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想也不再想了。
实则年氏的病,约莫有八成都是因为年羹尧。先前年羹尧被贬到杭州,做杭州将军时,年氏还指望着他能复起,重获君心。只
是到了后来,竟是一日连贬九级,做了看城门的小卒,当真是没有指望了,年氏便就此大病了一回。
她禀赋虚弱,这么一病,随后便是反复无常,只不见好。约莫还是对年羹尧抱着期望,且年家其他人还在京城,这才又渐渐有
了些起色。
只是年羹尧这人,当真是不知悔改,全然辜负了年氏和年家的殷殷期待。在杭州成了看城门的,年羹尧却仍旧自傲自大,分毫
不参省己身。他竟是穿着雍正当年赏赐的黄马褂坐在城门,但凡出入城门者,必要向他叩头才得通过。
此举与自掘坟墓无异。雍正听闻,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正是九月,雍正便令人捕拿年羹尧押送北京会审。圣旨一下,
年氏便登时又病了。且这一病,只见越发沉重的,于是就一至于斯,眼见不好。
雍正约莫对年氏也有几分恩情,起初还专程探视了几回。之后见她总不好,他也没有那样多的闲工夫耗费在后宫之中,便渐渐
不再问起了。
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也真是笑话了。胤祈和静嫔闲话时忍不住说起,却听静嫔挑了挑嘴角,讽笑道:“谁个说皇上没有恩
情呢?可也得她和皇上是夫妻才该有这样的话。若说夫妻,那只能提皇后娘娘。年氏是个什么东西呢?”
胤祈一怔,随即也笑了笑。静嫔这话,当真是一针见血,且没有留分毫的面子了。这年氏在后宫的名声,瞧着倒是比胤祈先前
以为的还要坏上几分。
只不知道,这里头,又有那拉氏多少功劳呢?
先前仗着娘家的势力,雍正的圣宠,年氏很是作威作福了一些年,便是那拉氏,有时候也不敢直攫其缨。这时候年氏失势,又
明显失了圣心,便是福惠病了,也没能把雍正再笼络到她的承乾宫里,这下子后宫众人,哪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时间承乾宫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直到那拉氏亲自开口,叫不要扰着了年氏静修,这才消停了。不过这时候,年氏已经是去了
大半条命了。
这一切种种,雍正只做不曾看见。横竖传言中他新近宠爱的是这一年选秀进宫,新封的海常在,他已经瞧不见如今病得不成模
样,早就不复花容月貌的年氏了。
不仅如此,到了十一月十四,好似是嫌年氏仍旧拖着没有死,雍正干脆下旨,让她挪去圆明园养病去了。
冬日里园子冷清得很,雍正在城里,那边哪里还有人精心照看什么。且这一路上的风雪,便是好好的人,也要防备着病了,年
氏奉旨出城去园子里,到了地方就彻底起不来了。
也不知她自己心中如何作想,横竖宫里倒是有好些人暗暗称颂雍正的圣明。人死在了宫里总是要嫌弃不吉利,不敢立时就让新
人用死过人的屋子。这么一来,便是年氏死了,即刻有旁的人住进了承乾宫,也不觉得晦气了。
到了十一月廿三,雍正清晨出城去瞧了年氏一回,等他回了宫,圆明园就传回消息,年氏薨了,雍正发下的晋封皇贵妃的诏书
还没交到弘历的手里。得知消息,雍正也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旁边,问胤祈道:“又要到腊月了,皇庄上往内库去的册子,
你可仔细着点儿。”
胤祈点头应了,雍正又道:“今儿是好大雪,你也别回去了。留下和朕一道吃锅子,等会儿老十三也来回事儿,叫他一块儿。
今儿咱们暂且歇歇。”
闻言,胤祈也瞧向窗外。养心殿的大玻璃窗户上结着冰花,外头是风雪交加,果然就是好大雪。胤祈回头,笑道:“谢皇上恩
典了。这样大雪,允祈还真是不想回去了呢。”
雍正哼了一声,低下头又在纸上写了什么。写完了一段话,才抬头道:“叫你在这儿发愣呢?过来给朕磨墨!”
