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叠枫连忙要站起来回礼,却被莫润升按住,道:“你既然回来了,受槐伯这一声,也当得。”
“我……”
莫润升再次打断,道:“我知道你心中定有无数疑惑,这都是你那个父亲……”莫润升顿住话头,长长几声重叹,才道:“我心中亦有许多不解,且……一件一件来罢。”看了汪云崇一眼,道:“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十二卫总领,不愧是宁添南教出的徒弟。”
汪云崇漫漫一笑,道:“莫叔叔不用再提了,这十二卫总领,早就是过去的事了。”
“嗯。”莫润升对汪云崇是不是还任十二卫总领似乎不太关心,耸起眉点了点头,向槐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待槐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之后,又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们两个,怎么会碰到一起的?”言罢望向南叠枫。
南叠枫刚刚自突然冒出来个舅舅的震惊中缓过来,乱成一堆麻的脑子方刚开始有了些头绪。
既然莫润升是自己的舅舅,那么自己的母亲,定然也是莫家人了,可是……她现在身在何处?为什么传奇一世的宁添南会偏偏和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有个孩子?为什么生下了这个孩子之后,又弃了他而去?
无数疑问接连不断地涌了上来,而此时突然被莫润升问了这么一句,这其中的纠杂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言得尽的?南叠枫一时语塞。
汪云崇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接话道:“莫叔叔应是知道百川山庄论武大典的罢?”
莫润升蹙了蹙眉,道:“这个自然。”
“那莫叔叔有没有听说今年的论武大典中决出了百川山庄第二十任庄主?”
莫润升本就是专心营商的生意人,宁添南消失之后他更是再也无心关心江湖事,如此已有十余年,况且乡野地方消息传得也慢,除了当朝一品大员十二卫总领拒婚公主一夜之间被贬白身这种惊天消息之外,人们对那些个无关自己生活劳作的传闻都不太感兴趣。
今年的论武大典中出了百川山庄的下任庄主,仿佛的确是有听人提过,但事不关己,对这种消息莫润升也是听过就忘,根本没那个心思去仔细打听,更不用说去追问是谁了。
莫润升的眉间拢得更紧,不知道汪云崇此时问出这样的话是个什么用意,犹豫道:“听人说过几回,怎么了?”
“莫叔叔过得真是清静日子,让人好生羡慕。”汪云崇笑笑,一指身边的南叠枫,道:“今年论武大典上大出风头、成为继任庄主的,就是枫啊。”
莫润升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仿佛这是句多么费解的话一般,盯着汪云崇愣了半天。
这一下不消多说,汪云崇参赴百川山庄论武大典一事天底下几乎无人不晓,百川山庄的继任庄主会和他熟络上,这也不算奇怪了。
但是……
莫润升反应过来,目光转回南叠枫身上,道:“你答应了?”
“本来是不想,后来……”南叠枫顿了一下,想到这其中的因果来由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说清,于是道,“后来有些事出得突然,仔细考虑过后,就准备答应下来。”
“不许去!”莫润升突然沉声喝了一声。
南叠枫与汪云崇都是一怔。
莫润升有些愤恼,站起来回走了数步,激动道:“这江湖上是非纷争一大堆,百川山庄更是要命的地方,你父母就是陷到这么些个乱七八糟里面的,你不许再给我卷进去!”
南叠枫自两岁左右起被陵鹤子收养,他自幼聪慧,又天生是学武的料子,连没怎么想去精通的音律都因为师父教调内息沾了一点儿边,而且仅会吹的那一支箫曲竟比自小就通学所有乐器的水扬心奏得还要撼人心肺。从小到大,师父都从未约束过他,偶有偷闲犯懒,也不过一两句提醒轻责而已,所以,南叠枫长到这么大还从未体会过被个长辈这么直言痛喝地教训是个什么感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莫润升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坐了回来,轻轻拍拍南叠枫的肩,缓声道:“听舅舅的,留下来,别去做那个什么百川山庄的庄主。”
这舅甥二人一个愤恼激动一个惊怔愕然,反应都有些不对,汪云崇旁观者清,叹了一声,道:“莫叔叔此言差矣。叔叔可有想过,枫既然能赢下论武大典,就真的有做百川山庄庄主、厘清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本事?”
莫润升侧他一眼,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汪云崇挑挑眉,不答反问道:“莫叔叔难道就不好奇枫是从何处学得的这么大本事?”
失踪二十年的外甥突然重现,莫润升胸中激动混杂别他复杂情绪一涌而上,理智更是不时地被抛到九霄云外,此时被汪云崇这么一说,方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
“枫儿,你这么多年,都是在何处过的?”莫润升锁起眉,关切道。
武夷山上严寒酷暑心无旁骛的十六年光阴,师父辞世后的三年颠沛,在京城闯入皇宫后与汪云崇的一连串离奇牵绊……所有种种流转一般翻倒出了记忆,南叠枫垂下睫来,待欲开口,却觉汪云崇的右手按了上来。
“莫叔叔方才的话起了个头还未说完,莫叔叔到底为何如此肯定枫就是您外甥?”
