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父亲忘不了那个孩子。
那个消失在海洋深处的孩子,是马尔斯一生的罪与痛。
他知道,父亲爱那个孩子,更甚于爱作为亲生儿子的自己。他清楚地记得,很多个浓黑如墨的深夜:父亲把那孩子紧紧地在怀里,流着泪,说着一句他无法理解的话:“……孩子,你要好好活着——我已经失去了路德维嘉,我不能再失去你!……”
他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眼中的痛苦。
“父亲,已经半个月了,教皇还没有派使节来吗?”康斯坦丁打断了父亲的沉思。
雅赫安摇摇头。
康斯坦丁皱起眉头,“梵蒂冈会不会为难我们?”
雅赫安嘲讽地哼了一声,“册封皇帝只是一个仪式,在既成事实的情况下,教皇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故意拖延,无非是希望我们主动示好。格利高里二世的野心不下于任何一个君王,他不会允许东方从基督教里分裂出去。这里的东正教是他的心腹大患。如果我们臣服于他的野心,帮助他摧毁东正教的势力,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否则,我们迟早是他的眼中钉。”
康斯坦丁正要说话,一个仆人匆匆来报:“大公阁下,梵蒂冈的使节到了,陛下已经在圣宫等候多时了,他请你马上进殿!”
君士坦丁堡,圣宫主殿。
尚未加冕的里奥皇帝此刻正端坐在皇座上。每次坐上来,他都感觉到母亲残留的体温,立即引发内心的恐惧不安。每当这时候,他就特别渴望雅赫安的存在,只有雅赫安的手握住他的手,他惶恐的心才会渐渐趋于平静。
但今天,雅赫安却迟迟不来。
殿外的侍卫高声宣告:梵蒂冈使节——拉斐尔大人到——!
殿门被打开,里奥看梵蒂冈的枢机主教向自己款款而来。真年轻啊——这是里奥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接着,他看到了年轻的主教大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法衣,挺拔修长的身材,俊秀的脸庞上挂着温文的浅笑。
主教走到里奥面前,按照拜占庭觐见君主的仪式,行跪拜之礼。举手抬足间,尽显优雅不凡的气度。
里奥请他在自己身边落座。
两人寒暄了几句,拉斐尔说道:“尊敬的君主,我们的陛下的意思是,本该在教廷里举行的册封大礼就改在此地举行,仪式由我操作,还请君主原谅他不能亲自前来。”
里奥连忙说:“由于我自身的原因无法前去梵蒂冈亲自觐见陛下,这才该请求原谅。”
两人正谈着,雅赫安和马尔斯已经走入殿来。
等他们拜见过君主,拉斐尔已经起立相迎,双方又互相施礼致敬。里奥同样赐他们落座。马尔斯目不转睛的望着拉斐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顿时洋溢着欣喜,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见到拉斐尔会激动如此?是看到他平安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体会到久别重逢的兴奋?
拉斐尔也不时迎着他的目光微笑,蓝眼睛像琉璃般晶莹。
经过一番商议,君主加冕仪式在三天后进行。
红日即将西沉于大海,黄昏的爱琴海,宁静而深远。拉斐尔沿着海滩走,欣赏着落日的美景。
没有想到,时隔十几年后,自己又再一次踏上这个地方,脑海深处尘封的回忆此刻像海浪一样翻腾不已。
他忽然感到很累,就在一块礁石上坐下。
眼前的景致如此熟悉,依稀可见一个小男孩爬上礁石,抱着膝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一个少年来到他面前,想要拉他离开,男孩不让,两人一阵拉扯,然后那少年转身跳下礁石,在沙滩上奔跑起来;男孩楞了一下,立即追上去,一直跟在少年的身后,寸步不离……
拉斐尔觉得心头掠过一丝痛楚,沙滩上空荡荡的,男孩和少年都已消失于过往的时空。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按在自己肩头,拉斐尔浑身一颤,却没有抬头,他已经知道是谁了——自己不一直期待着他的到来吗?
27、墓前倾诉
还没有等到拉斐尔抬头看,拍他肩膀的人已经挨着他身边坐下,没有任何客套,就像两个偶尔遇上的老朋友,像过去一样席地而坐,闲聊过往,打发时光。
但是,他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了?
两人都没有开口。一种潜藏感觉暗流涌动,几乎要打破这表面的的平静。
终于,拉斐尔回头朝他一笑。
康斯坦丁心里一动,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笑容很好看,像冰雪初融的溪水,纯净而宜人。
“我不明白,帕瓦死了,你又把我放了,是怎样跟教皇交代的?”康斯坦丁好奇地追问道。
拉斐尔收回涣散的目光,语气变得有几分冷淡:“没有交代什么,我只是请求降罪。”
“那他们没有为难你吗?怎么还派你到君士坦丁堡来?”
