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宁友川对着穿衣镜试自己的衬衫合身不合身,他下午约了一个看好的女明星一起喝茶。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手机屏幕上面是一连串陌生的数字。
“宁导!”对方一副甜甜的嗓子,黏黏腻腻的,宁友川一愣。
“请问您是……”宁友川礼貌地询问,语气中五分犹豫五分推拒。
“您猜猜。”对方是俏皮的声音,娇嗲地撒娇。
宁友川哪敢猜,这种电话猜谁都不对。更何况他身份特殊,也只有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人有资格和他开这种玩笑……
再说,这种低级的玩笑,是男人最厌烦的。
宁友川当即严厉地回绝,嗓音低沉,“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毕竟能知道他电话号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些身份,宁友川也不好太过分。但是听着那个声音,他的确有些厌恶。
对方果然被他强硬的态度弄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那边才拿出一副正常的腔调说道,“宁导,我是董秀。”
董秀?宁友川在自己的脑海里思索了一圈,风云影视的艺人,好像有那么一阵儿他还挺欣赏这个美丽的女演员的。只不过后来她和其他女人一样不顾脸面地硬贴上来,明明想靠绯闻搏出位还总是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让宁友川十分的厌烦。
“哦,我想起来了,你好。”既然对上号,宁友川就没有了抵触情绪。毕竟这个董秀和他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打电话过来,估计也是有事要找他。
果然,对方缓缓地说出打电话的意图来。
“今天我去参加了祥悦影音的试镜,《天下第一刀》这部电影您知道吧?”
宁友川当然知道《天下第一刀》,前不久还有人给他看了这部电影的故事大纲。因为风云看上了这部戏的剧本,有意要和对方那个小公司合作,所以风云的老总特意嘱咐他多留意一下最近的档期和院线。
看样子,风云还挺看好这部戏的。
“我知道《天下第一刀》这部戏。怎么了?”宁友川不禁留意起来。
“我想问问您,您认不认识《天下第一刀》的编剧,一个叫路长歌的,看起来二十几岁,很年轻。”
宁友川闻言惊讶起来。
那天看大纲的时候宁友川没注意旁边编剧的名字,当时只感叹整个剧本的结构精妙和创意的精良,就连一些细节都在搞笑之余很打动人。由于商业方面的考虑,虽然剧本需要暂时保密,但宁友川一看见大纲就大致了解了剧本的质量一定不低,这个编剧的写作功力也绝对不俗。尤其大纲上面字里行间透露着的轻快诙谐,让人非常愉悦。
如果说,编剧是路长歌,那这就不奇怪了。
这个路长歌是最近两年业内很火的新晋编剧。他的剧本不仅结构新颖,台词简练精彩,笔下的人物也非常饱满。而且这位编剧年纪轻轻,就问鼎了国内最高编剧荣誉“青年编剧学院奖”。学院奖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只有才华或只有权势都难以打动学院奖的评委会。看得出这位编剧不仅下笔功力一流,连人脉和背景都不可小觑。
宁友川前不久还想找个机会和这位编剧见个面,结识一下,聊一聊电影,只是一直没时间,也就慢慢搁置下了。现在董秀问起这个路长歌,宁友川又重新想起了这个人。
既然《天下第一刀》是他的作品,而风云又有意与对面那个公司合作,那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见见这个路长歌吧。
想到这里,宁友川不由得认真起来,“我不认识他。路长歌怎么了?”
