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排走着,宋巧突然说了声“谢谢。”
“没什么,倒是许辛……你和许辛……”
宋巧想了想说:“我虽然喜欢老师,但我永远不会选择他。我需要选择对的事情。许辛单纯直白热情,和他在一起只有快乐没
有痛苦,和他在一起就是对的,既然还有选择,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死角呢?不该爱的人就不爱,过了不久也能淡忘。但如
果一旦爱了,就是万劫不复。”宋巧笑笑,“我并不是想对你解释什么。”
孟子温点头,他觉得他懂了。
既然已经说了再见,那就再见吧。反正过了不久就会淡忘。
再见,爸爸再见。
15.山路
有的时候孟子温觉得父亲从没有离开过,或者说他从没有存在过。他已经是个高中生,父子之间的牵绊本身已经十分淡薄了。
现在这个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他不是就是想让父亲离开那个学生,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为了伤害到他们母
子而痛苦吗?
只是有的时候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拉开窗帘向街角望上很久,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才会躺回床上,
一夜无眠。再有就是他不敢轻易地想念,年轻的身体对触觉的记忆过于鲜明,稍加回忆就会勾起汹涌的欲望。他恨这样的身体
。
然后,不到一个月,王雅芝回来了。
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拥抱之后问:“你爸呢?”
“他……下乡支教,走了很久了。”
王雅芝愣在了那里,“他怎么都……没跟我说?”放下行李就去打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然后她果断地把电话打到了孟平的
学校,说了几句之后拿到那边的电话。
孟子温看妈妈似乎很生气,便上前安慰,“我爸说他半年就会回来。”
“半年?”王雅芝撂下电话,“他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我就交给他这么一件事,就是叫他在我出差的时候照顾你,这点事
都做不到!你刚多大,他到忍心把你一个人放家里?”
“那也是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刚刚我给他们领导打电话,他们领导说那是他自己申请的!”王雅芝提高了音量。
王雅芝又气呼呼地去拨电话,孟子温直推她,“妈,坐飞机累了,去歇歇吧。”
王雅芝拍拍他的头,“你去忙你的吧,乖。”然后把他推回到卧室。
过了一会孟子温听到电话似乎是通了,两人似乎在争吵,过了很久王雅芝才平静了下来。
“温温,”王雅芝推开了孟子温卧室的门,“你爸爸刚刚说,他不打算回来了。”
孟子温用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个信息。孟平不打算回来了,是说他打算在山区里住一辈子吗?这个家他也不要了?这个儿子也不
要了?
体育课的时候恰好男女生都在篮球场上,许辛一展身手,孟子温和宋巧都在一边旁观。孟子温问了问最近两人怎样,宋巧笑着
说很好。两人又聊了几句,宋巧突然说:“也许那个时候,觉得他很像爸爸……”
孟子温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她,又问:“像爸爸,又怎样?”
“多少有些憧憬吧,”宋巧说,“我已经十二年没见过我爸爸了。幸好记事早,所以现在多少还有些模糊的记忆,还记得那个
时候的快乐。”
孟子温完全无法想象,十二年没有见过爸爸,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他只觉得心头一酸。也许两个人会渐渐变成陌生人,陌生
得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认不出彼此。他们曾经无比亲密,并且仍旧拥有者紧密的血缘关系。而两人却不再相见。被遗弃了……
孟子温这么想着,认定他已经被父亲遗弃了。
他也可以把他遗弃。
一个月了,没有父亲,他照样过得很好。母亲依旧在忙工作,晚饭只有两人一起吃也照样温馨。他不必因为父亲外遇的问题连
带着感到罪恶,感到自己在欺骗母亲。
就这么算了吧。
回到家后,王雅芝破例早就回来了。她穿着正装坐在客厅,见到孟子温只是勉强笑笑,说:“我已经联系好律师了,既然孟平
不打算回来,那我们就离婚。没必要再这么耗着。”
“离婚?”孟子温站在门口,动弹不得。
“对。我已经和他协商好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工作生意房子车,包括你。”王雅芝这么说着,表情有些扭曲,一边带着和往
常一样温和的笑,一边眼神里却毫不留情。
就眼下的情形来说,这并算不上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但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喉咙干涩难当。“那……什么时候?”
