畅了许多,而且身体似乎比以往要轻松不少,难道是昌延神君喂给自己的那粒药的作用?
正自想着,昌延神君又把他经常用的那只狼毫笔丢给自己,当啷一声,吓得正沉浸在思索里的易一个激灵,也不管自己那两条腿有多细,就那么蹦了起来。
很惊讶于自己变得矫健的动作,但除了那粒药丸,他还真想不出是什么改变了自己。
捡起地上那只材质上乘,被昌延神君那么一摔都毫发未损的狼毫笔,易有些莫名地看着昌延神君。
“从今天起,你每天晚上到天湖之岸练习一个时辰的画功,如不能完成,本君就磨碎你的亲亲蓝。”
昌延神君这是在命令,既是命令,易就无从反驳,特别是昌延神君还在句尾加上了亲亲蓝来要挟,易就更是无法不遵从昌延神君的谕令。
只是,他有些不明……
当晚,易就拿着那只狼毫笔来到墨湖之岸,顺带着从昌延神君那里顺来几张白宣,白宣自是上等,因为不时易能从那纸张上闻到一股淡雅清香,和昌延神君身上的味道很像。
墨湖中的池水都由黑墨组成,因此易现在是器具齐全,就只差自己付诸努力了。
从此,每晚墨湖之岸都会有一个顶着两绺黄毛的怪人在那里拿着一只硕大狼毫乱挥一气,有神仙好奇想要一探究竟,但终究不敢正视这怪人的容貌,因为怪人的容貌和昌延神君除了那两绺黄毛竟是一模一样,因此好奇也就就此打消。
第七回:哭泣
当然,天界是没有真正的黑天的,之所以易认为自己研习水墨之时是黑天,盖因那个时节是昌延神君睡觉之时。
狼毫笔的笔杆很粗,所以易用他那只没有手指的小细手握着笔杆,最开始总是握不住,所以画出的东西就和上次勾画出的那个昌延神君是一样的,根本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但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嘛,皇天不负有心人,皇天这里自然没有,但天界可比皇天,天界之中那么多神仙精灵看到自己的努力,那成效当然也是大大的。
水墨从狼毫笔间如天泉流泻一般流畅酣漓,画山即为山,画水自为水,不过达到此功力,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磨练。
易从那个晚上开始,几十年如一日,亦如昌延神君对他的奴役,几十年就没变过,弄得易每每这边到得墨湖之岸,那边昌延神君已派人唤他去服侍,殷殷服侍结束,好不容易昌延神君睡下了,自己总算是可以专心研习画功,可是有被无止境的倦意折磨,所以,他短短几十年就能把水墨画画的有模有样,虽不能算作出神入化,但实属不易。
在这期间,自身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例如腿脚手臂,它们在悄然间变得粗壮,手掌脚掌也竟缓缓退去原来模糊的形状,只不过那么缓慢的变化,对于一个不善于观察的人来说,实在是……总之,易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昌延神君也像是视而不见般,对他的变化不闻不问,却在背地里将神君殿内所有能够投射人形的东西换掉,即使是那片能够映照人形的墨湖,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照不进任何它上方的东西,即使是几片流云,在它之上也如虚无飘渺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