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叔还是淡淡的:“哦,既然上道了就好好干吧。走在一条路上就不要想别路的好,否则只会令自己麻烦。”
涂成森发现,辛叔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的无动于衷是一种麻木还是历尽沧桑后的了然呢?
原来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地不简单。
他想细看辛叔的眼中是否有着依稀当年的凶狠,可是那人却转过身招呼客人了,忙碌消逝于一片世俗纷乱之中。
第二十二章
涂成森去三义厅时,发现所有的小弟都认识他。
他们叫他“森哥”,目光是不羁而带着敬佩的,看来文丰已经公开向兄弟们表示了对他的欣赏。
所以对于三义厅,他可以长驱直入,才会听到区海兴惨烈的叫声。
那种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直接粗暴,完全是生理的疼痛反映,撕着嗓子烈喊,震得人耳膜也是微微地疼。
循着声音,走到地下室。门敞开着,他一眼就看到满头是血的区海兴。
涂成森早就意料到区海兴的惨状,早年他在道上,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也见过别人怎样的折磨,但仍被那副血腥样震慑
得说不出话。
如果此行此为不是展喜颜做就好了。这是他看到屋内情景的第一个念头。
展喜颜正缓慢而坚定地将牙签一点一点往区海兴的瞳孔中推。
从容不迫得令人心寒。
区海兴叫得撕心裂肺,双手徒劳地企图舞动挣扎,却被两端紧绑的绳索限制,只能一声一声地喊。
涂成森从不钦佩区海兴,更何况他还杀了一个无辜的柯碧,可也知道他是铁铮铮的汉子,如今看这血气方刚的男人被折磨得非
人非鬼,也有点于心不忍。
“够了!”他过去扣住了展喜颜的手腕。
展喜颜低着头,微长的头发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但仍有一种肃杀的恨意:“你来了?”
“小喜……够了……”涂成森努力压着疑惑震惊的心。
展喜颜抬起眼,满是清澈,似秋季碧云天,无辜而美好。
涂成森看得心惊不已。
“为什么?”展喜颜的脸那么宁静,似一个无知的学生,“为什么就够了?”
旁边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腥味。
区海兴粗重的呼吸像垂死的野狗,急迫而凄惨:“操!老子还怕你来着?姓展的,你不过是文丰的一只可以操屁股的狗,总有
一天,你屁股松了也像老子这样了……恐怕比老子更惨……”
话没讲完,旁边的小弟已经死死地踹上去了。
展喜颜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仿佛这般血腥的事与他全无关系,他是世间最纯净的人。
涂成森转过头,看到区海兴眼睛血肉相连,模糊不堪,脸上青的青,紫的紫,黑的黑,像浓墨重彩的脸谱,脸也浮肿蜡黄。而
那牙签还插在一只眼睛中,眼皮半吊着,血肉模糊,恐怖之极。
“有种一刀给个痛快!”区海兴已经脱力了,可是依然没有屈服的意思,“老子根本就没有贪那笔钱,文丰,是你拿了那笔钱
,你这狗杂种何必在别的兄弟面前演戏。”
展喜颜笑得云淡风轻:“你想要痛快?行,我给你就是了。”
他微一示意,那些小弟们毫不犹豫地把牙签从眼睛中拔出。
区海兴惨叫一声,立时晕了过去。
涂成森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把展喜颜拉出那似地狱一般的地下室。
展喜颜玩味地看着他:“怎么?上了道了却心存慈悲?你狗哭耗子干什么?”
“小喜……”涂成森有点词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展喜颜静默了一下,嘲弄地“哧”了一声:“怎么?你以为我这六七年都是白呆的?还真以为我只有被操屁股的本事?”
涂成森勃然变色:“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是不是觉得很光荣?”
展喜颜笑得非常无害:“是啊,我真觉得光荣,能有几个能有资格被操屁股的?操了六七年还没松呢……”
涂成森阴着脸:“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
展喜颜没有回答。
涂成森的话阴冷得像一条自肺腑中游出的蛇,四周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意:“不止吧!你这么折磨他,不外乎还恨他……没有杀
成我。你就因为这个才这么折磨他的吧?”