胤祈这才站过去,拿起墨条在上好的端砚里轻轻划开。不经意往旁边瞟了一眼,果然雍正所写,就是对年羹尧的罪状的回复。
怪道是不避讳他,还让他在身边站着磨墨。这样的诏书,被事先看见了也不算什么,横竖大家都是知道的。
刚进腊月,年氏才出头七,众臣审议年羹尧罪状有了结果,共九十二桩大罪,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
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侵蚀罪十五条,里头有三十多条都是要杀头的,请立正典
刑。
雍正也不含糊,当庭便宣旨,年羹尧应极刑立斩。但念及其功勋卓着、名噪一时,特此开恩,赐其狱中自裁。年羹尧父兄族中
任官者俱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当年叱咤一时的年大将军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不过这也不过是旁人的事情罢了,等过了腊八,京中处处都是年节将至的气氛,热热闹闹的,谁还会提起那些听了就丧气的事
儿?
过了年关,犹在正月,隐约瞧着雍正就有收拾廉亲王的意思。正月初四,胤禟因以密语与其子通信被议罪。
胤祈这才又想起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康熙遗诏,从箱底翻出来,黄色的丝绢都有些发皱,胤祈展开遗诏,看着上面熟悉却又久违
了的字体,有些发怔。
蹲在地上半天,站起身时头晕眼花,胤祈扶着苏遥的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抱着遗诏的手捏得死紧。
雍正元年的时候,九贝子允禟和敦郡王允礻我分别被派去西宁督军,送活佛灵柩回拉萨,之后雍正趁着廉亲王独一人在京,势
单力薄,收拾了他的一些势力。那时候雍正的所作所为,都正是为了新君继位的稳固,胤祈自然不会拿着康熙遗诏上前阻止。
之后几年间,雍正每每申饬廉亲王等人,拿着些或大或小,或是他错了,或是故意找茬的事情责罚,不过却也只是不给他们脸
面,或是责罚些钱财,并未伤及根本。廉亲王仍旧是和硕亲王,理藩院的差事也是仍旧由他全权处置。这其中,自然更加没有
胤祈可以置喙的。
即便是雍正二年五月时候,廉亲王因恭亲王的缘故,和弘时一道谋逆,事后雍正也并没有将廉亲王严加惩处。反倒是恭亲王圈
了起来,廉亲王仍旧好好地在外头忙活——这瞧着,竟是有些不像是雍正的做法了。
可见惯了雍正的手段,胤祈哪里还能不知道他?雍正从来不会这样仁厚,他不过是想让廉亲王受些零碎的折磨,然后才要在他
的党羽全数凋零之后,再收拾他自己。
且便是这样,也不过是个报复的开始罢了。
这也是因为廉亲王这一党着实让雍正吃了不少暗亏。不止是当时争位的时候,兄弟间的明争暗斗留下的旧怨。如今流传的关于
雍正的谣言,多数都是廉亲王等人令人到处传播的。胤祈甚至知道,后世有些话,还是这时候流传下去的。
便是不提这些,单只一个弘时,就够雍正记恨廉亲王几辈子。
如此的新仇旧恨,雍正岂能轻易放过了廉亲王?
