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涂成森现在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真正的黑社会了。
过去的痕迹,像叶脉爬上叶面一样,断断续续,丝丝错错,一点一点回来了。
“人不可能摆脱过去,只要不影响大局就可以了。”他想起辛叔曾经这么对他说过,当时是出狱后文丰第一次来找他。
辛叔是过来人,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这算是所谓的宿命,还是机缘巧合。
但是他实在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很忙。
马来西亚那笔生意的负责人叫阿肥,真正的脑满肠肥,可是他的脑肠中那些歹毒骄滑的心思,令道上最没见过世面的小弟也略
知一二。
这真是一笔棘手而诱惑的生意。涂成森感叹。
像一块被衔在虎口的肥肉,想去探手一捞,却有着断指的危险,像爱情一般。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操,人他妈的果然不能涉及情爱,一旦触碰,便容易伤春悲秋,像个锁在楼头哀望月的怨妇。
阿肥依旧是难缠,他电话中的态度始终暧昧,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像一条溜顺顺的泥鳅,滑手得很,逃脱了还向你调皮地摇摇
身子,看上去无辜极了。
涂成森觉得这狗样像极了文炀,被连日的压力与心火累得慌,口腔都有些溃疡。
展喜颜也好不到哪去,涂成森找牵线人,他负责侦察警察动向与道上局势。
前者要的是胆,后者要的是识。
而文丰呢,依旧闲闲地过着平常日子,这般的心宽,竟从没见他发过一点胖。
他是被时间冻结住的人。
涂成森老觉得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在道上蹦蹦跳跳四窜的青蛙,聒噪的,急进的,自以为拥有了整片天空,而文丰则是伏在暗处
的蛇,不动声色地看着,在必要时窜出来吞只进肚,然后再静静隐于一旁,等待下一只愚蠢的青蛙,而满路的青蛙依旧吵闹不
止,浑不知自己的命悬一线。
真是可惜,道上有无数只青蛙,而蛇只有一条。
展喜颜明显地比涂成森疲累,头发比以往更长了,一脸菜色,眼睑下是深重的黑眼圈,像个吸毒的愤青。
因为文丰的出面,两人暂时处于风平浪静的状态,见面点点头,在讨论计划时虽不互相直视,但对方讲述自己意见时,也是仔
细聆听的。
虽不能与以往的把酒言欢相比,但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还是有市场的。
道上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文丰一定啃过许多兵书,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地在低气压的现状前还能闲庭信步。
某日一起讨论交易进程时,展喜颜说殊道会也在注意这笔生意。
一直沉默似配角的文丰“哦”了一声。
“这么快?”他的口气很奇怪,不似平日的温和平板,倒有种意味深长的揶揄。
一屋的人都看着他。这的确是个很重大的情报。
展喜颜的脸藏在阴影中,像深不可测的古井,而今文丰的话像细微的风,井水微澜。
像得到了文丰的鼓励,展喜颜难得地说了很多,包括他对殊道会整个帮会的局势与结构看法,还有原定交易地点的分析,以及
警局对这次交易疏离态度的怀疑。
整个三义厅的会客室沉闷得很有冬日的气氛,而展喜颜难听的公鸭声依旧滔滔不绝。
所有人都很惊讶,这六七年展喜颜不能说不能干,他有他独当一面,心思缜密的时候,但一直低调谦和,所以尽管身份尴尬,
也有人表示不满与嫉恨,可面对他逐日高升的帮中地位,还是没有人明里站出来表示轻蔑与不服。
这固然与文丰的威信有关,但展喜颜的谨慎与不露锋芒也占很大的原因。
可今日的展喜颜实在异于往日,这般张扬醒目,很是令人惊异。原本只是暗地的朝颜,寂寂开放,而今顺着篱笆,经过深夜的
重露,迎着晨光,示威似地灼吐出清傲的紫色。
他的脸还是憔悴,可是语言的力量与清晰的思路,让很多人在心中叹着:果然不是小觑之辈。
可是涂成森却看到底下他的手在微微的抖。
半天,展喜颜才停下来,坐下时,忽然向涂成森看了一眼,挑衅的,尖锐的。
众人心知肚明,展喜颜这次出尽了风头。
这算是功利的诱惑使然呢,还是对爱情保卫战的警惕?在场人八卦又促狭地揣度。
文丰倒没有说什么,手指“笃笃”地敲了一下椅背,最后却决定让涂成森去见阿肥进行交易。
这是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
展喜颜有些意外,却似乎又认命地闭了嘴。
在场的分会老大于暗处交换了一个眼神,来窃笑展喜颜的小丑演讲。
到头来,文丰依旧器重涂成森。
展喜颜垂了眼,呆在一边,不声不响,又恢复了以往的风轻云淡,他的确已经成了一个看不透的男人。
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成为文丰一样心思凝重的男人,像江南大户的建筑,一重又一重的门,庭院深深,笑渐不闻声渐悄。