“陛下的心思我猜不透,也许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吧。”
这话听起来明显是敷衍,康斯坦丁皱起眉头,那种潜藏的疑虑又再暗暗滋生,但他实在不愿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气氛,只好说:“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
拉斐尔冰蓝的眸子亮光一闪,随即长长的睫毛又垂落下来,“你替我担心?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逼我交出命运之戮。”康斯坦丁忽然握住他的手。
拉斐尔轻握了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
康斯坦丁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人,拉斐尔好像总在抗拒自己,逃避自己,既然如此,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拉斐尔抱着双膝,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康斯坦丁看着这个明显“请勿打扰”的姿态,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到拉斐尔的肩膀在微微颤栗,整个背脊都在抖动,突然明白过来。拉斐尔的身上一定隐藏痛苦的过往。他靠近拉斐尔,伸手搂过他的肩膀,轻声说:“艾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拉斐尔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你没有什么对我不起的。”
康斯坦丁再次无语,觉得自己和拉斐尔之间竖着一堵冰墙,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再近一步。
拉斐尔再次开口了,却是告辞的话。
康斯坦丁微微欠身,算是回应。
拉斐尔的背景在银白的月光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海岸线的尽头。
已经过了午夜,拉斐尔却毫无睡意,靠在窗前,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银白的月辉下,海面像一块蓝黑色的丝绸,闪动着神秘的光泽。
思绪又飘过了遥远的时空,记忆深处的那个男孩再次出现在眼前。
君士坦丁堡皇宫,正殿。
拜占庭帝国第十三任君主里奥皇帝的加冕仪式正在进行。
根据基督教国家君权神受的机制,里奥必须接受梵蒂冈的加冕。
此时,枢机主教拉斐尔正代表教皇赐予里奥皇冠和神杖。里奥以跪拜之礼接受册封。
拉斐尔朗声致辞:“……从今日起,你——里奥十三世即位为拜占庭帝国之君主,代表天主治理这片土地。从此,你须弘扬主的圣明与神威,成为英明的皇帝。天主赐福于你及你的子民,并永远与你同在,阿门!”
“阿门!”里奥庄严地宣誓就职。
加冕仪式后,拉斐尔离开了皇宫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那套厚重华丽的红色法衣,换上一件轻便的白色亚麻布衣服,又从随身的行李箱里取出一本小小的古旧的圣经,走出门去。
沿着海边的小路,拉菲尔一直走到这段海湾的尽头,上了一块坡地,地上栽满淡紫色的野玫瑰,只是现在时已入秋,紫玫瑰早已消失了踪影。那漫山遍野的娇嫩清新的粉紫只依稀在梦里绽放过。
拉斐尔慢慢走入玫瑰园的深处。
这里似乎永远萦绕着玫瑰的清香,熟悉的香味使拉斐尔心里一阵哀痛。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一座墓地,母亲的墓地。
一块白石墓碑上刻着母亲的名字:路德维嘉。微利。
拉斐尔跪下来,颤栗的手指抚上墓碑上的文字,闭上了眼睛。
八岁的时候,母亲永远离开了他。母亲的死在拉斐尔生命中划出一道巨大的断层,断层的这边是天堂,断层的那边是地狱。
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母亲的墓前。
妈妈,告诉我该怎么办?
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拉斐尔头抵在十字碑上,泪如雨下……
“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艾伦。”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在身旁响起,只是很轻的声音,却像一记炸雷。
拉斐尔猛地吓了一跳,立即张开眼睛。
康斯坦丁赫然站在自己面前,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直直地凝视着自己。
拉斐尔慌忙站起身,说:“你好,马尔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康斯坦丁注视着他,穿着宽松亚麻布白衣的拉斐尔失去了主教的沉稳,此时更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少年,蓝眼睛里充满了孤独。
“我替一位朋友来看他的母亲,就是这位路德维嘉夫人。”康斯坦丁慢悠悠地说,一边把一束紫玫瑰放在墓前,“我的朋友说,这是他母亲最爱的花。”说完,回头审视着拉斐尔,“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她的坟前?”
拉斐尔一阵慌乱,躲开对方的目光,“我,我也是替一位朋友来的,一位远在罗马的朋友。呃——这位路德维嘉夫人是他的亲戚。”
“哦?”康斯坦丁狐疑地追问:“那你的朋友又是谁呢?”
拉斐尔忽然烦躁起来,“我的朋友是谁,好像没有必要向您交代吧,最高执政长官大人?对不起,我有事先走,再见!”丢下这句话,拉斐尔转身要走。
康斯坦丁一把拉住他,“等一下——艾伦!”然后一步跨上前,挡住了拉斐尔的去路。
他看到康斯坦丁的脸凑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的那位朋友、路德维嘉夫人的儿子——他叫齐格非,你认识他吗?”