雍正就好似一只猫,抓到了耗子之后,绝不是立即吃下。即便是忍着饿,也要好生戏弄玩耍一阵子,等耗子毫无生气了,再一
口在脖子上将它咬死。
瞧着现下的情形,怕是雍正这只猫,是才要开始玩的时候。
第一百零二章:遗诏
只是雍正若真玩得尽兴了,廉亲王就要死得难看了。
连带着当初和他亲近的一众兄弟,特别是老九老十,更是不要想有什么好下场。
因想到了前世听过的谣言,说是九阿哥胤禟后来是被雍正派人捆在院子里,大夏天的太阳生生烤死的,胤祈猛地打了个哆嗦。
在他面前,雍正从没有显出传说中的残忍狠毒。不过胤祈真不敢就说,雍正想不出这样的点子来折磨一个他恨了多时的人。
特别是想到,廉亲王最重视的人,除了早已死了的良妃之外,就是胤禟这个弟弟,这么一招,怕是廉亲王才是更受罪的一个。
胤祈暗暗揣度雍正的心理,他应当喜欢这样的法子。
然若是真的有了这样的事儿,固然雍正高兴了,他的名声也全败坏完了。这时候要和他作对的,也不只是廉亲王一党而已,还
有个素来喜好空想,还很有些异想天开,乐意挑唆愚蠢文人胡扯八道的诚亲王在旁边呢。
且便是不说这些,单只是为了康熙的遗愿……
平素只是和雍正这一派的人走得亲近,自然觉得怡亲王嘉郡王庄亲王等是亲生的兄长,旁的都是外人。这时候才想起,廉亲王
亦是留着相同血脉的哥哥。
若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再如何凄惨,横竖也不与胤祈相关。只是这毕竟是亲人,怎么就能忍心?
康熙地下有知,怕是当真要痛心疾首。
胤祈又低头看了一回手里的诏书,暗暗下了决心。转身对苏遥道:“你去吩咐他们拿大衣裳,我去见皇上的。”
苏遥看着胤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去了。
胤祈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弄个不好,就要牵扯进去。
只是……
当作不曾有过康熙的遗诏,他才更加做不到。
就算是为了对得起康熙的生养之恩,对得起他对自己的一片慈父之心,对得起她对自己的信任……就算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
心,胤祈也不能够漠视旁观。
胤祈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的。
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院,今晚回来的时候,但愿不是天翻地覆。
乾清宫西暖阁里,胤祈进门的时候,雍正坐在炕上,一边看着书,一边拿着旁边的橘子吃。他知道进来的是胤祈,便不抬头,
只随口道:“你在一旁坐。”
胤祈摸了摸袖筒里的遗诏,坐在了太监搬过来的绣墩上,抬头看那太监,这才发现这竟然是邢年。当真是许久不见,邢年笑了
笑,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过了片刻,雍正合上了书,抬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漱口,然后才道:“今儿大年初五,你怎么不出去闹腾?来这儿搅和朕的
清净。”
倒腾了一个姿势,雍正又靠在了引枕上,道:“有什么话快说。朕也只有这会儿得空的。”
胤祈自己也难以决断究竟如何开口,沉默片刻,干脆直接道:“皇上,昨儿九……允禟因事议罪,这件事儿,奴才有些话说。
”
雍正似笑非笑,道:“你是来求情的,是也不是?”
胤祈想说些什么,雍正约莫都是心知肚明的,胤祈便也不再多费口舌,只点了点头。
雍正便道:“你可知,你替他们求情,他们可是分毫不知道,也绝不会承了你的情。”
胤祈低头道:“奴才……从来没有想过教谁承情。只是,这些话,不说出来了,奴才自己心里头不安。”
雍正冷笑道:“有什么不安?你又没有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还怕夜半鬼敲门?”
胤祈吸了口气,却实在说不出底下的话。他难道要用康熙遗诏来威胁雍正?
可若是说什么兄弟情谊,叫雍正自己同情廉亲王,那才是异想天开!
又听雍正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话,都快说出来!等得片刻后庄亲王过来,就没有你说话的时候了!”
胤祈闻言一惊,竟是要庄亲王过来!难道雍正是要将廉亲王等人在宗室除名?
这可就真不是一般的惩罚了!
宗室除名,今后就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这才是真正的恩断义绝!
可怎么会这样快?不是昨儿才要议罪?今天竟是就要除名?