“哦,没事,只是问问,今天试镜的时候,路编剧问起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通话就中断了。
宁友川试好衬衫,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是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美了一阵子之后就去赴约了。
宁友川开门,取车,招摇过市,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蓦然,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大脑。
路长歌?他确实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可他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名叫李长歌,被自己叫了四年“嫦娥”的人。
一个和自己同居了四年,知道自己的一切劣根和短处,以为会一辈子和自己过下去,最后却终于分手的人。
一个一心以成为职业编剧为理想,想要功成名就,却默默地为自己做了四年枪手,放弃剧本署名的人……
宁友川突然想见见董秀。
下午的时候路长歌回到自己的双层小公寓。这套房子是半年前买的,正好赶上经济危机,房价下跌。这套房是在B市最好的地段一幢住宅楼的顶层,买的时候附送一间宽敞的阁楼。虽然只有小小的几十平米,但是完全合乎了路长歌的心思。楼下是功能齐全的生活空间,厨卫书房还有客厅餐厅一应俱全,楼上则是由小阁楼改装而成的卧室,配上路长歌选的遮光窗布,昏昏暗暗非常温馨。
以前念大学的时候,路长歌对房子根本没概念。甚至听同学们说起房子的时候,路长歌还觉得他们太世俗。房子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那些人把房子看得太重,仿佛没有房子就没法生存。可是在B市这种房价最高的城市,买一处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多么困难。做人为什么不洒脱一点呢?何况还是个大男人。
总之,房子的问题在路长歌心中完全不是问题。
可是当他和宁友川分手之后,房子就成了问题。
以前吃宁友川的,住宁友川的,用的也是宁友川的。自己完全就是被养着的那一个,从来没缺过什么,宁友川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没亏着过自己,甚至零用钱也是大把大把地放在路长歌的钱包里。可是一分手路长歌就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家。
路长歌是单身母亲带大的,后来他妈妈嫁人,他妈妈的那个家不是路长歌的家。
一开始路长歌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每个月交几千块的房租,那也不是他的家。
他始终保留着一种浓厚的漂流感。但是这种漂流感,一点也不诗意。他可以保有一个文人的浪漫,但是不能靠着这种浪漫生存。没有房子,他就是觉得人生空空的,到处都不是他的归宿。
这让路长歌更加确信了他的观点:宁友川就是嫌弃他贫穷微末。
宁友川是谁?业内数一数二的大腕儿,他有着金钱、名誉、地位。
路长歌又是谁?一个平平凡凡的大学生,他有的只是满怀的梦想而已。有梦想的人再可爱,再像天使,遇上宁友川这样的也折翼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宁友川什么都有了,就不会嫌弃自己什么都没有。可实际上呢,有一天路长歌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正是两个人之间悬殊的差距,让宁友川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宁友川从来没担心过自己会主动离开他,而路长歌却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所以路长歌拼命地赚钱,拼命地写剧本,就算把自己熬垮了也在所不惜。在和宁友川分手的这两年里,他把自己的文笔、文思给练出来了,却把身体给熬坏了。他敢说,他是业内最高产的编剧,他速度快,质量高,一旦投入进一个项目,就会忘乎所以。
所以很快,他在业内就有了口碑。再后来他得了奖,片约更是数不胜数。
就连路长歌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辛苦,仿佛一忙起来就什么都有了。金钱,名誉,地位,还有被尊重。
更重要的是,慢慢的,他就把宁友川给忘了。心就不像前两年刚刚分手时那么痛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就连痛也是痛在恍惚中。
路长歌收回自己的思绪,他接到了成祥的电话。
“我们晚上要去机场,干爹干娘回来了,”成祥说。
路长歌有点惊讶。
“旅行结束了?太早了吧?这还不到一个星期呢……”
“干爹生意上的事,需要他回来处理。他老人家不放心干娘一个人,就都回来了。”
路长歌哼了一声,有些不满。
“别这样,”成祥听懂了他的负面情绪,“他是你妈妈的丈夫。”
“好了好了,别嘱咐我了,你说很多次了。”路长歌有些不耐烦,他记得以前成祥没这么罗嗦的,一句话说一千遍还要再说。
“那你准备一下,”成祥有些无奈,“我们晚上早点出发,还要买花束。”
路长歌应了句,挂掉了电话。
成祥是路先生的义子,也是路先生的左右手。所以当路先生把成祥安排在自己身边时,路长歌有些许的不满,他觉得成祥是在控制自己,路先生这样做有些僭越了,毕竟他不是他亲爹。
可是时间一长,渐渐的,路长歌发现成祥并不是在监督自己。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时不时地对自己指点一下,教会他做事的方法和原则,让他从一个纯粹的文人变成一个能够游走社会的人。
让他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从天真,成长为理智。
所以路长歌自然而然接受了成祥这个引领者的角色。甚至在事业上,路长歌也不反感成祥的介入。
刚好成祥在路先生的授意下,在半年前成立了祥悦影音。那个时候也是路长歌刚得奖的时候,成祥得到路先生的指示要关照路长歌,于是索性邀路长歌为祥悦立一个项目,举公司上下之力去运作。
于是这才有了《天下第一刀》。
路长歌看看时间,离出发去机场的时间还早,他还可以吃个晚饭,再看看剧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就在小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可是没等端着面条的路长歌把电脑打开,他另一部戏的负责人就打电话过来,急得火上房梁一样。
那是路长歌几个月前写的一部网络剧,稿费给的很多,而且写起来比电影电视剧相对容易些。二十集剧本加在一起,总共六万多字,可是稿费却有四五万那么多。所以路长歌对这部戏很用心,质量上很下功夫,光在整体的布局和构思上面,就费了一个月的心血。
路长歌叼着筷子一边吃面一边听那个负责人在电话里哭诉。
问题其实很简单,只是不太好解决。演男二号的演员在拍戏的时候意外受伤,不能参与下面的拍摄,可是如果让男二号这个角色突然死亡,在剧情上又漏洞百出。整个剧组停在这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骑虎难下。
路长歌想了想,嚼着面条问了声,“我们合同半年前就结了,尾款你们也已经付了。”
那边一连声的嗯嗯嗯,“我们也是不情之请。”
路长歌把面条咽下去,“那我不妨先小人后君子了。”
那边怎么敢说什么呢,他知道路长歌肯定是要提条件的,“是是是,您请说。”
“毕竟这是我半年前就做完的项目,而且你们开拍前就结了尾款,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是,是。”
“所以,现在再改戏的话,就不能算修稿,而应该是创作。”
对方没太听懂,“您能给解释一下吗?”