“我已经把文件寄了过去,大概再有半个月手续就可以办完了。”王雅芝起身走到孟子温面前,轻轻抱了抱他,“温温,以后
就是咱们母子一起过了。你可不能像你爸爸那样,不负责任。”
“恩……”孟子温僵硬地点了点头。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的母亲,鬓角已有了白丝,眼泪婆娑地对他说:“温温,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医生说大概撑不过今天,快去和他说说话吧
……”
孟子温不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推开了病房的门,就愣在了那里。
孟平躺在那里,形容枯槁。见到孟子温进来,艰难地抬了抬手。
孟子温连忙奔到床前,握住了他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不知该说什么。
孟平轻轻地抚摸孟子温的手背,他的手已经干枯得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者。
他屈膝跪了下来,将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不要抽烟,喝酒。”孟平说。
“恩……”孟子温点了点头。
“有不错的女孩子就娶了吧。”
“恩……”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是哭。”
“恩……”
孟子温抬起头来,轻轻吻着那只大手,“我愿回到十年前,那个时候我十六,你也只有四十出头。然后时间永远停在那里。我
年轻你健康。我听话,而你不离不弃……”
“恩,乖。”孟平抽出手来,拍了拍孟子温的头,“时间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我儿,祝你做个好梦……”
孟子温就在这里惊醒。眼泪已经濡湿了枕头,胸口被悲痛和绝望堵得胀涩。
永远的离去,永远的分别。如果他死了,他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最深最浓的血缘被斩断,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是孤零零的。没人再能那般地包容宠爱他,没人再能把他高高地举起,让他比全世
界都高。
没了他,他便跌落了。
他摸黑来到了王雅芝用的书房,在她的公文包中翻找。最终在一个记事的本子中发现了一张快递的条子,他就着月光抄下了上
面的地址。单子上的字是母亲写的,“孟平”两个字写得铿锵有力,字迹深陷。不知不觉中,孟子温已经用左手的食指抚摸上
了那个名字。
他将东西整理好之后,在桌子上留了个字条。
之后他换了身衣服,装上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和压岁钱,偷偷离开了家。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夜风吹起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他走了一夜,才走到了市里的火车站。排队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
只有站票。他第一次自己一人坐火车。车上人来人往,有亢奋的有疲惫的,唯独他木讷。
火车开了一整天,抵达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已经到了夜里。
将钱藏好,住了最便宜的小旅馆。好在旅馆的老板娘直白热情,“你去那个山疙瘩里的小村干嘛?这片地方恐怕也就我还识得
那里了!明早你坐个大巴到了那边的镇上,再问问有没有那里的人愿意带你进山吧!小伙子要不要吃点晚饭?”
孟子温拒绝了,但老板娘过会儿还是端了碗盖浇饭和一碗汤给他,“小伙子脸色这么不好,吃饱了才有力气进山的,自家做的
饭,我不要你钱!”
孟子温道了谢,捧着汤碗,这一路上第一次觉得暖。
第二天一早道别了老板娘,坐上了她说的大巴。说是大巴,也不过是一个只能装二十几人的小巴士。车上的人比火车上的还要
杂乱,但当地人普遍比较淳朴,对孟子温一个孩子出远门颇感好奇,就算听不懂普通话也一路手舞足蹈地问询打趣。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两边的地势起伏起来。一眼望去只有成片的枯黄的野草,绵延不绝地延伸开去。
邻座的一个王老头勉强能说上几句普通话,“娃呀,这个镇每周只通两次大巴,里面的路都是土铺的。你要进山里的那个村子
,是根本不通车的,路也难走得很,要走上一天一夜。”
日落之前总算到了镇里,孟子温被颠得晕头转向。原本一车人已经基本在半路上下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他和王老头和两个妇女
。
镇子上的房子有砖墙磊的,也有不少的泥墙,房头的烂瓦基本上都生了稻草。铺展在山窝里总共也没有二十几间房子,看起来
萧条极了。山窝里白天有些冷,晚上热气才会往下沉。孟子温外套穿得不厚,不禁抱起了胳膊。
王老头把他带到了一个像是集市的地方,拍了拍他的背,“呦,娃子运气好啊,老姜正在镇上。”说罢扯着嗓子把老姜叫了过
来。
老姜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两人用方言寒暄了几句之后王老头对孟子温说:“老姜就是村里的人,买了东西明天就回去,
到时候你就跟着他。”又对老姜说:“这孩子去村里找他爹呢!”
老姜一惊,“你爹是孟平老师不?”
孟子温点头。
老姜大笑,“孟先生是个好老师,好老师,多亏了有他啊!娃子,明天你就跟我走,今晚好好歇着,明天要好一阵走呢!”
