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你是Q城这儿本地人?”
老板从布帘后走出来,把手中的大碗递给黑长直。
“我在Q城呆到十几岁就出去了,后来很少回来。”
碗边摸上去热而烫,里面是一碗浓浓的姜汤。
那年黑长直离开这里时,Q城还不算是一座城,只能算是一个镇。小镇位于两座快速发展的大城市之间,当时交通不发达速度慢,在镇上短暂停留一晚的人有不少。很小的时候,黑长直总是喜欢坐在夜晚粉色的霓虹灯下,看来来往往形色匆匆的人,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黑夜中来,又在黑夜中消失。
“那会偶尔回来看看爸妈吗?”
“有时候来看看我妈。”
他不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但在他之前的孩子都没能活着来到世上。因为小诊所的大夫警告女人说多次手术的身体不能再挨刀,他得以存活下来。
小时候的他生得瘦瘦小小,一张脸完全是母亲的复刻版,秀气过了头。附近街区的孩子都欺负他,追着他喊‘要生养的’。
“后生,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挺啰嗦?”
“呃?有吗?”
刚刚想着从前的事,黑长直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朋友开了家便利店。”
“开店?看你这身硬肉我还以为是当兵的。”
黑长直笑了,深深吸了口烟又吐出来:“这身硬肉我可是练了好久的。”
似乎是从某一天开始,那些追着打他骂他的孩子开始恐惧他了,连附近街区的大人都听说有个小疯子打起人可凶可狠了。
他依然瘦得像根竿子,然而靠着那股不要命的狠,他成了附近所有孩子的首领。
暖暖的姜汤将湿衣服带来的寒意驱散了不少,黑长直抽完半包烟,和杂货店老板断断续续聊了很久,雨仍然没有要停的迹象。
“哎,该走了。”
他想付钱买店里的伞,老板却执意要送给他,还用塑料袋装了几个苹果让黑长直带上。
“别客气,难得有人来。”
回去的路依然是靠走的,四周都是山,唯一的车站在很远的地方。黑长直撑着伞走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走到半路忽然想起除了早上酒店提供的那一顿自助早餐,他今天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刚刚在杂货店里只顾着抽烟聊天,忘了要买些吃的。
还好有热情老板给的那几个苹果。黑长直随便把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带着外皮的苹果吃起来口感有些糙,但汁水充足,很香甜。一直以来黑长直习惯于吃削过皮的水果,其中并不是有什么精细的讲究,只是因为某人有极大的给水果削皮的瘾。
黑长直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往山下走,想起那年,他把一个苹果递给菜摊上的少年,看着对方用左手捏小刀动作利落迅速地削去外皮后递给他。他接过削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捏着梗转着圈前后看了个遍,然后咬了一大口。
坐在小板凳上的少年不说话,静静笑着看黑长直满嘴喀拉喀拉嚼苹果。
“嗯,不错。”
少年依然笑,低头继续削手边那一筐土豆:“谢谢夸奖。”
“你叫什么?”
“没有大名,他们叫我左撇子。”
“嘿,左撇子,以后要不要跟我们混?”
少年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脸上依然是笑着的表情,打量他半响说:“噢。好啊。”
14、逛逛
时间的流动比黑长直的计划要慢得多,他匆匆忙忙吃完一顿饭扛着行李包奔到车站,结果被告知手中的汽车票是明天的。
想换票,可今日的回程车票都已经售光。
“没有座位没关系,让我坐车背上也可以的啊。”黑长直堵着售票窗口不愿意走。
“不、不行的,”面对眼前这气势汹汹的疤脸男人,窗口的工作人员面露惶恐,不停摇头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这样真的不可以的。”
车站的保安原本想上前说几句,然而被黑长直回头时的一个眼神震得立在原地不敢动了。
闹到最后,黑长直还是没能拿到他的车背座位票。
他捏着Q城之行计划外的这二十多个小时,站在车站外面挠着鸟窝似的头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打发时间。
算了,黑长直使劲搔了搔头皮,想着:老样子。
老样子,四处瞎逛。
“哎,你说,这个镇子有没有咱们没去过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瘦子回过头,懒洋洋地问身后的人。
“镇子很大,也许有。”
左撇子走在他身后,在啃一个苹果,表情平静。安静的巷子里,响着他咔哧咔哧嚼苹果的声音。巷子很宽,大量的垃圾堆在巷子的一边,淌出的污水积在路面上,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再大也只是个镇子。啊啊,这日子真是要把人憋闷死了。”
瘦子自言自语似地念叨着,走着走着忽然他往前小跑了几步,一脚伸出去,把一个易拉罐一下子踢飞出去。
罐子咣当咣当地直直往前滚,滚进了一个污水坑。
时间正是傍晚,这条荒凉的小巷里没有别人,瘦子一边走一边踢,咣当咣当的声音不间断地响起。左撇子在后面走,苹果吃完了,满嘴香甜的果味。
周围都是低矮的建筑,一抬头就能看到大片金红的天空。
“你在看什么?”
