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是无处容身的。
在黑道上,永远只有实在的利益与厮杀。
涂成森这段时间明显受文哥重视,他漂亮的战绩也明显影响到了展喜颜在帮中的地位。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默契地回避这个
问题,但却又不断地注意这场风波的动向,像探头探脑的植物,看着哪个方向更有光明的未来,隐忍一段时间马上就顺着那个
方向发展,相信自己总有枝繁叶茂的一天。
人性的叵测与向光性,使得帮会中一段时间内有些许骚动。
可是当事人均是三缄其口,对这一切的风吹草动只是装作视而不见。
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有着兄弟的默契。涂成森自嘲不已。
其间,文丰来找过一次涂成森。
他的脸和顺如拉谈家常,但话却是直接的:“这段时间,你和小喜处得不太好?”
涂成森沉默。
“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文丰永远是慢条斯理,似乎世间一切均是被他看透,而他只是因为厌倦而变得平和,“可是
,现在帮会正与殊途帮处在风口浪尖上,自己内部起内讧是最要不得的。我宁可我们的帮会是毁于帮派之争,而不是毁于内部
的争权夺利。”
“我知道,你不会是注重息息小利的人。但你们现在这种状况,很容易让帮会中的其他兄弟分心,还是好好与小喜相处吧。至
少,不要彼此避而不见,否则很多任务都是无法完成的。大局为重。”文丰说得很温和,可是也很有份量。
涂成森无法拒绝,勉强点了头。
年末时,帮会会注意一笔来自马来西亚的生意,寻找牵线人,了解对方,去除竞争对手,反侦警方动向等等,这一些都会使兄
弟们忙碌起来。
或许成功,或许失败,生命缘于一线。
也许新的春天来临时,又有一些年轻生命消逝于这个世上。了无痕迹地,又极其平常的。
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所有人都这么说,麻木地,平静地。
事情没有真正到来前,人人都可以通过幻想来告诉自己,我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可是涂成森是个例外,他感到意外地烦躁与不安,像一个大海咆啸前的预兆,海面是平板无趣的,像一块灰白的死布,但终有
着不祥的厌恶。
于是,他决定在这之前,做完他觉得必须做的事。
剁了柯碧继父,还有回一趟江城。
他始终觉得这是他唯一可以为柯碧做的。
柯碧无辜的死,他难辞其咎,她的生命终于一瞬,如生生掐断盛放的花。
那个男人被找到收拾时,还不明所以。他只是惊恐地睁着双眼,难以置信。
“你认识柯碧吗?”涂成森说这话时,觉得自己不久以后也是一个区海兴,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配有资格回到那个面朝大海的江城,因为他已是暴戾冷血的黑社会分子,他的母亲并不喜欢这样的他
。
虽然,这曾是他少年时可笑的梦想。
江城之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对文丰说,要处理一些私事。
文丰并不追问,很宽容地表示了理解。
有句古诗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诉尽了离乡人的恍如隔世与黯然心酸,可是其实并不需要“鬓毛衰”的地
步,岁月的悄然流逝,世事的变幻沧桑,已足够改变我们的眼梢眉角。
这个小小的海城,在冬天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冷。
鼻腔内的空气是微咸而冰凉的,可是胸腔却因为这旧日的熟悉而渐渐温暖。
因着这温暖,他直接跑到了那时的家。
小城的变化还是有的,也开始林立着一些高楼,但并没有显得气派逼人,四处白墙黑瓦的家居小平房反把它衬得陌生而突兀,
倒存在了一份不明不白的尴尬。
当年母亲经营的小饭馆依旧灰扑扑地呆在路旁一边,像只丧家犬,有点凄凉与不堪。但值得庆幸的是,它依旧是当年记忆中的
那个模样。
还是十多年前的过时的样式,虽然早已破败不堪。
玻璃窗已是灰暗得像块水泥,毛耸耸地沾满了灰尘,轻轻一碰便掉下一大块灰土,呛人眼泪;木板门上是淡褪脱落的褚红,他
记得自己曾经在这里与展喜颜量过身高,而当年的那个刻痕细找一下,竟然还模糊依稀地存在;贴着淡绿马赛克砖的墙依旧粗
糙,上面的广告纸已经由当年的“吃好菜,来五姨”变成了“性病知识讲解”。
只是不见了当年那些坐在路旁的老头子们,今天他们没有坐到这里来讲古代落难小生如何奋发考取功名的故事,是因为冬天的
阳光不再温柔?还是因为五姨饭店早已关门,失却了平日聚会的乐园?还是因为,他们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与五姨一样,带
着满怀对现今的眷恋到了另个世界?