老姜扛着一堆在镇上买的东西走在前边,一把年纪还健步如飞。孟子温在后边跟得吃力,很快脚下连路都没了,走了小半天,
孟子温已经气喘连连,再也挪不动脚了。
老姜卸下背上的东西,掏出干粮分给孟子温吃了。
孟子温吃过之后脱下鞋子,两只脚上已经长满了水泡。
老姜却是视而不见,“你爹爹来的时候,比我还能走呢!这路再往里就更难走了,走不下去就回去吧。”
孟子温摇了摇头,把鞋穿上又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这么走下去脚上的水泡有的已经磨破了,针扎一样的疼。孟子温咬着牙,有些踉跄地跟着似乎故意走得很快的老姜
。
山区里有了树,正值秋季漫山红黄色的叶子相互映衬着,有的树上还有红彤彤的果子,都没人采。看得久了,再美的景色也显
得乏味。老姜也十分沉闷,赶路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极度疲劳,孟子温已经被交错的树根绊倒了好几次。这次跋涉越来越像
一场酷刑。
天黑之后老姜带着孟子温在一片空地上歇歇脚,老姜才突然问:“你是来这里看看你爹,还是来带他回去的?”
孟子温哑口无言。
“山里虽然是个村,但人头也不少。这一代一代的都窝在山里头,走也走不出去。孩子们都想念书,有的家住得远的娃每天早
上三点多钟就要从家里赶路。山里条件差,支教的老师倒是来过几波,但没有一个愿意留下的。有的时候一年只能上上几堂课
,孩子们都兴高采烈的。城里的生活好,想念书就有书念。这里的娃生下来就可怜。国家都改革开放了,可山里的生活还是太
苦太无聊,有书读,才有个念想。难得孟老师愿意留下,村里的人从小到老没有不哽咽的,娃子们都哭了。”
孟子温把头沉得低低的。
“你是孟老师的小孩,我本来不该为难你。但你得知道,这路走着苦,我们心里头都苦。”
之后的路老姜走得明显慢了下来。他打着手电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等孟子温。孟子温心情沉重得很,周围树下的阴影似乎要将他
吞噬。此刻孟子温的内心深处从未有过地阴暗,他恨老姜,他恨这些大山,他甚至恨那些山里的孩子。他是他的爸爸,凭什么
要给别人?凭什么要为别人吃苦?
转而他又唾弃有这样想法的自己,又去唾弃孟平。这个猥琐男孩的老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竟然在这种地方得到了尊重。凭
什么。他已经把自己毁成这个样子了。
天亮了。隐约看到远处的山坳中有几座房子。走近那里又花了半天的时间。院子里有人的人家见到老姜都要寒暄两句,老姜把
从镇上买的东西发给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会问孟子温是谁,老姜就说他是孟老师的娃。山里脑筋直人想不到太多,都拉着孟子
温问东问西亲热得很。
终于到了紧那头的校舍,这是这里唯一的红砖房。虽是新盖的,但只有三两间孤零零地站在那,看起来朴素极了。
“这几天都没课,孟老师应该在后院,我去叫他出来?”
孟子温连忙制止他,“不用了,谢谢您,我自己去找他。”
孟子温推开校舍的木栏门,走进了立着根挂着五星红旗的木杆的院子,听到了后院传来“锵锵”的声音。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异常的沉重。
从家到这里,为了见他,他已经走了几千里地。
原来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无时无刻地想念他,一直渴望见到他,在他的身边。
此刻,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栋砖房的后面,就是他的爸爸。
16.背
“锵……”
孟平站在小小的院子中,举着斧头劈开一个木墩。他光着上身,肌肉紧绷着,随着动作流畅地运动。他黑了,而且瘦了许多。
但他看起来十分精神,也更有味道了。也许他更适合过这种无拘无束、原始纯净的生活。而不是衣冠楚楚地站在讲台上讲那些
大道理,或是坐在办公室里做一个大腹便便的生意人。
孟子温说不清此刻的感受。
他看到了,他的爸爸就在这里。但一直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那根弦突然就崩断了,他只想扭头便走。
他并没有死,而且还过得很好。抛弃了他之后,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孟平很快发觉了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人,转过头来的时候,也愣住了。他扔下斧头,甚至揉了揉眼睛。
“子温?”他不太确定地问。
孟子温咽了下口水,狠狠地闭上双眼,再睁开。而爸爸的身影仍然那么模糊不清。灰白的世界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变得多彩多姿
。藏青色的长裤,砖红的墙壁,喋喋不休的金黄的落叶,耀眼的,七彩的阳光。
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不明白世界为什么变得那么美妙。
很快他又跌入了一个拥抱中。扑鼻的汗水味,还有淡淡的铁锈味,不太熟悉的烟草味。
手脚开始慢慢地回温,几乎在那一瞬凝结住的血液也开始流淌开来。
“爸爸,爸爸……”孟子温的双手也抱紧了他的背。那么暖的身子,每一存皮肤都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像抱着太阳。
风不知吹落了几轮树叶,孟平才放开了他的儿子。
他打量着他,衣服已经有些破烂了,沾了满身的泥土,脸上和手上都被划了口子,血也已经凝住了。他走过那段路,此刻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