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那撺掇三王叛乱的人,可有找到?”
那人道:“刚刚抓获的七王秦舫琨,说那人是一个禁军中的侍卫,应是名为康明渊。”
又道,“不过,其他禁军都说……说此人……是个废物。”
晋元疏大笑:“好一个废物,如此看来,每个废物皆可把你我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第五章:康明渊
秦尧止发现自己身后的人正在逐渐减少。
有的人中箭身亡,有的人则被一片片火海给吞噬的无影无踪。
晋元疏比他想的要来的快,并且一出手,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晋元疏的连火营用的是机关弓矢,射程极远,熊熊的火势几乎把前路都堵的死了。
北边已成了赤焰的火幕。
秦尧止不得不猛得勒马,不发一语的观望了一阵。
他估计了一下形势,没有退路。
回去已经不可能了,晋元疏在那候着。
而西面是北定军的主力,正和自己的两个皇兄难分难解,正是人仰马翻的阵仗。
他回头看了一眼。
很远的高处,一排排的弓弩手正在玩命的放箭。
另一边,立着的是骑马扬鞭的几个人。
最先前的一人纯黑战马,赤红铠甲,面目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楚,志在必得的嚣张气势却是掩不住的慑人。
秦尧止暗骂了晋元疏的祖宗十八代。
他调转马头,撕下一大片衣服下摆,分成两半,取了牛皮水袋,用水把布淋得透湿。
一半罩在受了惊的马面上,另一半罩在秦琉成的脸上。
秦尧止很少做什么保证,不过这次,他还是说:“不要怕,我一定带你出去。”
长福颤声道:“五殿下,怕是冲不出去吧。”
不光是他,身后十几骑也迟疑着犹豫不前。
秦尧止把水袋扔给他,简洁的开口:“快!”
又道,“不走,死在这里吗?想留的人便留下。”
众人都准备妥当。
秦尧止一骑当先,向火中直踏过去,长福也紧跟着进去。
身后的一群人一滞,最终,也只有小半的人马冲入了火中。
而就在不久前,晋元疏瞧见秦尧止转头,看了过来。
只是远远的一眼,按理说,应该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晋元疏却分明的看到对方的面孔上,是很随意的漠然神态。
而炽热的火光,把那人秀挺的鼻梁映照成了一道笔直的银线,眼睛依旧是黑到空洞的一潭深渊。
这种毫无感情的漠视,让晋元疏感到意外的火大。
从一开始,他就认定那人只不过是一个废物,他的喜怒哀乐本与自己丝毫无关。
而等到对方露出了獠牙,是始料未及的凶狠。
即使如此,晋元疏也不以为意。
无毒不丈夫,他反而有了隐隐的激赏之情。
秦尧止可以忍辱求存、曲意逢迎,可以筹谋深虑、杀伐决断。
可以为了逃命牺牲自己的三个兄弟,可以火烧皇宫,也可以一路斩杀到毫无人性可言。
但是,他不可以在被逼的走投无路时,仍对自己摆出那一副冷漠到轻蔑的神情。
或许,秦尧止是一个并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人。
又或许,他仅仅是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晋元疏骨子里就是有这么一点天生的霸道。
这世上本不应该有他得不到手的东西。
他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烟火折子,随手燃上了,一条赤金色的火龙,“嗖”的一声,腾空而去,尾部摇曳出一道残光,急急的没入
了无边的墨黑天幕。
晋元疏沉着脸,一挥鞭,喝道:“追!”
——
浑身的盔甲都被烧的滚烫,仿佛地底下又无数死者伸出手来,要把他们拖向深渊。
秦尧止的灵台却仍旧保留着那一点的清明。
他不能死,也不会死。
只要出了这宫门,天大地大,随处可去。
早已有了万全的准备,牢牢掌控了通贯南北的商脉,雄厚的财力不会让他们疲于奔命的逃难,没有人会找到他们。
今夜就是踏着阎王的头踩过去,他也要平安无事的带着秦琉成出去。
那头的长福已经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前方一丝光亮。
当头一阵凉意,一大块浸了水的湿布迎头罩过来。
自己的坐骑则被一股力牵引着,懵懵懂懂的走就出了一片火海。
“属下来迟!”几个黑衣人伏地请罪。
秦尧止一揭下秦琉成脸上的湿布,他才大声咳嗽起来。
他一边给他顺气,一边飞快的扫了一眼几人:“别跪了!康明渊人呢?”
“还在里面救人。”
“救人?救什么人?让他出来!”
话音刚落,腾腾的烈火里就冲出来一个高个子青年。
他穿着禁军侍卫的甲装,小半边衣袖燃了火,烟熏火燎的非常狼狈,一抬头却是眉似刀裁、眼若流星的好长相。
几个人用湿布替他扑灭了火。
秦琉成眨了眨眼睛,大叫:“康明渊。”
康明渊一见两人,大喜过望:“原来两位殿下已经出来了,急杀我了!”