若不是为了除名,又怎么会劳动庄亲王这时候过来?寻常小惩大诫,便是牵涉宗室,也用不着皇帝亲自下令。但凡涉及圣旨,
必定是极严厉的惩处了。
看向雍正,雍正却是嘴角噙笑,怡然自得。拿着杯子喝茶,又朝着胤祈哼笑了一声。
胤祈不由得又摸了摸袖子,低下头,心中惊跳不已。
狠了狠心,才要咬牙将那卷黄绢抽出,却听雍正在上头道:“你那遗诏,是不必拿出来了!朕早就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
胤祈下意识地便扭头看邢年,雍正却道:“邢年没有那么大胆子偷窥圣旨,且他也不识字,不知道先帝爷那时候写的是什么。
这遗诏的事儿,是先帝爷临去前,亲口告诉朕的。”
他哼了一声,道:“这话跟你说,却也无妨。先帝爷那时候和朕说,有这么一道遗诏,就放在你的手里。若是朕当真要残杀兄
弟,你必定会拿出来辖制与朕。他那时还说,想了许久,他这一生的一大劫,约莫也是在身后了,就是这一桩事儿,全指望你
化解。”
说着坐直身子,怒笑道:“你倒是和朕说道说道,你觉着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雍正瞪视着胤祈,好似是胤祈接下来说出哪怕一个字,他就立时能让人进来将他拖出去碎尸万段。胤祈心中猛地一哆嗦,嘴唇
也是一抖。
片刻后,他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来,只语声低弱,道:“我……我从来不曾这样想……”
他声音细小,自己也只是勉强能听得见罢了,雍正却好似明白他说了什么,收敛了怒气,又坐回去,道:“你是个实诚的孩子
。现下这情形,便是宗亲,也大多都是只会明哲保身,你却竟是没有就此将先帝爷的遗诏抛在脑后,朕很是安慰,可见你并不
辜负先帝爷疼爱你一回。且把那诏书收好了吧,朕留得他们一条命也就是了。”
只是留一条命?胤祈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颤。
须知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生不如死!
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勇气,胤祈抬头道:“皇上,只是这道先帝爷的遗旨,我还是要宣的!”
雍正眯起眼睛,看着胤祈深吸一口气,从绣墩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取出那黄绢,却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炕前。
胤祈颤着手将那黄绢举过头顶,道:“皇上,先帝爷所言的大劫,实则不是指允禩允禟他们几人要有什么劫难,却是指的皇上
日后!”
雍正冷声道:“朕的日后?朕日后难不成还指望着他们救驾!?”
胤祈摇头,嘴里发干,声音也嘶哑起来,只趁着那股子气血之勇,开口道:“皇上,如是今日您下旨,或是贬或是逐,那都只
能显得您不仁厚了!留待后世,当真不知要被说出多少闲话来!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明君曾将自己兄弟逐出宗族的,先帝爷旨
意,实则是料到了皇上今日之事!他老人家在地下,也不愿见皇上声名受污!
“先帝爷是指望着您日后得了千古明君的名声的,这才有了这道诏书……他也……也愿皇上能全了兄弟之情,总是一样的血脉
,皇上此时杀伐决断,确是爽快了,日后回想,难道真的就不会后悔?皇上……”
话到一半,面前猛地落下了一个杯子,就在鼻子底下摔成了几瓣,碎瓷片擦着胤祈的脸颊划过去,只觉得一下刺痛,便有什么
东西流下来。胤祈半张着嘴,却停下了话,微喘着气,自己竟是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赶快住嘴。
雍正用黑沉沉的两只眼睛直盯着他,胤祈只觉得,浑身都好似浸入了冰窟窿里头。
过了不知多久,雍正才缓缓地道:“很好。你果然是对先帝爷极是忠心。”
说了这句话,他对胤祈伸出手来,道:“把那遗诏给朕。”
胤祈连忙递上去,雍正接过,展开扫了一遍,冷笑道:“果然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