路长歌把碗和面条放在一边,伸手从旁边书架上面拿下一叠包装好的打印文件,那正是这部戏的全部剧本正文。是路长歌备案用的。路长歌翻到出问题的地方,正好在第十一集上下。
路长歌盘算了一下,说,“我从明天开始给你们补十集剧本,这十集剧本要按照前面的稿费结算。”按照修改算,资方是不用支付稿费的,但是路长歌现在写剧本是因为对方出了问题,所以不应该按照“修改”来结算。
那边的负责人简直如蒙大赦,路长歌肯帮这个忙,是他们目前最好的出路。
“别说是重新结算稿费,您只要把戏给我改顺溜了,您叫我磕头都成!钱还是个问题了?”
路长歌听见这话,笑了。其实钱很是问题,只是如果路长歌不出手,整部戏停在那儿,他们损失的就不是几集稿费了。
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何况修稿还有稿费拿,路长歌何乐而不为呢。
“我今晚还有事。你们明天叫个人过来重新签合同——没有合同我不办事。”
“应该的应该的,编路这是在成全我。”对方把话说得很客气。
“那好,大后天之前我会交稿,”路长歌看了一眼桌历,用笔圈了一个日期,“7月10日,晚上我把剧本发送到你邮箱上。”
那边沉默了半分钟,半晌问道,“两天十集剧本,编路您……”
路长歌知道他在怀疑什么,索性和他说了实话,“你们现在拍的那二十集是我五天写完的。”
那边又沉默了半分钟,那个负责人的声音感觉都快虚脱了,“我这边是真得不着急,您可以一天一集,我们可以边写边拍……”
“你们不急我急。我这边还有其他的戏要改,”路长歌不耐烦的性子又上来了,“我能保证质量。”
“好……明天我叫人过去签合同。”
路长歌仿佛听见了电话那边磨牙的声音。他不理睬那些,喝完碗里的汤,挂掉了电话。剧本这东西,写起来简单,难的是思考。已经是思考过的东西了,还怕写不出来么?
003
路夫人看见路长歌接机的时候开心的差一点从地上蹦起来,恨不得刚出了闸口就开始招手。她身后依然是那个让路长歌尴尬的男人,从法律上来讲,路长歌要叫他爸爸,可是从情理上来讲,这么些年,路长歌一直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儿子!”路夫人快步上前,眼前的一切迹象表明,她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太太。
为这,一切都值了。
“老妈!”路长歌递上成祥准备的捧花,然后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未等母子情重续,一个浑厚的嗓音就在路长歌头顶响起。
“长歌,陪你妈妈上车。我随后就到。”
路长歌“哦”了一声,并不想和那人多打招呼。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怀里的这个小老太太不再是多年前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李妈妈,而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路夫人。
她的依靠,不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脚踏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成祥殷勤地引着路夫人进了停车场,令路长歌不悦的是,路夫人身后立刻跟上两个保镖。
路夫人眉飞色舞地和路长歌讲着欧洲之旅的所见所闻,丝毫没有察觉到儿子的颓丧。
既然长辈云游归来,路长歌自然不能一味住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就连成祥也要每天按时到路家去和路先生报备工作方面的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路长歌签完前一天说好的合同就收拾东西去了路家。
路家在B市东部有一座独立的花园别墅。路长歌每次来这边,心里都不舒服——这房子现在在他母亲名下。
路长歌拼死拼活奋斗一辈子,都不可能比那个男人给她更多。
或许别人会庆幸,母亲晚年有了保障,就连自己也有了强大的靠山。但是路长歌只觉得头疼,尤其是一想起那男人的事业。
路夫人亲自开的门,看见路长歌就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来。
女人到了五十岁这个年纪,就算不出皱纹,头发也会花白。但是路夫人就好似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既保留了青春,又得到了爱情。
错了,是先得到了爱情,而后复得了青春。
无论路长歌对路先生有多排斥,他始终不能否认路先生带给自己母亲的幸福和快乐。他不会在外面有包养的小明星,也不会每日喝得醉醺醺再回家,更不会对母亲恶语相向。他甚至在面对自己母亲的时候,会小心翼翼收起身上惯于凌驾他人的气势,并且说话也放慢语速,饱含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