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中竟是隐约带着一些儿对于康熙的怨恨了,胤祈顿时心中一沉,才想说话,雍正却先道:“是先帝爷的苦心,朕岂能不领
情?”
他微眯起眼睛,唇角略略带着一丝笑,神情却是阴冷无比。胤祈禁不住一颤,又听雍正道:“你又怕了?你这回倒是怕的什么
?”
不等胤祈答话,雍正径自笑道:“却原来这么些年了,你仍旧这样忠心先帝爷。是不是朕在你心里头,仍旧是及不上先帝爷的
?若是那时你不曾亲耳听见先帝爷的口谕,怕是也难对朕有现下的这点儿忠心!?”
他忽地一停,过了片刻声音更冷,道:“怕是你那时候说了那句话,也纯是为了对先帝爷尽忠?亏得我还……”
话到一半,雍正自己哽住了。
胤祈听见他竟是连“朕”都没有说,又见他随后神情,心中猛地犹如受了重击,闷窒之后才觉得疼痛起来,连忙道:“不是!
皇上!那时候我是真心……”
雍正摆手道:“不必说了!”
他将手上康熙遗诏丢到一边,坐起来,道:“你究竟如何,朕约莫要寻思了……你日后如何,你……你自己也想清楚才好。”
说着两脚踏在了地上,站起身来。胤祈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看着胤祈。
四目交汇之间,胤祈只觉得瞧见了他心里头的失望伤痛,张口就想要解释。
只是,说出了一个“我”字,却不知道要解释什么,要怎么解释……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半晌说不出第二个字,雍正便也不再等他开口。听雍正吁出一口气,淡淡地道:“你起来吧。”
胤祈站起身,雍正扳过他的肩膀,拿了块帕子在他脸上擦了擦。胤祈这才察觉脸上疼痛,再看雍正手上的帕子,竟是一片的红
。
原来是流血了,胤祈便想抬手摸,却被雍正抓住了抬起来的那只手。
直愣愣地看着雍正半晌,听他道:“你手上不干净,别摸。”
心中才觉得一软,又听他道:“先帝爷留下你来,说是能辅佐朕的。朕虽然不知道你这么个小东西能有什么能耐,不过……你
也给朕把自己照应好了。”
胤祈蓦地张大了眼睛,看着雍正嗤笑道:“怎么,朕既是能知道你手里有遗诏,就知道那遗诏上写的是什么;既是知道有那一
道遗诏,就知道你还有另外一张黄绢,上头写了什么。”
他声音放轻,说不出的讽刺:“你当是,你还有第二回,能拿着遗诏压朕的时候?”
言毕,他挥手松开了胤祈,转头朝着邢年道:“宣。”
胤祈瞧着邢年快步出去,这才醒过神。
原来方才竟是失神至此,连邢年和雍正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到吗?
嘴唇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几欲破茧而出,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那束缚住翅膀的线。
分明知道错过了这一次,怕是日后再也不能够将那些话说给面前这个只将背影留给了自己的人听,可是……
为什么就是不能够把那些心情从层层遮掩之后揪扯出来,摆放在他面前?
真是恨不得……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让他自己看得分明……
这所有的忠心,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了。
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怎么就能够为了这么一个在这个时代的帝王做出那么多……又那样地一心为了他想了那么多?
便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为了自己想要改变未来的想法,也不会有这样的追随和忠诚。
如果不是雍正,不是他这个人,而是旁的任何一个人,绝不会让胤祈付出这样的忠诚。
可他……却在为了他对于已死的父亲的些许怀念和追思在质疑这样的忠心吗?
第一百零三章:脆弱
胤祈忽然觉得委屈又焦急,伸手去拉雍正的衣袖,却被他躲了过去。雍正微微侧身,回头道:“做什么!”
他皱着眉的样子,当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胤祈看了一怔,手就僵在了那里。
然后便看见庄亲王进来,雍正转身回到炕前坐了下来。
庄亲王朝着雍正行了礼,雍正叫起了,他就瞧见了胤祈,怔了一怔。
雍正道:“不用管他!你只管跟朕回话。”
胤祈心中猛地黯然起来,只垂着头,全然听不到庄亲王说了什么,雍正又批复了什么。过得许久,才被邢年拉了拉袖子,胤祈
抬头,雍正正怒视着他,胤祈心中便是一沉。
果然便听雍正怒道:“你今儿当真是不知规矩为何物了!得了,横竖朕也是教训不了你了,你去奉先殿去!去先帝爷面前好好
跪着吧!”
胤祈蓦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是说……是我的四哥……会护着我的?
