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开水龙头装了一杯水,递给博登,诚感到有些抱歉。
「这地方还没有整理,得委屈一下。」
一边说话,挨揍的鼻子又开始冒血,诚只得赶紧捂住。
博登垂着头,慢慢饮那杯水。
杯子空了很久,才轻轻开口:「让你费心了……」
尾音细不可闻地消失在空气里。
望着博登低垂的黑发,以及睫毛底下水粼的眼睛。
诚彷佛又回到了病房那时候。
隔壁睡着的,是多么安静的一个人啊。
他止不住好奇。
如果没有听见博登读诗,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察觉对方灵魂内部,隐藏在纤细喉颈之中的嗓音,竟然拥有暴风般憾人的情感。
咀嚼字句而切割脏腑,自虐般完全沉溺的读法。
——话语从博登的唇齿窜出,便要钻人的肉,嗫人的骨。
诚浑身寒毛直竖,完完全全被震摄了。
直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被那层忧伤的薄膜包裹。
博登身上的忧伤。被染污似的忧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你不需要觉得歉疚。」
诚顺了顺棕发,脱去血迹斑斑的羽绒外套:「是我自己多事。」
宽阔结实的胸腹上满布青紫,脸没有衣物包裹,状况凄惨,被戒指擦击过的地方,皮肉外翻。原本一张端正的脸,被揍得狼狈
不堪。
博登抬起眼睛,软弱地望着诚,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正在发抖。
「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他说。
「你可以待在这里。」
诚打开急救箱,拿出酒精、棉球、镊子、绷带。
「我需要帮手消毒、包扎,」诚笑着开口:「念诗转移注意力更好。」
博登不禁笑了,接过酒精开始为诚消毒。
酒精抹过伤口冒出了细密的泡泡。
「痛痛痛痛痛……」
诚抽气哀号:「快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浑帐!真要命……」
博登思索了一下,低声吟诵:「人们歌咏着光辉短暂的昔日。」
「因为在人们的回忆中,昔日狡猾地,只挑选了美好的时刻与地点。」
诚着迷地望着博登开阖的唇瓣。洁白发亮的齿列。
博登有小小的虎牙。他自己一定没有发现吧。
「我不高唱,短促光彩的昔日——宁愿昔日歌颂我的今日。」
「宁愿昔日歌颂我的今日。」诚复述。
「嗯。伊东静雄的作品。」博登在诚的胸腹间缠上一卷一卷的绷带。
「好像要准备切腹一样。」
诚低头望着专心包扎的博登:「谢谢你啊,介错先生。」
「谁说要当你的介错人?」一时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博登想也没想地回答:「我力气没有锻链,准头又差劲,绝对没有办法一
刀让你登天。」
「啧啧,雇用非专业人士的风险。」
「是啊。」
与诚闲聊总是特别轻松,不可思议地,博登露出了比以往都多的笑容。
就像普通室友一样,随意谈天,彼此调侃,商量待会要去哪里用餐……
博登在诚的脸上贴了OK绷,包扎宣告完结。
「诚……我会分担房租的。」博登轻声回答。
「那不急。」诚摆了摆手:「既然过来了,就安心待着吧。」
「我可以介绍你到车站附近熟识的店家,小田急百货的甜点店工作。
至于阿彻那家伙,别再跟他有所牵扯。在他身边只会受到影响而不幸。」
「他是那种身处地狱,仍蛮不在乎地背叛,拖旁人下水、甚至伤害对方的人。」
诚咬牙切齿地瞪着窗外。陷入旧日的记忆里。
博登想反驳金泽并没有那么坏。
但眼见诚鼻青眼肿的惨状,又硬生生将话语缩入喉咙。
最后只问得出一句话。