展喜颜呆了一下,收敛了笑容,认真地:“是的,你真聪明。”
话没说完,他的脸就迎来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涂成森怒不可遏,浑身都在颤抖,脑子全是空白,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冲向敌方的火箭,带着熊熊的火,没有思想,只是火,
呼啸着冲向敌人,直到刺进人体的血肉才能消停。
眼眶已被怒火熏得通红,那只打过他耳光的手还举在半空,维持在原来的姿势,僵硬而可笑地发着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
样?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展喜颜抚了一下自己微肿的脸,五个指印还鲜明地在脸上,忡怔间没有任何言语。
然后无表情地说:“我早说过,你最好远离黑道,否则我宁可你死。”
他转过身,继续走入那间黑沉沉的地下室。
像一副画,走廊是光明的,他一步步地走下去,渐渐没入暗黑,然后消逝。像一道淡淡褪去的影子。但那白色的衬衣又是如此
明显,似乎还反着寒光,像一把闪亮的刀刃,割痛了涂成森的眼。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区海兴又醒了。
涂成森呆在走廊口,听着区海兴断断续续的恶毒的声音:“展喜颜,你还真以为自已是什么东西?……当年你小子被关时,不
过是个软骨头,是谁趴在地上舔我们倒在地上的狗食?是谁跪着求我们放你出去?……”
然后听到脚踢在物体上闷闷的声音。单调而残暴。
涂成森默默听了一会,转身走了。
此时他已经完全丧失探听当年是非的心情,他心灰意冷。
坐在三义厅的厅中,一个小弟看出他心情不好,上来体贴地泡了一杯茶给他。然后转身离去,留下满屋的孤寂给他。
他无意识地喝着,热水“呼呼”直窜肚中,一颗心“扑扑”不安分地跳着,鲜明而真实,憋得难受。
他静坐了一会,觉得满天满地的眼泪在流,纷纷扬扬。
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那些石梗在喉的话已经化作细沙,流入体内,喉咙已不再憋得难受,而那沙子已经深入肠
中,随着肠的蠕动一下一下地刺着身体内部,加重身体的负担。
“喂,干什么呢?回味被绑架的细节?想重来一次?”一个声音肆无忌惮地闯进耳中。
涂成森第一个反映是先低下头,捂住脸,他不想别人看他流泪的样子。
自己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竟然像个女人一样流泪,实在不像自己的作风。
可是一摸脸,竟是干干一片。
不由得苦笑一下,他以为自己正泪流满面呢,原来只在心中哭而已。
抬起脸,看到文炀好奇而喜意盎然的脸。
第二十三章
这时候的涂成森已经完全没有兴致与文炀开玩笑,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文炀。
“干什么?”涂成森没好气地抬头问。
“听说你们前段时间被绑架了?怎么样,爽吧?”文炀风轻云淡,像在讲一件琐事般自在。
“……”涂成森站起来,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哎哎哎,叫你哪?听见没?”文炀聒噪起来,像个婆娘。
涂成森蓦地转过身,大声吼道:“操!别他妈烦老子,别以为你是文哥的亲弟弟我就得听你的。”
文炀忽地安静下来,在原地僵住。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涂成森反而去注意了一下文炀。
后者年轻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愤怒与悲哀:“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希望自己不要是文丰的弟弟。”
可是我们生来便是没有选择的,无法选择自己的亲人,家庭,出生或死亡。
年轻的哀愁总是来得动人。在涂成森眼中,学生便是孩子,无论他多少岁,他的心事总是可以为人怜惜的。
他有些许的过意不去。
他像辛叔一样拍了拍那个他眼中的年轻人的肩。
“我恨文丰。”在静谧中,文炀突然的一句令涂成森一愣。
“你们不是亲生的?”涂成森的脑中闪过港片滥俗的家族恩怨。
“当然是亲生的。”文炀翻了个白眼。
涂成森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追问。这不是他的份内之事。
“我原本最爱的便是他了。而他爱的只是他的帮会。”文炀神情恍惚而忧伤,像个孩子。可是声音里却是咬牙切齿的不甘。
“哦。”涂成森想着如何让他闭嘴,他不想知道太多。
“你有兴趣知道吗?”文炀别过头,真是漂亮的脸。
“没有。”涂成森老实而干脆地回答。
文炀不爽地哼了一声。
“算了,我找小喜说去。”他咕嘟着站起身,斜照里的一抹昏黄打在他的脸上,竟是透明地发亮,仿佛一个心事单纯的少年,
一眼即可见底。
“你与小喜……常常讲心事?”涂成森不动声色地问。
“要你管。”文炀又恢复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扬长而去。
涂成森身体还未恢复,便接到了文丰的第一个任务。
“最近帮会有点麻烦,一向与我们毫无瓜葛的殊道会不知怎地抢了我们不少生意。”文丰说着行动时淡淡的,仿佛不过平常事
,“让他们注意点我们罢。”
他的言语中仿佛是有点无奈的口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暗示。
涂成森是在黑夜中行动的。
其实相比以前在道上的事也不过是些琐碎的行动。
敲毁了一辆殊道会老大女人的法拉利,以及砸烂了几家殊道会下面的店铺。
回来时,已是夜半风凉,满天的星影摇摇欲坠。
他回房,路过展喜颜门口,听见里面欢爱的喘息与呻吟。
他伫足一阵,便默默离开。