他没有进去,没有钥匙,钥匙在展喜颜那儿。
也没有去她的墓前,他不知道地址,他一直以为如果去她墓前,一定是两个人一起去,到时那人自然会带他去的。当时没想到
会有今天。
找了个台阶,不顾尘埃,眯着眼对着稀薄的阳光,静静地抽烟。
他终于可以在这里大大方方,安安心心地抽烟了,因为那个一脸凶悍地拔掉他嘴里的烟,大骂他“没出息”的女人不会再出现
了。
他们是母子,却因为他未曾达到她的理想而执意争吵。那段青春叛逆期的岁月,他的记忆中没有温情,只有争吵与伤害,所有
的语言都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一句句地刺得各自伤痕累累。
丈夫早亡的女人绝望起来显得歇斯底里:“你就这么不学好?看看你的样子,你以后不进牢房我就病死!!!!”
这是她伤他最重的一句话,他一直铭记在心。
他还是进牢了,可是她还是死了。
涂成森闭上眼,竭力将汹涌的泪意强压心底。
少年的自尊与憧憬促使他终于离开了江城,他去寻求他所认为的好的世界:“回来他妈地做给她看,让她知道,我不是这么让
人看不起的。”他走之前不屑而愤怒地对展喜颜。
“那……我怎么办?”那个时候,展喜颜正要面临繁琐的会考,他的世界只有书本。
“老子一到了那儿,就马上给你打电话。记住了,凌晨五点四十五,她出去买菜,这时候的电话就是我的。”
展喜颜稚嫩的脸上满是为难与不舍:“这样真得好吗?你真要离开这里?”
“切,男人就应该像我这样。到时,我混出名堂了,有我的,就有你的。你在这儿静候佳音吧!再说了,你到我家四五年了,
她待你更像她儿子,有我没我无所谓,不过少了双筷子罢了。”他的心是迎风疾驶的帆船,旗帆鼓帐,青春的激情与喜悦将旗
帆打得啪啪作响。只知道往前冲,少年的心从不懂得瞻前顾后。
年少轻别离,山高水长知何处。
可是,他终没有在原地静候佳音。两个月后,他在租住的小破屋弄堂口见到了那个孱弱纤细的少年,怯怯徘徊在路灯下,像随
风而散的白烟。
第二十五章
展喜颜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过来骂他。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竭力压住自己的惊讶。
“我在电话中问过你,你告诉我的。”
他终于忍不住向他吼:“我是说,你他妈书不读,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展喜颜讷讷地,“没有你在,我什么也干不了。烦得紧。”
“……”涂成森有点感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阿森,我……跟着你混吧。”展喜颜试探着看他反应。
涂成森果然暴怒起来:“他妈的,你应该要去读书。你在这儿能干什么?盗车?烧店?妈的,跑得这么慢,到时只有挨揍的份
。”
展喜颜委屈起来:“可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无亲无故,就觉得很难受。反正我已经跑去自己退学了。我只想跟着你
混。以后有你的就有我的。可是……你竟然嫌我拖累你……”他的声音缓缓压低,但一字一句都打在涂成森的心上。
涂成森困窒了一会,看着路灯下两人夸张拉长的影子。不知名的夏虫被困在长长的裤脚下盲目地寻找出路,却只能扑扑地打在
小腿上,微微的烦躁。
心中的私心却如涟漪一般,一圈一圈扩大。
这边的孤独与空虚与原本的单纯幻想的巨大落差使自己已无法承受,可是展喜颜在身边,再大的寂寞与苦难也是有人分担的。
那种熟悉的安全感与归宿感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一把抱住那单薄的肩,闷闷地说:“你会后悔的。你以后会发现,有书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展喜颜在他怀里僵了一下,慢慢放软了身体:“不会的,我不会的。”他的声音小小的,几乎是趴在他耳边说的,像孩子对自
己最亲密的朋友说小秘密。
言犹在耳。涂成森到现在还能想起夏虫拍打在小腿上的轻微骚痒感。
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紧紧搂在一起,以为光凭各自的决心与友爱便可以抵达彼岸。
而记忆中,展喜颜的声音真是好听。
真正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清亮与暗哑,脆脆软软的,有点像女孩子。
真得,很好听。
后来入狱了,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开端是一片空白,像一个人长长的沉默,然后有人在正中写道:“这便是你不听我话的结果。我不会来看你。”
是母亲。
他只觉得满胸满腔都是怒意。他们真得彼此憎恨,并以对方的不幸引以为快意。
这便是他们所谓的母子亲情。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在中间做了传声筒。
下一次见面时,他隔着窗玻璃问展喜颜:“是你告诉她的?”