柴棒似的手在左撇子眼前晃着,他望着上方的视线缓缓落回到面前的少年身上。
到了这个年纪瘦子身上依然不长肉,个子却一直在蹿高,那张太过秀气的脸也渐渐有了硬挺的轮廓线条。即使每天披头散发穿着随意,他在人群中依然是显眼的存在。
“这天挺好看的。”
瘦子嗤笑一声:“看天?你想出来没有?”
左撇子发现眼前的少年笑起来时习惯性地挑起一边嘴角,歪歪的嘴让那笑容看上去狡猾又邪气。
他问:“想什么?”
“刚才不说了!想想镇上还没去过的地方。”
“你怎么想去那种地方?”
“去逛逛看看有没有刺激的呗。”
黑长直把行李包甩到肩上,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那个行李包是个款式简单的黑色大包,黑色帆布上有划痕和污渍,还有几处修补过的痕迹,看起来有些旧。那年黑长直为离开这里做准备,特意跑到店里挑最大号的包。拿回家后母亲笑他出门行李没多少却扛这么大的包,他却一脸认真说:“以后我会带很多东西回来的。”
Q城变了很多,对黑长直来说建筑和路都是全新的,唤不起一丁点对过去的回忆。过去他曾跑遍整个镇子,熟悉镇子的每一个角落,如今却差点找不到路。
也许是离开后回来的次数太少了,这地方后来的一切变化在他看来都很突然。
入会头几年的日子过得极辛苦,那时候会里规定新加入的成员必须接受训练。他们被运到沙漠深处,头顶是炎炎烈日,四周是茫茫黄沙,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几年,没日没夜接受近似折磨的超高强度训练。
那几年黑长直一直心怀愧疚,觉得自己当初不该拉上左撇子来眼前这鬼地方受苦受累受折磨。
然而左撇子却笑着摇摇头说:“跟着你到哪里都挺刺激。”
几年折磨终于熬了过去,剩下来的人被车子载着从荒凉的营地里出来。周边荒地根本没有路,车子颠簸地很厉害,黑长直坐在小小的车厢里一身骨头被颠几乎要散了,一路都在龇牙咧嘴。左撇子在旁边笑,笑完后靠过来紧紧挨挤着他,想缓一缓颠簸带来的剧烈震荡。
从沙漠里出来,黑长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家里打电话。
允许的通话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左撇子把自己的那二十分钟也给了他,在一旁看他捏着话筒强忍激动的情绪,表情扭曲地重复说:“对,我没死,我很好,我在外国做生意,你别担心我,我很好,有空我会回去的,我很好,别担心。”
路过一家当地特产糕点店,黑长直走了进去。他打算买几盒特产糕点带回去给小卷毛和杀手。
想了想,他又多买了几盒给医生和医生大哥。这种糕味道非常甜,一般大人吃了都要被甜得皱眉。
几十大盒糕点把原本瘪瘪的行李包一下子撑得鼓鼓囊囊。
背起包时,黑长直感觉到手机在衣袋里震动。
“喂,谁啊?”
“队长,是我,”是杀手的声音:“你怎么还不回来?”
放下电话,杀手对医生说:“明天应该不用去二八眉了。队长明天晚上才回来。”
医生‘哦’了一声,拉上运动衫的拉链,走到门口弯腰开始穿运动鞋。
“阿厉,你出门去干什么?”
“去跑步。”
“为什么突然想到去跑步?”
“太久没活动了。”
医生学生时期热衷跑步,但工作之后运动的时间变得很少,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感冒提醒了他,身体是需要多多锻炼的。
“听起来不错,我也去。”
杀手也跟着穿上自己的鞋子。
医生站那儿看看他:“你不换一身衣服?”
气温越来越高,杀手在家里习惯穿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黑色紧身背心,下面套件色彩绚烂的夏威夷风格短裤。
而他刚刚穿上脚的是一双厚底工装靴子。
“没问题的。”
在医生的强迫下杀手勉勉强强换上了条长裤,让他换掉靴子,他死活不同意。
来到楼下,杀手有些兴奋地做了几个大幅度的准备动作,问:“跑多远?”
“随你。”
“那先来个十公里。”
“什么?”