他对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他这么对自己说。
他是睁着眼看着天色渐明的,秋意深浓,蔚蓝如洗,他望着新阳熠熠,似牛一般反咀着过往年华里的鳞光碎影。
他听着文丰的声音说:“不用送了。”
展喜颜“嗯”了一声,体贴地关上门的声音。
镜子中深夜未阖的眼睛一片疲累的赤红,未痊的身体经受不住连夜的疲劳,终于跌入沉沉梦境。
醒来时,已近黄昏。
满室的余晖,窗外微疏萧萧的枝叶的影子纷乱地映着满地,风移影动,如流水一般汩汩不止。
他找出一根烟,想起晨明种种,一嘴的苦涩无味。
静极思动,正开门去觅食,却看见展喜颜的房门打开,蹦出一个文炀来。
那人嬉嬉哈哈,满室乱窜,似一个快活的疯子。
“你有病……”展喜颜的声音羞恼不堪,他衣衫不整地把他推出去。
两人的目光一对,皆是一震。
涂成森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映。
自那日他打了他一个耳光后,两人很少碰面,各自忙于帮会种种事务。
文炀循着展喜颜的目光,看见了涂成森:“嗨!好久不见。”
涂成森没有理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展喜颜,目光炯炯似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文炀自觉没趣,只得讷讷地自言自语:“看来我魅力衰微啊,得回去好好修练一下。”
说着,打了个招呼,离开屋子,留下那两人大眼对小眼。
展喜颜看了他一会,默不作声地准备将门关上整理衣服。
还没反应过来,涂成森就冲过来,将他连人一起推进了房间,房门重重关上。
房间中被褥整齐,不见有任何暧昧的痕迹。
可是涂成森被一种叫妒嫉的情绪牢牢控制,丧失所有理智。
“你……与文炀也睡?”他朝展喜颜吼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么伤人。
展喜颜冷冷地试图推开他。
可是涂成森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扣着他,将他硬顶在墙上。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展喜颜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话多伤人心,简短直接。
涂成森无言以对,赤色双目中满是痛惜愤怒。
他有什么资格来管他,他凭什么?他这样问自己。
“我……”他嚅嗫着,吞吐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表白,“我……”
可是就算表白了又能如何,他在心中狂喊着,小喜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喜,今天的他已经陌生如路人。
“你喜欢我吧。”展喜颜静静吐诉,没有任何疑问,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笃定。
涂成森一愣,慢慢松了手:“你说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个人的眼梢眉角中是淡淡的不屑,“不是吗?你表现得太过明显。”
“你……知道。”涂成森有点混乱。
“是。”
“我是喜欢你,不,我爱你。”涂成森干脆直接承认。像一场赌博,他决定放手一赌。
“可是,那又如何?”展喜颜的脸如死水无澜,他沿着床沿坐下来。
“什么?”涂成森那一刹那觉得有一道惊雷生生将自己劈中,浑身都是剧烈的疼痛与怒火。
“我说,即使爱,那又如何?”展喜颜狠狠地说。
空气中有刹那的沉默,可只是瞬间,涂成森像一只困兽一般扑了过去,将展喜颜死死压在床上。
一拳挥出,展喜颜的脸刹那就青肿起一块。可是涂成森并没有罢手,只是死命地拳打脚踢。
他的爱情,第一次这么赤诚全心的爱情,甘愿一丝不挂地呈现在那人面前,只是换来一句轻蔑的“那又如何”。
这般的羞辱,直刺心脏,彻底尖锐,痛不可挡,除了使用拳头,他实在不知道可以怎么来挽回自己被践踏的尊严。
可是为什么,这般的愤怒,浑身只是破败的无力感。
展喜颜自然也不示弱,若是平时,他还不全是涂成森的对手,可是涂成森的身体还未痊愈,前些天又昼夜不分地忙,疲乏不堪
的他难免处于弱势。
两人厮打了好一阵,累及了房间中的家俱,整个房间狼藉不堪。
半晌,才无言地分开,各自蜷缩在房间一角,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满身都是伤。
涂成森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打架。
从小,他只想着护着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竟也有打架的一天。
世事无常,真得是世事无常呵。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乏,那种疲乏像脱力一般让人无法动弹,但他终究是挣扎着站起来,那时他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
再不见这个人。
一言不发地,他拉开房门,直接走出了屋子。
他想,他永远都不要再进这个屋子,这般的羞辱,这般的刻骨,连同那个人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愿再记起。
第二十四章
所有的人,都知道涂成森与展喜颜吵翻了。
证据便是二人青肿累累的脸与涂成森搬出来后独自租住的房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特别是道上,更是没有永远的兄弟与朋友。很多人都摇头了然,这似乎是最实用的规律,理想主义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