边说边趁机搓揉秦琉成的脸,秦琉成露出两排白牙,咬他的手指。
秦尧止横眉,用剑柄敲他,道:“康明渊,十多年了,你脑子里装的浆糊也该干了!”
康明渊讪讪的缩手,跑去牵了一匹马,心想:“爷可在北门等了你一个时辰,要不是回头来看看,你早成了焦炭不是?”
不过他从小到大被他骂的惯了,顶多也就是腹诽一通。
但即使是腹诽,也往往逃不过某人的明眼。
果然,只听秦尧止道:“不要给我摆出这副丧门模样。让你在北门候着,你们就在那儿生根发芽了不成?”
康明渊苦着脸道:“祖宗,北门那几个老小子是晋元疏的嫡系队伍,软硬不吃,不好对付!我们刚爬上城头,想要一刀一个把他
们解决了。一转头,就看见您这儿一片火,可不是就奔来了。”
几个黑衣年轻人也纷纷添油加醋的附和。
秦尧止也就随他们说。
毕竟时间紧迫,七嘴八舌的几句废话之后,那几个黑衣人就飞快的扒下了几个侍卫尸体上的盔甲,往身上套。
这些人都跟了他近十年,对这头儿的脾性摸的相当清楚。
秦尧止对敌毫不容情,对自己人却是纵容的厉害。
所谓的“护短”,在这个人身上被发展到了极致,几乎是到了没上没下的地步。
秦尧止十三岁的时候,手下就有了这群见不得光的暗探部下。
先是秦明昭给了他一批密探作为生辰礼,这事搞的无人不知,秦尧止几日后又全都返还了回去。
后来,他隐秘的蓄养了自己的势力,亲自挑选了一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作为暗探密训了三年,随后安插在禁军、兵营、重
臣权贵身畔,乃至全国各地的市井之中。
从那一天开始,秦尧止整天思考的就是怎么用这一帮人。
如何编排,如何勾连,如何牵制,如何给他们安排后路,无一不要上心。
他本是任性随意的性格,甚至骨子里还有一股纯良仁厚。
不过当他发现因为一时手软,会让手下成批的惨死,身边人的性命也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也就渐渐地变了。
从此,秦尧止就成了一个出手狠绝不仁,行事深藏不露的人。
并且,为了不让底细被自己的几个皇兄皇弟刨根寻底的搜查,他开始伪装、示弱、堕落。
不久,就成为了大景国远近闻名的废物。
康明渊长秦尧止一岁,是尹皇后陪嫁使女的小儿子,小时候两人就摸爬滚打的常玩在一起。
康明渊性子躁了点,不过办事利落,又能随意走动,后来就帮着秦尧止勾连那些散落到各处的暗探。
为了让他出入宫内方便,秦尧止就硬塞他入了禁军。
不能引人注目,康明渊在众同僚眼中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不得力侍卫。
不求晋升、不图赏识,混日子为乐,时常请假翘班、失踪不见。
却也不犯大错,人缘亦不算太烂。
而无人知晓的是,此人正职不大得力,却是个很得力的暗探指挥使。
——
一群人收拾完毕,刚准备上马同走。
秦尧止突然把秦琉成交给康明渊抱着,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他取下了背上斜挎着的那柄雕虎牙的五尺长弓,拿了一只翎羽长箭,扣满弓弦,遥遥的对着远处做了一个放箭的姿势。
众人都大声喊着不可,秦琉成也死揪着他腰上的扣带不放手。
只有康明渊一把抓住他的马鬃,神色古怪,脸色涨红,一咬牙,道:“殿~殿下。现~现下出宫要紧。那~那个……君子报仇,十
年不晚。更何况,为了那~那种事,忒~忒不值得。咱~咱们又不是大姑娘,就当是被野~野狗咬了几口,不~不成么?”
除了长福,大家都不明白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一个大舌头。
秦尧止却是心里“噌”的点了一把火炬,里外透亮。
想到这一个多月,晋元疏在自己那造的一场场活色生香,都不知道被康明渊伏在哪个旮旯角落里窥视的一清二楚。
顿时,连宰了他的心都有了,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打翻了染缸似的。
“住口!滚!”