莫润升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当年宁添南带着汪云崇到莫府上时,汪云崇也不过七八岁年纪,虽然三岁看大,当时的汪云崇亦已经是个聪颖过人、功夫底子极好的孩子,但十余年过去,面对这个已然做过十二卫总领、胆敢对公主拒婚的汪云崇,莫润升第一次感受到了迫人的霸悍和精明。
“好!”莫润升下撇着嘴角点了点头,瞪了汪云崇一眼,道:“好,反正枫儿是我外甥,这绝不会是假的,先把这缘故说完也无妨。”
南叠枫轻轻拢眉,凝神静听。
“第一,”莫润升望向南叠枫墨色的晶亮眸子,道:“你跟你父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像到直把槐伯和我都吓了一跳。”
方才二人在门口对上阿然阿九时,槐伯推门看到站在一边的南叠枫,几乎以为时光瞬间倒回了二十年,根本就是宁添南站到了门前。
南叠枫和汪云崇并无太多惊异,关于南叠枫相貌上与宁添南的相像,早在武夷山时呼延铎就反复提过多次,况且,仅凭相貌一说,虽然能长成宁添南那般模样的百八十年也出不了一个,但所谓无巧不成书,长相相像倒还真不算是充分的理由。
“第二,”莫润升续道:“就是你一直带着的这块圆玉。”
圆玉……?
南叠枫摸向颈间,翻出那块二十年来从不离身的圆玉。
“这块玉,是你出生后,你父亲给你的。”莫润升看着那泛着暖润光泽的美玉,道:“上面的那个字,是你娘刻上去的。”
“我……娘?”艰涩地吐出这个从小到大从未唤过的字眼,南叠枫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楚。
莫润升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娘叫作莫润离,是我唯一亲的妹妹,我们莫家祖上都是玉华山下的农户,近几代始方才开始做些小本生意,家业血缘都不广,到我和润离这一代,才算有了些家底,但莫家却只剩我和润离这一对兄妹。
“我们润离虽谈不上是国色天香,可也算是远近闻名的秀楚动人,十五岁之后,上门提亲的人就从没断过。偏偏这丫头从小性子就又强又倔,放着这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出门去学功夫,我拗她不过,只好由她去了。
“因为润离已经是十五岁的身骨架子,多数门派都不收这样的半路弟子,寻了许久,才投在小五台的安菱派门下。润离自小到大虽算不上锦衣玉食,但多少也是娇生惯养的,本以为学武辛苦她多半坚持不了几日,却未想这丫头竟硬是狠下心来学了四年,每年都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十余天,之后又匆匆回去。
“庚泰十五年三月,有一天夜里忽然大门被人敲得哐哐直响,我带上几个人去看,门方一落栓,润离就一头栽了进来,再仔细一看,同时跌进来的居然还有个男子。”莫润升富态而略显苍老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痛心神色来,道:“两个人身上都是一身的血污,但细细辨认之下,那血大半都是那男子所流,润离受的伤并不重,只是疲累过度。这个男人……虽然全身是血,脸上也都是泥污混着凝固的血迹,但却是……”莫润升顿了一顿,似乎不想说出却又实在无法不承认,轻叹了口气,道:“真是惊为天人。一个人可以精致俊美到那个程度已然是奇迹,更何况是个男人。”
汪云崇侧头看向一边凝神贯注的南叠枫,南叠枫的精致已经算是过分了,一个比南叠枫还要漂亮的人,若不掩藏相貌终日以面具遮挡,怕真是要掀起乱世一场。
莫润升续道:“我们不知状况,生意人又最怕惹上事端开罪了人,只好把两个人都先抬进来,拭了沿途血痕污迹,封了消息。润离受的都是些轻浅的外伤,第二天就醒了过来,方一睁眼,就抓住身边的侍婢问那个男人在哪,知道他还昏睡在旁院之后披上外衣就往门外夺,谁也拦不住。后来的几天,润离片刻不离地守在那人房里,那人外伤极重,内里也不知伤在何处,呼吸几若游丝,几天下来倒也睁眼过几回,却又都再昏过去。”
“这个人……就是父亲……?”南叠枫自语般地问了一句。
“嗯。”莫润升点点头。
“天底下还有人能伤着他,还伤得如此之重?”汪云崇奇道:“莫叔叔可知是谁?”
莫润升待欲开口,却向汪云崇看了一眼,拧了拧眉。
南叠枫猜到他心中所想,道:“父亲只有崇这么一个弟子,舅舅有话可直说,不必避讳。”
莫润升被南叠枫脱口而出的“舅舅”唤得眼睛一亮,忆起旧事的阴霾竟片刻扫去了几分。他本就是道地商人,对江湖武林厉害角逐并不清晓,于是看了看汪云崇。道:“算了,你既已不是十二卫总领,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了,这是你师父的秘事,听听且可……不要漏出去便是。”
汪云崇挑起眉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大概过了十天,你父亲终于清醒过来,却是身子极虚,几度想要离开,竟都起不来身。小地方人见识浅薄,我看他举止温雅、气度远非凡人可比,想来是大户人家公子,便留他下来养伤,他初时不肯,但也奈何身子实在伤弱得厉害,也就只好答应了。”
“我瞧润离看他的眼神极是温柔,想想润离也早到了婚嫁之龄,再看你父亲实在是人中之龙,便有了撮合之意。介于你父亲身上都是重伤,我担心他真有断不去的仇家累及润离,几番思索之下,还是先寻了润离来问。谁知……这一问之下,竟是,竟是……”
南叠枫捏紧掌心,拧眉道:“仇家是谁?”