其他的兄弟倒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拍拍涂成森的肩,像是对他能挑大梁的信任。
涂成森笑了一下,空泛茫然的样子。
他想转过头去看展喜颜,后者却低着头走开了。
其实他们是陌路人。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
第二十七章
文丰坐在上厅,懒散散地说了一句:“大家都忙,都散了吧。各自小心。”
体贴的黑社会老大看着众人各怀心思地走开,看着展喜颜面无表情地擦过涂成森旁边,看着涂成森眼中隐忍而痛苦的炽热,看
着这些聚满又走空的会议厅,施施然捧起一杯茶,茶水还是热的,湿热袅袅,像温柔的手抚过,安定的。
轻轻呷一口茶,喝茶声安静的屋内有点突兀,毫无预兆的,文丰突然摔了茶杯,室内无人,茶杯没有摔碎,顺着地毯骨碌碌地
滚。
倒出的茶水顺着桌子,一滴滴地流下来,绵延的,和缓的,像寂寂无望的时光。
文丰静了好一会,才默默站起来,仔细地收拾了地上的杯子,轻声地合上了门。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始终沉静温和。
像一部拙劣的默片。
与为他庆祝接下大手笔任务的阿丘他们告别时,涂成森已经喝高了。
冬天的冷风一灌,满心满肺的寒意。
摇摇晃晃到辛叔的店,人更是有点目晕神迷,劈头就说:“后天,我要去安研码头的仓库与阿肥见面。”
辛叔正在厨房炒面,穿着掉线头的灰色旧毛衣,袖口有油腻的脏物。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涂成森,没有说话。
小店客人并不多,厨房昏暗的光线下,两个人听着锅里“滋滋”作响的声音。
一个客人嚷着:“老板,是不是什么东西焦了?”
辛叔“哦”了一声,忙盛起来端出去:“真是对不起,这面有一点焦了,但还是可以将就的,要不我不收钱?我现在有事,不
能给再炒一碗了。”
那客人也是老顾客,“哈哈”拍了拍辛叔的肩:“算了算了,咱们常来,不用这么客气。”
辛叔懦懦应着,一点也没有黑社会的架势。
“恭喜你啊,文哥真得很看重你。”辛叔照例拉他到后屋的安静处,点了一根烟。
涂成森闷头抽烟,不说话。
满屋都是他的浓重酒气。
一会,涂成森才说:“你真得觉得应该恭喜我吗?”
辛叔看着他:“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涂成森淡淡地笑了:“不过将心比心罢了,你会让自己器重的人去冒险吗?人总有护短的心理,此次一去,老子怕是有去无回
了。”
辛叔叹息了:“你真喝醉了。人在江湖,这是没有办法的。或许你运气好,交易顺利进行,到时你在帮中的地位就真得稳固了
。”
涂成森忽然悲哀地红了眼眶:“我本不是怕死的。我只是……不甘心。”
辛叔看他喝得神志不醒,便任他自己絮絮叨叨地说。
他知道,他需要发泄自己的烦躁与恐惧,以及孤掷一注的绝望。
涂成森继续说:“我爱展喜颜。我只是不明白……我有太多的不明白。”
辛叔低着头,闷闷抽他的烟。
涂成森红着眼吃吃地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女人一样,到现在这种境地居然还想着那种事……还爱呀爱的,阿呸。我也想
马上离开文丰,至少不用冒那个险,我真得想从头来过,所谓的狗屁爱情不是能让人充满希望吗?可是我走了,怕是让小喜顶
上去了。……哼,纵然活着回来又有屁用,你知道吗?他只想着让我死,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老子他妈的算是……操!”
辛叔看着他的语无伦次,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怕是误会。帮会内虽然权力倾轧,但阿喜这个人我还是……”说着,试探着
如往常一般拍了拍他的肩。
“操,你知道什么?六年前那次交易,老子进监狱……就是他给报的案。”涂成森的情绪完全失控,手无力地四处挥舞,像在
赶走无尽的心事。
辛叔的手颤抖地停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风起云涌,然后回恢平静。
“我也有像娘们的一天。操,操,你说,我死了,他会给我烧香么?操,操……”涂成森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一直在想,以后我走正路了,他会不会陪我,会不会……”
涂成森从来没有醉得这么厉害过,以前他酒后是从不说胡话的,可是何必如此严苛自己,人原来是需要放纵的,今朝有酒今朝
醉,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涎着口水,像所有他以前厌恶的醉汉一样,把陈年烂谷的事拿出来一件一件地诉说,像更年期的女人在炫耀当年的情事。
醉意朦胧中,他隐约记起自己其实有许多委屈,隐约觉得自己苦,陷入了对可以预知的死亡的自怜中,可又无端地觉得可笑,
恍惚一阵,清醒一阵。
恍惚时觉得展喜颜在面前静静守着他,黑白玲珑的眼睛中是少年时的温存;清醒时庆幸自己幸而是对着辛叔,他是他出狱后最
亲的长辈了,于是便放宽心地借着酒意说了不少话。
辛叔叹了口气,拖着死沉如尸体一样的涂成森,硬把他扯上床,盖好被。
坐在床边,他看着涂成森的眉目,真是年轻的让人嫉妒。