雍正和胤祈目光相对,眼中怒火渐消。却又转过头去,不看胤祈。
庄亲王有些欲言又止,终究却只是无声叹了口气。
进得奉先殿中,迎面一股子檀香味道扑出来,香味中即便带着暖,也在那半冷不热的微温之中夹杂着凄凉之意。
胤祈走进去,四下看了看,这时候正是每日定时祭享的时候,几个太监佝偻着腰在牌位前面贡上香油烛火,也有几个在清扫清
晨时燃香掉下来的香灰。
当中站着一个头发花白了的,即便是几年未见了,胤祈也认得出,那是李德全。
邢年送胤祈到殿门前,他自己却只站在门槛外边,并不进来。胤祈回头看了他一眼,邢年略略笑了一下,轻声道:“二十三爷
,皇上也未必就是真心恼了你,不过今儿二十三爷的话,说的确是有些伤了皇上的心了,二十三爷也在这儿清静清静。”
他一开口,殿中太监们都抬头看了过来,李德全也抬起昏花的双眼瞧着了邢年。邢年自然也看到了他,两个人目光交汇一瞬,
各自转开了眼。李德全仍旧专心拿着一块抹布小心擦拭着康熙牌位前的烛台。
邢年又笑了笑,对胤祈道:“二十三爷历来都是聪明人,今回也该知道应当怎么做。皇上那边儿,兴许还要叫奴婢在跟前儿伺
候片刻,就不等二十三爷了。”
说罢,行了一礼,就转身走了。
胤祈瞧着他背影,一时怔怔,心中忽地有些好笑。
这邢年,当真是以为雍正和康熙是一样的?以为他胤祈也会像当年挽回康熙的慈父之心一样,去挽回雍正的欢心么?
如今和当年,分明是全然不一样的……
那时候是胤祈自己错了,不能够给康熙足够的信任,却又苛求过多,他愿意用那样的方式去弥补去赎罪。这是作为儿子,发自
内心觉得应当。
现下又是什么情形?是雍正在怀疑他,在质疑他!
雍正说过让胤祈信任他,可他自己却这样质疑胤祈。在这样的时候,胤祈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又或者,什么也不该做。
胤祈转过身,走进殿中,走到陈列着的历代帝王灵位之前。地上摆着蒲团,胤祈就走到正对着康熙的牌位的那个蒲团前,撩起
衣摆跪下,抬头看着牌位上的字。
那是康熙的庙号,一串胤祈并不熟悉的字词组成了对于康熙一生功绩的评价和赞誉。还记得当年雍正亲笔圈定了这样满是盛赞
的庙号,胤祈心中还想过,雍正当真是打从心底,也敬佩着崇敬着康熙这样一位皇父的。
圣祖。一个“圣”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如今只是三年多的光景,原本的敬佩崇敬,都消失殆尽了不成?
今天的雍正,为了胤祈对于康熙的怀念,而愤怒,失望,乃至忘记了他曾经对胤祈的许诺。难道说做了皇帝之后,人就会变化
这样的巨大?连原本的敬仰之人,都会渐渐地将他看得低了,而将自己捧得越来越高?
雍正,也会是这样么?
又忽地想起曾经在雍正怀里哭过一回,那时候雍正还说,要胤祈不要怕他。
这样的他,又教人怎么能不怕?
胤祈有些失笑,这也是他痴了。原本帝王的话,就是要信得一半,另一半却是要存在心里,该忘记的时候,立即忘记的。
金口玉言也只是不曾见识天威的人才会这样评论罢了,与康熙雍正两代帝王相处十几年,胤祈早就明白,实则皇帝,才是最为
健忘的人啊……
径自想着,等胤祈回神,却不知何时,殿内洒扫祭祀的太监都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人,站在一旁,看着胤祈。
胤祈微微笑了笑,道:“李谙达,许久未见。这些年每次我到了奉先殿,都不曾见你,今儿倒是巧了,正逢上你在这里当值。
”
李德全躬身道:“足有三年了。二十三爷如今也是长成了,先帝爷若是瞧见了,定然欢喜得很。前阵子又听闻二十三爷已经指
了婚,这也真是大喜事,先帝爷……”
他说着,自己有些哽住了,喟叹了一声,勉强做出欢喜的样子,道:“奴婢还不曾恭喜二十三爷呢。”
胤祈闭了闭眼,张开眼睛时又是微笑的模样,道:“是啊,若是皇阿玛泉下有知,也定然心中欣慰。他最幼的小儿子,也要成
家成人了,他老人家不必再有什么牵挂的了。”
李德全叹道:“可不是么……不必再有什么牵挂了……可不是么……”
抬手擦了擦眼角不知觉中流出的眼泪,李德全也一矮身,挨着胤祈跪了下来,道:“奴婢今儿逾越了,也跟着二十三爷一道拜
一拜先帝爷。奴婢是个下贱人,怕先帝爷不乐意享了奴婢的供奉,且借着二十三爷的手表表心意吧。”
胤祈只笑了笑,看着他在地上磕了头。等李德全终于直起身子,他才问道:“李谙达这几年身子似是不大好,怎么还亲自干这
些零碎活计?你自来是最纯澈,忠心皇阿玛的,心意到了,皇阿玛自然明白,也不会怪罪你什么。”
李德全笑叹道:“二十三爷,奴婢这几年确是偷懒不少。原也是因为这两年老眼昏花,手也好抖,怕耽误了什么,反倒是不恭
敬。只是今儿……今儿不一样啊。”
他抬头看着康熙的牌位,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和胤祈说,只听他道:“昨儿是九爷倒了霉,今儿约莫就轮到八爷了。大过年
的,这就是皇上慈悲,让他们将这个年节好生过了罢了。只是毕竟都是先帝爷的儿子啊……”
胤祈闭上眼睛,不答话,李德全叹了几声,又续道:“竟是连二十三爷也到了这儿,这也是皇上的责罚么?原本是最亲厚的兄
弟了……”
只听得李德全在耳边絮叨,胤祈忽地在心中明白了什么。
李德全这是,在旁敲侧击,让他去向雍正宣康熙的那道遗旨吧?