「该如何报答……」博登问。
「如果你能偶尔帮忙整理房间,弄个早餐,那就太好了。」
诚耸耸肩,毫不在乎地拍了拍博登背脊:「和式早餐。谢谢。」
接近傍晚仍飘着小雪。
徒步至新宿西口的HALC,里头除了简餐、咖啡厅、家电,还有食材可以购买。
两人用完餐,便添购公寓需要的物品。
诚除了上课还兼职家教,真正在家的时间不多,能和博登一起用餐就只有平日清晨,以及假日而已。
他不会做饭,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诚望着认真挑选味噌、纳豆、鸡蛋、小包装五谷米的博登。
事实上,诚没见过母亲为家里煮过任何一餐。
不像婚后辞职专心照顾小孩的邻居太太,认真帮全家准备丰盛的早点。
母亲每到结稿日,家里电话就响个不停,那时她特别暴躁,经常把:「够了没有?不要烦我,离远一点好不好!」挂在嘴边。
谁也不敢惹她。
母亲签下离婚协议书离家出走后,诚更别指望憔悴的教师父亲了。
父亲总是下班后到居酒屋喝个烂醉,咒骂着班上那些国中小鬼。
诚的高中三年,是自顾自地,成熟长大的。
整整三年。父子关系降到冰点。
他总是那个穿着高中制服,去居酒屋道歉并把父亲扛回来的孩子。
除了煮解酒汤,洗净沾满臭酸呕吐物的西装,还要把烂醉的老爸丢上床。
说不恨是骗人的,他高一拼命念书,拿回漂亮的成绩单,却换来「没有满分,如何上东大医学部!」的怒骂与拳头。
诚忍不住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嚎叫声,冲上去跟父亲狠狠干了一架。
他半夜冲出去,到投币式贩卖机,用父亲的证件刷检验年龄的装置,顺利地购入几包浓烟,接着他取出打火机,一面吸烟,一
面把课本烧了。
凝视着纸本发出火光卷曲、焦黑,他感到既美丽又悲哀。而且前所未有的孤单。
内心的缝隙因为压迫,渐渐流出污血。
净化一切的火焰并没有办法拯救他的灵魂,没办法将家庭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图样。
但是可以烧掉愤怒。烧掉悲伤。他觉得心里似乎好过了一些。
「石川同学!」
诚转过头,看见同样住在附近,出来买烟的历史老师。
娃娃脸,特别受学生爱戴,脾气温和的文科男教师并没有责备诚。
反而买了一手啤酒,和学生坐在附近公园的荡秋千上聊天,并介绍他阅读。
对学校书籍没兴趣的话,多涉猎经过挑选的经典,有益无害。老师这么说。
「浅浅看过也好,能够释放一些压力。」
老师提到Peter Handke,提到孩提之歌,提到诗人生命经验,藉由文字展现,并触碰读者灵魂的共享。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只有一两次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陌生人身旁醒来。」
「小时候,很多人看起来是美丽的。
而现在要运气好,才有可能会遇上几个。」
老师念完诗后,仰头将啤酒喝得精光。并点起烟,长吁了一口气:「某些诗并不艰涩难懂,对吧?这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
「老师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诚盯着老师斯文的侧脸。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各有各的难处。最重要的是不要走歪了路。」
「坚持是很困难的,战战兢兢走在边缘,当然会觉得疲惫。
但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去加油的。因为一放松,就会被悬崖吞噬。」