“是……”展喜颜的脸灰灰的很不好看,带着一些惶恐与神经质的敏感。
他沉吟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了。从此以后再不见他。
这样一直过了两年,
那一次,展喜颜一直要求见他,态度很强烈。
涂成森也开始觉得这样是无谓的迁怒。
见了面,才明白纵然相逢应不识这句话的含义。
展喜颜早不是那个骨质纤弱的少年,他已在他不曾见到的岁月里长成了一个四平八稳、锋芒内敛的男人。
若不是依稀清秀的眉目,他简直无法将那个怯懦的少年与眼前态度滴水不漏的男人联系起来。
他显得很平静:“阿森,好久不见。”
涂成森因为他的声音而恍惚不已,没有应声。
“五姨死了。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
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她死了。是病死的。”展喜颜直白的样子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哦……”他无意识地,缓缓地应着,木木地走了回去。
旁边的人隔着玻璃在诉说着分别的相思与衷肠,絮絮叨叨,纵然在这种温情存在着不足,也总是日后有可以补缺的机会。
真是烦躁的声音。
那个人一直看着他,目光平缓而直接,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平板。
涂成森呆在自己的床上,牢友们在一旁侃女人,聒躁而粗俗。
他看着他们灰色的囚衣,满屋都是尿骚味与男人的体臭味。
一切都还是平常样。
他已经很少想起她。即使想起,也只是那封信的绝决。
他偶尔心软,因为思念而写的信也被她视若无物。
他应该恨她。他在出狱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他应该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还想回去耀武扬威给她看。
可是,她死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
死亡原来可以阻断一切的。
他于茫茫然中这么想着。
她的样子在黑暗的床板中洇出来,逐渐鲜明。
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眉目还是姣好,可是眼神却不复温柔。时间的漫长与生活的失望艰辛已磨平了她作为一个女子的温婉与
柔情。头发的一侧掉下来,略显凌乱,那是她发脾气就喜欢摇头的习惯使然。皮肤已开始暗黄,在灯光下浮着一层油。
她真得是老了。是一个暴躁的老女人。
他依旧还是不喜欢她。她从未温言软语地待过他。
他们彼此伤害,彼此牵跘,彼此折磨,彼此相依为命。
互相责骂了十八年,恨意应该是深入骨髓才是。
可是,为什么心却是如此疼痛,那种巨大的失落与空虚是什么呢?仿佛坐在一个椅子上,却发现永远都不会再有一个椅背,你
只能空落落地挺直身体,可还是觉得失却了平衡。
他没有哭,只是在黑夜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那样实在的撞击胸口的声音,像她当年打在身上的扫把柄,一直不曾
断续。
再见展喜颜时,是他提出来要见他的。
事实上,后来的展喜颜已不常来见他了。
他似乎把他忘了。但涂成森一直明白,那个人,那个与自己一直长大的兄弟,是不会对自己离弃的。
“你的嗓子怎么变样了?”涂成森问。
“哦。”那人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脖子,“一次行动中,被枪擦伤,坏了声带。”
“可是没有疤。”他想伸手确证一下。可是限于囚犯的身份,只能尴尬地被玻璃阻挡。
“文哥有不错的药,我用了竟没留下什么。”他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事情真得不是很严重。
他们终于再次握手言欢,兄友弟恭。
母亲曾经笑过他们:“你们现在不用这么急着好成这个样子,放心好了,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够你们好呢。”
而他们的反目成仇,是因为她不在了,没有了彼此的羁跘与基点吗?是因为没有了她,他们才走到这一步的吗?
他思量着前尘种种,对着虚无喃喃:“妈,是这样吗?”
空气中只有浮尘,天色已近昏暗,小城的窗子一扇扇亮了,星星点点的淡灯摇曳着,像一声声归家的企盼与呼唤。
可是涂成森明白,自己早已失去,永不能拥有。
他把烟蒂扔了,朝着破败的门口跪下,叩了头,重重地:“妈,不肖儿子,回来看你了。”
头撞到地面上时,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溅起微小的尘埃,像女子曾经柔软破碎的心。
他相信她能看到。
死不瞑目的灵魂会在生前所走过的地方久久徘徊。
他不相信她会瞑目,他是她的儿子,临走前没有见到自己的骨肉,谁能含笑而终。
他终于相信,她依然爱他。从始至终。
涂成森走在大街上时,正是下班高锋,四处喧哗的人群在他身边掠过,拥挤而匆忙,这种热闹与可以感知的世俗忽然令他感觉
安全。
他已经有近七年未曾踏上这块土地了。
一个男人拥着自己的女孩,目光似水一般的柔情,女孩娇滴滴地在一旁撒娇着要吃冰淇淋。
“冬天吃,不冷吗?”男人的声音宠溺得有些肉麻。可他还是搂着她,走了过去,直到没入行色匆匆的人群。
原来淹没于茫茫人海,稳下身心,安于尘埃,并不是那么那么难的。当年母亲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涂成森走上回去的车站时,忽然想,如果这次交易完成得漂亮,而他还能活着回来,那他是否也可以如那个男人一样,和自己
心爱的人在大街上相视而笑,一切其实还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如果那个人也愿意的话,那一切就几近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