“我不滚。要……要走一起走。”
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僵持不下,互瞪了好长一会。
秦琉成则十分应景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秦尧止不说话了,他把箭丢进了箭筒,收起了弓,默默地拉了缰绳,沉声道:“走。”
快马疾风,深浅不一的马蹄急促的踏在青石地面上,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康明渊突然不合时宜的觉得心里堵。
他知道秦尧止一直不是任性的人,相反,他对待自身的方式,几乎是苛刻的惨无人道,
否则他们所有人都活不到今天。
秦尧止唯一的任性只有这么一回,不过也放弃了。
秦尧止小的时候,尹氏一族多有位极人臣者,尹后又极尽受宠,树大招风,他父皇秦明昭又是个顶顶粗心的人。
后宫妃子、兄弟诸人都恨他入骨,想要置他于死地,几乎是到了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地步。
从那时候开始,秦尧止就比同龄人要老成隐忍的多。
饮食玩乐,说话做事,无一不是慎之又慎。
后来他更是装疯卖傻,委曲求全了很多年。
而秦琉成一岁开始,秦尧止就带着他同住,周围是风声鹤唳、杀机四起,他甚至连一个安稳的囫囵觉都睡不好,整夜整夜的睁着
眼。
康明渊知道,从十岁开始,秦尧止的脸上就丧失了真正的笑容。
他不是不笑,相反的,他总是微笑,冷笑,开怀大笑,笑的前仰后合、无法停止。
但是那双眼睛骗不了人,他笑的越凶,里面的神色就越冷。
他也知道,秦尧止也不再会哭。
他至今犹记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的雅致殿阁,灯火飘摇,忽明忽暗。
尹后死的时候,曾把两人一起叫到塌前,临终叙话。
那时候,康明渊十九岁,秦尧止十八岁。
自己那时还是个没甚心思的少年,想到生母死的早,自己一直受到尹后母亲一样的照顾。
而她死时也不忘了自己,显然已是将自己视为己出了,不由得哭的悲起。
而十八岁的秦尧止却一滴泪都没有。
当日,他被困在平帝的殿宴上,装呆充愣的供几个兄弟取乐,被灌了很多酒,就来的晚了。
尹后厉声叱退左右,一手掩泪,另一手执了他的手,不厌其烦的嘱咐。
秦尧止只是紧紧反握,听着她的絮叨,然后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回应:
“没错,都是装的,不是真的,你安心的去。”
或是,“好,我答应,我不报仇,一定全力照顾弟弟。”
或是,“我知道,秦氏要完了,我绝不和他们争这皇位。我有全身而退的办法。你信我。”
或是,“是,尹氏无义,我不会去求他们。他们是生是死,以后也和咱们没有关系。”
又或是,“我一定带琉成出去,让他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我不食言,我说到做到。”
他一直说一直说,说到数十只龙眼香都轮番烧尽了。
暮日西沉,明月当空,说到尸体都凉的透了,他也不松手,只是又说了一句:
“真是死了?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们再等等,说不准,还会活过来。”
于是,康明渊就抱着他大哭,哭的他半边衣服上涕泪交错。
最后,清楚记得的,也只有那么一句:“我的份你都给哭完了,其实,也没有遗憾了。不过……你到底有完没完?不要再靠过来
了,真是脏死了!”
忽现旧事,康明渊顿时觉得自己有够伤情的。
他向来重于实务,很少伤情,但是一旦伤了,便如滔滔洪流无法遏制。
于是,他催了催马,和秦尧止并驾齐驱,凑过去道:“殿下,您放心,咱们的人还有不少在宫中,以后,哼哼,不会让那厮有一
天舒心的日子过。”
说罢,还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秦尧止上上下下的扫了他几眼,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个蠢物,看罢,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了头,撇了康明渊纵马而去。
康明渊一怔,挠了挠头,拍马追了上去,兀自一连串的喋喋不休。
第六章:遣别
景阳宫,北门。
远远的,康明渊向城门一挥手,大声喊道:“诸位老哥,这回是真要出去,对不住。”
“又……又来了!”一个小兵连滚带爬的通报。
“怎么又是他!”
适才,康明渊在北门胡搅蛮缠了一通,几个守门侍卫都快被逼的疯了。
后来,这人自己一溜烟的跑了,所有人都在心中大呼“天幸”。
没想到,不过半柱香时间,又见他卷土重来,诸人顿时都有了天打五雷轰的感觉。
几个位阶较高的军官带着兵卒下了城楼。
持着兵器站成一列,喝道:“北定王有令,不得放一人一马出宫,违者立斩!”
秦尧止一甩手,扔出一块出城令牌,斥道:“混账!纵火的那几个贼人已经跑到宫外去了,若让他们逃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可赔
的!还不速速让开!”
说罢,就是一马鞭抽过去。
一个士卒灰头土脸的捡了令牌。
几个军官刚要细细辨认,那边的几个黑衣人却已经快马冲过来了。
几声刀砍入肉的钝音,几个首领军士顿时被削的只剩下了半个脑袋,红红白白的喷溅了一地。
小卒们四下奔散。
青铜色的宫门大开。
宫门外是宵禁的城区,北城门处只有两三个卫兵,几刀就解决掉了。
一行人纵马驰骋了一阵。
到了郊外,举目是辽阔星野,冷雾弥漫的夜色,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
迎面驶来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靑幔大车。
赶车的青年跳下马来,道:“北面不能走了,晋元疏的大军正在向皇城围拢。殿下快上车,我们走东边突围。”
远近都没有一丝人声,隐隐有微微的震动声传来。
秦尧止沉默了一会,脸色更白了,道:“东边不行。”
康明渊实在忍不住,愤愤道:“我们欠了那个姓晋的王八羔子什么了?当年要不是……”
秦尧止打断他,摸了摸秦琉成的头,道:“以后,不比在宫内,你得听长福叔的话。”
秦琉成警觉的瞪着一双猫眼看他。
秦尧止平日里话就极少,想到秦琉成年纪小,说了也未必能够明白,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