老师轻描淡写带过问题,反而又把重点丢到诚身上:「石川同学还年轻,别放弃自己啊。我会感到可惜的!」
「老师是女的就好了……」诚低下头,捏扁了啤酒罐。
「噢?」历史老师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如果你是女高中生或火辣的熟女教师,我一定会坠入爱河!」
诚将啤酒罐用力掷向远方,罐子发出铿锵的声音,顺利落入垃圾桶内。
清酒般醉人的月色,诚振奋起来,朝空旷的公园广场高喊:「加油啊!」
他为自己打气:「加油啊!石川诚!」
「少开玩笑了,臭小子。」
历史老师低低苦笑,吸亮烟头,呼出一口长长的白烟。
深碧的夜空很美,草丛被诚的呐喊一惊,飞起闪闪萤火。
老师望着自己脚上断绊的木屐出神,烟灰灼灼燃烧,到了足够的长度,便一整段萎落下来,掉到地上破碎了。
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非常关心他的历史老师,诚应该会成为连续纵火犯,而不是工学院大学的学生吧。
那之后过了两年,诚准备大学考试前两个月,历史老师被人爆出与校长夫人有染。
单身男教师与有夫之妇的婚外情,闹得沸沸洋洋,学校陷入骚动,开会时群起挞伐,处处为难,想逼影响校誉的不伦教师辞职
。
家长更质疑教师的操守,拒绝让学生上课。
一直以来,认真教学、关爱学生的老师,受到如此否定,越来越憔悴。
诚去跟他借书来看的时候,老师异常寡言,郁郁终日。
「诗人的死像是盘涅之中,黑色的阿波罗。」
递出辞呈,准备回福井县老家,正整理桌面的老师,有感而发地开口。
老师将北村透谷的作品复印订成一本送给诚。“我牢狱”及“三日幻境”.其馀杂物统统送进焚化炉里,连同手机。
火炉前站了许久。
老师取下从不离身的十字架银链,同样丢进了炉口。
诚既惊讶又担心,从二楼教室目送憔悴的教师,慢慢踱出校园大门。
过几天学生们才知道,师长根本没有回老家去。
搭乘JR北陆本线时,他临时起意,在芦原温泉站、而不是福井站下车。
只身转乘京福巴士至东寻坊站,徒步前往位于坂井市三国町安岛的东寻坊。
因为喝醉,身体摇摇晃晃的,教师到崖边的公共电话亭,拨电话回老家,说自己要在东寻坊欣赏海景。
然后他拨电话给学校主任,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是一个玫瑰色的黄昏,浪花激碎而华丽,拍打在安山岩的诡奇岸柱上。
教师放开话筒,走出话亭。皮鞋踏过稀疏的草皮,地面逐渐变成清一色苍灰,他解开领带、直线往海边疾行。观光客相继惊叫
,指向加速奔驰的身影。
男人猛力奔向虚空,然后俯身,脑袋爆摔在尖锐的石层上,红白飞溅,卷入浪中。
像一朵凄然的花。
等到家人赶来,已经是一个多钟头以后的事了。
诚个头很高,博登不但清瘦肩线也窄,两人勉强能挤进单人床。
投海自尽的历史老师,年轻的时候,应该跟博登很相似吧。
入睡前,诚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从背后观察博登短发下,细长的白颈。
颈后烙着一排牙印。不知道是哪个恶劣的混帐咬上去的。
倘若在这里待得够久,痕迹一定会痊愈的——诚如此相信着。
博登缩成一团瞪视墙壁,左眼的泪水渐渐弥漫,流进右眼。
连续几次从恶梦惊醒。有着严重睡眠障碍的博登,不停冒着冷汗。
博登畏惧黑暗。经常做同样情节的梦,梦到青山的宅院。
打破养父头颅,溅一室黑血的梦。被养母赤裸纠缠,倦怠而死的梦。
他不能抑制自己关灯后的颤抖。胸膛最深的地方,住着一头兽。
鬃毛淋满了腻滑、染污的悲伤,金泽愿意解开皮带,毫不犹豫地操他。
那家伙会从裤头掏出一条前头穿了金环,又粗又长的阴茎。
博登总是倒抽一口凉气。再怎么张大双腿,也不可能将对方的性器全部收进体内。
他尽可能放松,让肥硕的龟头进入,但是随着整根阳具强行插入,博登会不由自主地箍紧括约肌,咬牙忍出一身冷汗。