“他是个好孩子。”辛叔喃喃着伸出手,抚摸涂成森沉睡中光洁的皮肤,清爽洁净,让人想到所有勃勃的生命力,想到记忆中
那个叛逆而孤独的儿子,他们都是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人。只是涂成森不同,他真得还有大把大把的日子可以过。
辛叔在一屋的幽光中,跌入往事的风尘中,叹息时而,愤怒时而,激动时而,自嘲时而。
人生总是充满戏剧性。最后他这么想。
起身,关上灯出门,一室的漆黑中,涂成森还在含糊地喊:“小喜……”
第二十八章
冬天的傍晚果然是寂静的冷清。
展喜颜站在屋子中,隔着窗子看到那个在门前踌躇的身影。
树叶已经落光,斜照浅浅,满地是一排一排的树影,寒风呼呼地过,一只鸟“啪啪”扇着翅膀没入夕阳余晕中。
展喜颜打开门:“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那人把烟一扔,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坐下,熟拈的样子。
两个人尴尬地静默了一阵,那次打架后虽还是常常见面,但再没有独处的时候。
“我前段时间,回了一趟家。”吸了太久的烟,涂成森觉得喉咙有点干。
“哦。”
沉默。
“明天我就要去见阿肥了。”他又开口。
“我知道。”
还是沉默。
“我其实想来跟你说一声,我喜欢你。”涂成森严肃起来,直直盯着他。
“你说过了。”展喜颜脸上的肌肉像是坏死了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操,这真是世界上最搞笑的表白。涂成森忿忿然。
他终于觉得没意思了,这般的难堪,又不是第一次了。
站起来,涂成森略松了一下筋骨,刚才坐得太僵硬了,有点累:“我走了。”
“不送。”那个人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的余澜。
涂成森有点轻微的伤心。可是,这是他自找的,不是吗?他曾对自己说过,再不进这个屋了。
触到门把时,后面有一只手轻轻搭了上来。
那般随意,像是抚过尘埃般的轻柔。毫无重量,没有情绪。
可是一瞬间,涂成森觉得自己变成了化石。僵直的,灰色的,他的眼睛睁得极大。
慢慢转过头,不敢置信。
那个人的脸依旧是苍白,下巴尖瘦,头发长长,挡住了目光。像一只忧伤的狐狸。
慢慢靠近,慢慢靠近。
他的鼻息温热,眼眸冷清,嘴唇凉薄。
涂成森的瞳孔中,只有那人的眼中自己眼眸的倒影,褐色的,眼睛中的眼睛,无尽的循环。
只是轻轻一碰。然后分开。
“……”涂成森稍稍放松了一下,准备开口。
下一刻,他又吻来。
这一次,涂成森不再僵硬。
操,老子又不是婆娘,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的嘛。他用力地回吻过去。
展喜颜微微一愣,双手抚上了涂成森的背。
这是一个无关情欲的吻。
可是,涂成森感觉得到展喜颜的专注与伤心。
涂成森从来不知道,原来吻也是可以传达情绪的。
这不是他的初吻,但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接吻。
他从不是吃素的人。在入黑道前,在那个叫做江城的小小城市中,他就有过小女朋友了。
那些女孩的唇,柔软而精致,像花朵一样美丽。所以,这些嘴唇只是瞬间而过,不会永久地为他开放。
那些女孩也不会想到,当年与自己在黑暗的角落中压抑着声音,热烈亲吻的少年,在很多年后,会与另一个男人吻得泪流满面
。
事实上,涂成森并不清楚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他只觉得一股刺鼻的绝望与心伤自嘴的那一端浓烈扑来,刹那纷乱,心事像山
一般倒塌,重击在胸,钝痛狂乱,泪就落了下来。
展喜颜闭着眼,认真的样子,让涂成森觉得他是在努力记住自己的嘴唇,这般的用心,这般的绝望,这般的心酸,也这般的决
绝。
这个吻是长久而激烈的,像一股执意的力量与决心,将涂成森的心缓缓推离,涂成森渐渐了然,纵然他万般不舍无奈,他也坚
决地想让他去见阿肥。
这个决心如此巨大,像一股浪一样汹涌而来,推着涂成森走向了另一端,海水湿了衣裳,一身的寒意。
这个吻,原来是用来诀别的。
“你走罢。”展喜颜帮他打开门,声音中带着叹息。
涂成森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是的,他还是有很多话想问他,譬如,他爱不爱他,他为什么想让他死,还有,他们是否可以抛弃前嫌,远离黑道,从此平淡
度日。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明天的交易还是要进行,他的生死依然未卜。
不如等一切过了明天再说吧。
如果他爱他,可是没有了命,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万一,那个人又出口伤人呢?虽然他是已准备赴死的人,这般的羞辱与失望,到底还是承受不起的,纵然爱,所谓的自
尊,还是要的。
爱或伤,还是将来再说吧。
展喜颜冷眼看着涂成森的背影远去,一步一步,用力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