没等医生反应过来,杀手已经冲出去跑的老远了。远远的能听到他那笨重的靴子踩着地面发出高频率的哒哒哒的声音。
医生忽然想起最近跟着他的那个实习生总是念叨的话:这不科学。
15、要讲科学
医院最近来了一批实习生,医生也带了其中一个,是个叫小万的男生,瘦高个子,模样长得白净秀气。
小万很勤快也很认真,每天早上医生一到办公室就看到他已经等在那里。平时各种笔记记录也都写得认真仔细,字迹整齐端正。
然而,让医生有些头疼的是,有时候这个男生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程老师,我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啊?”
医生一顿手中正在写记录的笔,抬起头,面无表情问:“谁告诉你的?”
坐在对面的小万眨了眨小鹿似的圆眼睛:“大家都这么说。”
“哼。”医生冷冷笑了一声,继续低头写记录。
“程老师,那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
“啊?这不科学啊。老师这么优秀的……”
程医生皱着眉迅速写完最后一行字,然后把记录递给男生:“小万,麻烦你把这个送到张主任那儿。”
小万虽然来了没多久,但是在医院挺有人气。他整天笑咪咪的,性子亲切随和,皮相又不错,医院里的年轻女孩子都喜欢靠近他,年龄大的医生们对他印象也都不错。
反倒是他每天喊不停的‘程老师’,对他一直都是那副冰山脸,态度淡漠。
“程老师,中午你想吃什么?我要去买饭了。”
医生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套:“不用麻烦,我自己去买。”
“程老师,你怎么回去的?我送你吧?”
“我自己开车。”
医生刚走到地下车库,那个瘦高的身影又蹿到他面前:“程老师,我车子坏了。能不能送我一趟?我家住在XXX小区。”
医生默默看了他半秒,然后无力地揉了揉额头:“上车吧。”
那个XXX小区远近闻名,全市最贵的别墅区。
坐到医生车上的小万也没安静下来,一路念念叨叨:“程老师,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哎呀,程老师,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医生捏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红绿灯,不说话。
小万还在念叨着:“程老师太严肃了,女孩子会觉得不容易靠近。”
医生‘哼’的笑了一下:“是么。”
见医生有了回应,小万更来劲了:“对的,现在走酷男路线完全没市场,程老师你要试着改变啊。”
“没那个必要。”
“那怎么能找到女朋友呢,程老师年纪也不小了吧。”
“没想过找女朋友。”
“啊——”
医生踩下刹车:“好了,到了。”
不知为什么,医生一路反应都很冷淡,但小万下车时却仍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上午十一点,还窝在床上睡觉的杀手被一阵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闭着眼伸手摸了半天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接起来睡意朦胧道:“喂?”
“程二三,你睡醒了没有?”是医生的声音,电话那头人声嘈杂。
“应该还没有。”
“把放门口柜子上那个牛皮纸袋子送过来,给你半小时。”
杀手面露痛苦的神情:“我要睡觉。”
“那你再睡二十分钟,然后十分钟之内把东西送过来。”
“呜——”
电话里医生像是笑了一下,语气忽然软下来:“乖,东西有急用,我这边又忙,走不开。”
半小时后,脸都来不及洗的杀手捏着牛皮纸袋子出现在医院走廊上,出来时候太匆忙,他连手机都忘了带。
他还是第二次来这个医院,上一次了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凭着模糊记忆,杀手找到了医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开着,没什么人,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坐在里面。看到站在门口的杀手,年轻人立即站了起来,走上前来问道:“你找谁?”
杀手指指手中的东西:“我找程医生,这个东西要交给他。”
年轻人笑眯眯说:“程老师刚才出去了,马上就回来。你坐这里等等。你手上这是什么?”
杀手把纸袋子递给他,年轻人看到外面标注的文件名,顿时面露疑惑,又抬头看看杀手。
注意到年轻人那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杀手忍不住低头瞧瞧自己,衣服鞋子都正常,头发有点乱,但勉强算正常,他瞧遍全身都没发现什么惹人注目的地方。
“有问题吗?”
年轻人移开目光:“没有。”
没多久医生回来了,一进来看到杀手坐在办公室里,神情不自觉地有了变化:“你还挺准时的。”
杀手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说:“你说有急用嘛。”
“在这里等着,我先把这送去。”
医生拿着文件出去了,杀手感觉到那年轻人又在偷偷打量自己。
送完文件回来,医生问杀手:“早饭吃了吗?”
“怎么来得及啊。”
医生看了看表,把白大褂挂在架子上,神情自然地勾住杀手的肩膀往办公室外走:“走吧,我们去吃饭。”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年轻人这时站起来,着急道:“程老师,我呢?”
“你跟他们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