可他当真是不知道了,胤祈如今落得这样情状,正是为了那道遗诏。
胤祈心中渐渐越发地冷了,一时又是对康熙有些羡慕。
若也有个人,能像李德全对康熙这般,心心念念中只有康熙一个,全然看不见其他人。这样一般的忠心,一生相随,那可真是
……
可心中又隐隐有声音道,那还不足够,那还不足够……
他想要的,并不只是这样而已。
还想要有力而坚定的守护,永远都能够站在身后的扶持,无微不至的体贴和保护……
胤祈一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随即又失笑,他难道真的在这十几年的谨慎小心之中,被磨挫成了这样脆弱的心性吗?
已经在这样的生活之中挣扎了这么多年,便是再继续这样度过几十年,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不成?
不过是因为那一句话,就让自己重新软弱了下来吗?
想一想,前一阵子,还真是松懈了……
胤祈抬头,眼神又坚定起来。
新年伊始,胤祈从奉先殿回来,便是大病一场。一病缠绵十数日,好似将所有的精神气都消磨光了一样,便是病愈,也总觉得
身上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
有时候总会想起那日雍正说的那些话,想起他的横眉怒目,想起他的冷漠以对。虽然胤祈下定了决心要忘记了早该忘记的一些
话,可总是要一段时间来缓冲。
过了年也不就立即是春日的光景,冬天里天冷,人身上裹得厚,显得笨重,当真也懒怠动弹。过了下晌,胤祈着人去内务府问
了,没有要紧事儿,干脆就不去衙门。正靠着引枕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手里的书,却听见门口张振春道:“爷,四阿哥来了。
”
抬眼正看见弘历走进来,胤祈挪了挪身子,稍稍坐直一些儿,朝弘历抬了抬下巴,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弘历神色有些怔忡,又有些隐忧,在胤祈炕边椅上坐下,便问道:“二十三叔今儿下晌怎么没去内务府的院子?侄儿方才是先
去了那边儿,竟是没找着人。”
胤祈微微阖起眼睛,道:“身上乏得慌,瞧着并没有什么事儿,就不去了。你是有事儿?”
弘历叹了口气,不答他的话,却道:“兴许是我胡乱猜测了,二十三叔这些日子,瞧着都少了精神,怕是为了那回皇上的斥责
?”
胤祈听了,身子一僵,旋即动弹了一下腿脚,只做没有听见。
弘历看在眼中,接着叹道:“二十三叔,侄儿也心知,怕是你对这回皇上的斥责,心里头还有些不平顺的。或是你也觉得掉了
面子,不愿见外头人?只是……二十三叔,你越发这样,皇上就越发难得能够原宥了你。即便是现在心里头不舒坦,你也好生
办差事,不然……”
胤祈吁出一口气,朝他摆摆手,道:“这我怎么不知道?只是身上酸软,怕是前几日的病才过去,想振作精神,也是为难。你
也不必为了这个替我操心,我难不成就是那等不识大体的人?皇上又不曾如何申饬我,我还没有那么娇气。”
那日雍正圣旨下了,并没有像是历史上曾经的那样,将廉亲王等人革除宗室。只是削爵撤职,命回家自省,也就是半圈禁罢了
。反倒是安亲王一系的吴尔占、苏努等人,被摘了黄带子,发配去黑龙江了。
既是从这里就变了,日后约莫结局也能好一些儿。且如今胤祈真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若是这几个兄长还像是当年雍正初
即位时那样,自寻死路,胤祈也再不理会他们。
而既是雍正真的网开一面,胤祈对他,也没有什么怨尤了。
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弘历却还有些将信将疑,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劝解胤祈不要对雍正心生埋怨,好生做事才能重获君心之类。话里头拳拳真心
,胤祈心中也感他的情,只微笑听着。
却是没想到,初见时印象并不佳,可现下弘历竟是能这样真挚地关心他。这么些年的情分,也真不是虚假的。
只是,怕他日后成了乾隆,今日种种,也都烟消云散了。
又因此想起弘昼,胤祈心中又是一乱。
如今情形,倒是弘昼更得雍正的意,也是着力栽培的。等他日后登基为帝,现下时时能在他眼中看见的那些情意,约莫是……
没有了也好。
胤祈叹了一声,那原本就是不该有的,还真是没有了才好呢。
想了一回,又拍了拍弘历搁在膝上的手,胤祈笑道:“得了,今儿让你教训了我这么多话,你却还没说,是来做什么的呢?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