拉斐尔像触电般一颤,一把推开康斯坦丁,夺路而逃。
康斯坦丁再也无法容忍他的逃离,飞身过去,把他按在树上:“该死!我不过是问你是否认识齐格非,你干嘛要逃?”
拉斐尔脸色煞白,“是的,我知道谁是齐格非,他就是你的兄弟,被你杀死的那个人。你亲口告诉我的,难道你自己忘了吗?!”
这话果然有效,拉斐尔感到压在肩上的力道骤然减轻,趁机将马尔斯推开,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蓝眼睛像碎裂的寒冰,一片茫然。
康斯坦丁看着他,心里一颤,说了声“对不起”。忽然地上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刚才两人在拉扯中从拉斐尔身上掉下的圣经,圣经已经打开,翻开的书页上,静静躺着一条淡紫色的丝质手帕。
拉斐尔刚要去捡,却被康斯坦丁抢先一步拽在手里。
康斯坦丁将手帕展开,看到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紫玫瑰,美丽得让人窒息。手帕中间有一道细心缝补的痕迹。
拉斐尔死死地盯着这朵紫玫瑰,这些来,多少个无眠的深夜,他失神地凝视着这手帕上方玫瑰,让早逝的母亲那一缕芳魂陪伴自己度过一断又一一段无尽漫长的孤寂。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脸埋在手心里抽泣起来,甚至不管康斯坦丁正在一旁看着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泄自己的悲伤。。。。。。
然后,他感到一个人挨着他坐下,一双修长有力的臂弯将自己圈入怀中,一个温暖的怀抱,比母亲的怀抱更深广更坚实。
他陡然一惊,本能地要逃离,却根本无力抗拒,他整个身心都在贪恋种温暖,更渴望这一个坚实的臂弯。
康斯坦丁感到拉斐尔承受巨大的哀伤,心里的坚冰已经融化,变成无休无止的泪水。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紧密的相拥,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拉斐尔制止了泪水,窘迫地直起身子,离开了他的怀抱,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
康斯坦丁握住了他的手。
拉斐尔定了定神,忽然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吗?”
“知道什么?你就是齐格非?”康斯坦丁笑了,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不,这怎么可能呢?你已经换上了另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但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特别是你那双似曾相识的蓝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立即唤起了我心里潜藏已久的痛苦和愧疚。但那时我还不能将你和死去的齐格非联系起来,这种想法太不可思议。”
“直到那一个晚上,你因为受伤而昏迷,我不敢离开,一直留在你身边,听到你在梦中呓语,不断地重复那句话——‘上帝借你的手来惩罚我……’这是那齐格非对我说过的最后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你故意找我做告解来试探我。”拉斐尔插了一句,声音有些飘忽。
康斯坦丁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故意的,我只想知道真相。但是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看到了你从告解室出来的时候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为什么我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艾伦,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算了!别再说了!”拉斐尔背过身去。
28、意外的拥抱
拉斐尔一动不动,石化般僵硬冰冷。那一幕惨痛的回忆本已深埋于心底,如今表面一层伤痂被硬生生撕开,才发现里面依旧鲜血淋漓,仿佛从来没有愈合过。
良久,马尔斯在他身后低语:“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可以吗?”
拉斐尔没有任何回应。
马尔斯绕到他面前,拔出佩剑,递给拉斐尔,“既然你不愿宽恕我,那就杀了我,在我身上复仇。”
拉斐尔摇摇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马尔斯走前一步,抓起拉斐尔的手,把剑柄放在拉斐尔手中,“求求你,艾伦。今晚来个了断吧,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有多恨自己,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捧起拉斐尔的手,将剑尖对着自己的心脏,继续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主也同意复仇,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拉斐尔忍无可忍,猛然后退一步,把剑扔到地上,蓝眸幽冷,低缓地说:“你要我宽恕你?”
“是的,艾伦,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马尔斯眼里尽是期盼。
拉斐尔深吸一口气,“真的?”忽然爆发似的喊道:“那么你走!永远在我面前消失!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头也不回朝前跑去。
马尔斯追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颓然跪倒在沙滩上,觉得一只巨手攥住了心脏。
这天晚上,马尔斯彻底失眠了。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尽是那双碧蓝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深切绝望的痛苦。
当马尔斯被仆人叫醒的时候他才刚刚睡熟,因此相当不满,正要大发脾气,猛然想起今天是新任国王里奥大帝为庆祝登基而举办的狩猎大会的日子,而自己作为帝国最高执政长官,已经快要迟到了。
匆匆忙忙洗澡更衣,穿戴完毕,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忽然大吃一惊,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教士坐在餐桌旁,正和自己的父亲谈笑风生。
——正是艾伦拉斐尔。
拉斐尔看到他,蓝眸晶莹,莞尔一笑,“早安,康斯坦丁大人!”
这副从容自若的笑容看来,昨晚的事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马尔斯心里掠过一丝安慰,却又深感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