痛苦能打破麻木感,令他脑袋空白。在非人的凌虐后,找回活着的感觉。
他窒息、疼痛、抽搐、哭泣,跪在地上讨饶,而且确知自己仍是活生生的人。
当那根入珠的凶器完全嵌入肠道,打桩机似地交媾,博登只能无力地任对方操弄。
让粗壮的阴茎挤压、碰撞前列线——只有极度疲惫,才能陷入死般的熟睡。
炼狱之后得来不易的甘美。
平静,无梦,极其幸福的睡眠。
博登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几粒药丸,吞咽下去。
他想过得好——却连怎么好好睡一觉都不知道。
章之七:断指
「卷走的款项在哪?」金泽穿着皮鞋的脚踩踏在红发流氓脑袋上。
叛徒的五官痛苦扭曲,瞪大充血的眼睛望着金泽。
「玩女人花掉了。」红毛不情愿地嘟囔。
金泽冷笑一声,猛力踹断肋骨,剧痛使对方张大了嘴巴拼命喊叫,五脏六腑翻搅着,彷佛全被踢了出去——使劲践踏,一次又
一次,直到浑身发汗。
金泽散乱的浏海底下,隐藏着渴望玩弄昆虫致死的残忍眼神。
「看过吊在树海里的人吗?」金泽问。
「谁知道啊!」红毛尖叫起来:「你敢动我……透谷不会放过你的!」
皮靴猛地又踏上红毛鼻梁,折磨肿胀的脸:「刚吊上去,脸会胀红,手脚拼命游泳,像发了狂的舞踏。那画面很有趣噢……
除了痉挛,失禁,裤档还会硬起来,射她妈一裤子。真是丑态毕露呐。」
「所以啊,我都会让他们先上过厕所。心情好,还会让他们对着树根打一枪。
即使如此也不会好到哪去,有时候眼珠跟舌头还会突出来呢……」
在红毛所认识的人当中,除了透谷,会让他感到发毛的就是金泽。
金泽催收成绩很好,但催收目标消失的机率,也是组里面最高的。
那些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是黑市的器官贩卖?或者……被分尸以后吃掉了。
毕竟金泽养了一名精神有问题的漂亮少年啊——只有疯子才会把来路不明的家伙当宠物吧!也有这样的传言。
一轮虐打后,金泽终于停止暴行:「呐……红毛。」他挪开沾满血迹的皮靴。
「透谷带你进组里来的吧。难道没有好好教你吗?
你说的不是四十万,而是四百万。卷自己人的钱,花在女人身上……
你她妈脑袋是不是灌了水泥啊!那么想到树海里睡觉吗!」
终于了解到对方是玩真的,红毛痛得不住求饶:「不要……不要啊……」
望着流下恐惧泪水的男人,金泽酷戾的眉眼紧皱,喷出一缕细烟。
「我会还的,一张不少的还给你……」红毛摇晃脑袋哭泣。
金泽一把揪住红发,猛地后拽,对方惊恐地闭上眼睛,不敢面对金泽。
「很好。」眯起细长的眼睛,金泽亲切地笑了。
他抽出领带,将红毛两个手腕牢牢地绑紧,朝旁人使了一个眼色。
红毛被按在桌上,压制着手部,金泽接过递来的中型切肉刀,掂了掂重量。
餐桌顶上的电灯,啪地一声被点亮了。
刀面顿时发出银亮的光辉。倒映出金泽愉快微笑,穿了几个饰环的薄唇。
红毛惊慌四望,浏海散在眼睛前方,恐惧让他张大了嘴巴。
「延长收款时间需要抵押品。」金泽将烟蒂撵熄:「跟了我几个月,知道这一点吧。」
「看在透谷的份上特别优惠,一根手指五十万,收你八根。
给你六小时,款项带回就能去医院,在黄金时间内接起来。」
「我说了会还啊!会还的啊!」红毛急得快疯了。
「金泽哥。」旁边一位看起来年长的同伴按住金泽肩膀:「他们毕竟是表亲,这刀下去,透谷那边不会默不作声。」
微笑消失了。
金泽透过浏海注视缚紧的手。
「那么打五折吧。」他平静地说:「流血大降价。」
手起刀落,众人来不及阻止,四只指头就被切肉刀砍断了。
头脸与衬衫瞬间泼满鲜红,金泽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染血的睫毛。
细细的血柱嘶声喷溅,像庭园的自动花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