莫润升忆着当年旧事,喟叹一声,道:“当年阳灵教的教主,风溏。”
风……溏?
南叠枫汪云崇简直是瞬间震住。
那个传说中手段利落狠毒的阳灵教前任明主,失踪绝迹于江湖二十余年的风溏?
宁添南和风溏……竟有深至如此的奇仇大恨?!
阳灵教历任教主所长均不是武功,若论单打独斗,风溏根本不可能赢过被几乎与陵鹤子齐名的呼延铎赞为天下第一人的宁添南,除非宁添南一时大意中了风溏的毒。但是,且不论宁添南会不会有这样疏忽的时候,这‘六月雪’其人在江湖上根本没几个人见过,又怎么会与阳灵教明主结仇?
莫润升对江湖武林的了解仅局限于与宁添南相关的一些要事,对于阳灵教的可怖和历史现状并没有直观的感受,看到这两人的巨大反应,也吃了一惊,道:“你们难道……见过风溏?”
南叠枫自震惊之中回神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
汪云崇浓眉蹙紧,问道:“莫叔叔可知师父和风溏之间有什么仇怨?”
莫润升哽了一哽,面上神色瞬间换了七八回,叹了又叹,最后不知是气恼还是感慨道:“造孽啊……”抬眼对上南叠枫惊异的眸子,叹续道:“你父亲跟那个风溏……唉,都曾经是禄王爷的情人。”
禄王爷云幽!!在庚泰十六年全家被戮的禄王!那个藏有真正龙箫的禄王!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禄王,居然跟宁添南……而且还和阳灵教明主纠缠不清!
汪云崇与南叠枫两人震惊到无以复加。
莫润升对他二人的反应没有太多意外,低头叹息不语。
一个默默无闻的禄王爷,怎么会让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绝世无双如神若仙般的宁添南和阳灵教近几代来最为阴鸷狠辣的明主风溏同时爱上他?
此时屋外几声轻轻的叩门声,莫润升应了一句,槐伯便推了门进来,身后跟了三五个小厮,个个手里捧着两道热菜,鱼贯而入。
槐伯侍立在一侧,指挥着几个小厮布好菜,又将碗筷都一一排好,这才向莫润升和南叠枫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不知不觉中,竟已然是正午了。
莫润升提起箸来,道:“咱们边吃边说。”
汪、南二人也拿起竹筷,却是各自悬着不动。
一直以来缠绕在两人心头最大的悬疑,莫过于当年的禄王案和六大高手追杀一事,陡然间知道了禄王爷其人不为人知的秘事,而且还偏偏和南叠枫的父亲以及阳灵教都有关系,这还如何吃得下去?
汪云崇拧了拧眉,难得的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脑中电光火石地将近来种种全部轮转一遍,向莫润升道:“莫叔叔,师父是不是给过您一支浮刻游龙的古箫?”
莫润升挑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汪云崇放下箸来,自怀中摸出一本蓝面小册子,递给莫润升,道:“莫叔叔可能还不知道,今年论武大典的悬赏就是这支龙箫,而且,这支箫中途被阳灵教的人换走了。”
“阳灵教的人?”莫润升吃了一惊,接过册子来看。
那册子便是叶剪繁当日交给汪云崇的,写有龙箫经何人之手于何时进入山庄收藏的详细记录。
册子上并无过多内容,也没有什么玄机,莫润升扫过几眼,蹙眉又递回给了汪云崇。
“所以……”南叠枫抬头道:“那支龙箫是禄王爷送给父亲的?”
“是,”莫润升道,“但也不是。”
解开二十年前的谜题,龙箫是关键的,也是唯一的线索,而莫润升,又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汪云崇与南叠枫几乎屏了呼吸,等着莫润升说下去。
莫润升干脆也停了箸,续道:“那支龙箫,本来就是你父亲的。”
原来,宁添南与禄王爷云幽在庚泰十年相识,云幽被宁添南的绝世容貌吸引,许他荣华一生,并在封地的远郊置了一座别院,供两人居住。宁添南本是无欲无求的洒脱性子,却不知为何竟痴恋上云幽,搬进了那座宅子,一住就是一年多。
宁添南因知云幽喜好音律,便将那支世传下来的古箫送给了云幽,云幽得心上人如此贵赠,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特地令人寻来了一张与龙箫相称的紫檀木古案摆放,并时常拿出来吹奏,以讨取宁添南欢心。
庚泰十一年秋的一个深夜,阳灵教时任明主风溏潜进别院,药倒了府上所有侍卫婢女,与云幽和宁添南对峙当场。风溏虽然个性阴狠,但着实长得也是一副俊容清貌,云幽亦未否认与风溏曾有过相好之时,于是新欢旧爱撞上了面,情势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