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认为自己安置的这条前路是百密而无一疏的。
秦琉成将来必定不会吃什么苦,心里也就觉得值得。
晋元疏是自己种的恶因,尚得自己完结这个恶果。
秦琉成发觉了气氛不对劲,就要闹将起来,眼见要不可收拾。
康明渊飞快的出手,一下就拍在他颈后的昏睡穴上。
秦琉成沉沉睡去,秦尧止叹了口气,抱了他放进车内。
长福一惊,随即了然,下马跪地,泣道:“长福纵然九死,不敢辱命!”
秦尧止下马扶他,道:“长福,这十几年你跟着我,也是受尽委屈。本想早点把你遣出宫去,给份产业也就罢了。终究是觉得孤
单,一直留着你一起受苦。”
“如今,我没有什么好给你的,也只能保你这一生性命无忧、衣食不缺。以后,自会有人给你一笔财物,安排去处,你定要依言
行事。”
他想了想,又道,“我这个弟弟顽皮了些,你不要太纵容他了,也不要管教的过严。总之,需得教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懂得些
寻常人的疾苦艰辛,不要成了我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道,“只要他不做恶事,爱做什么,你都由他去吧。”
长福上了车,掀开帘幕,仍是跪着,泪如雨下:“奴才若不肝脑涂地的待小殿下,不报殿下的知遇之恩,就让长福死于万刃之下
!”
秦尧止点头道:“我自然信你。”
又对几个黑衣人道,“这些年,外有明枪暗箭,内有他人心腹,若不是你们拼死力战,护挡周全,我等也死了不下上百次了。我
就这么一个弟弟,你们以后也要如护我一般护着他。”
那几人挥泪道:“属下定然万死不辞!”
秦尧止道:“你们向西走,去边境外躲一阵子再回来。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群人快车快马,飞一般的去了,渐渐淡化成了若有若无的一块靑幔远影。
秦尧止一回头,却发现康明渊的手紧紧抓在自己坐骑的马鬃上,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你倒是乐的很啊!”
“非也非也,我这是悲极生乐,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康明渊听到他一个一个的遣散身边的人,早已估摸的透了。
他知道,会待秦琉成如亲人的只有自己,能终生牵制那些暗探的人只有自己,能托付这些的重任的最佳人选只有自己!
顿时,只觉得方寸尽乱,满手冷汗,如同一脚踏在了悬空里。
想到这十多年来,两人一路顺顺逆逆的走过来,这其中的千辛万苦,已成了千沟万壑之景。
犹如大江奔腾,又犹如细水潺潺,历历在目,不可胜数。
但毕竟是两个人!
而最后,他的内心深处只剩一个念头:“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可是他又不禁想,“如果他让我走,我真的能不走?我真的要让他失望难过?康明渊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如果,是他想要的,自己又何尝能说一个不字。
没有想到,至始至终,秦尧止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看也没看他一眼,没有托付,没有执手相别,更没有让他走。
在最后关头,他竟然,要他陪着他!
不管是生是死,他康明渊何德何能,能得到这么一份深重眷恋的信任。
沉沉浮浮了十几年,仿佛此时才踏到了实地。
秦尧止,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高兴的很。
你不知道,能陪你同生共死,我高兴的很。
秦尧止翻身上马,又倒转了鞭柄,指着他:“康明渊,你又笑又哭的,疯了不成?为什么紧要关头,你总是要生出乱七八糟的事
来。”
康明渊携了他的手,泣道:“不不,我高兴的很,高兴的很。”
秦尧止确定此人是天马行空,堕入了自己的小世界了。
觉得太阳穴一跳,颇为头疼,伸手提了他衣领,凑近道:“不要再高兴了!待会危险的很,容不得半分疏忽!你按我说的做,或
许,我们未必不可全身而退……如此这般……”
康明渊慒了一阵,方才醒悟过来:“明……明白了,哎,原来这不是回去送死么?”
秦尧止道:“送死?和你一起回去,说不定还真是送死了。”
雾渐渐的散了,北方渐渐的显现出了遮盖住地平线的大队人马,铺霜盖雪、密密麻麻的向他们涌来。
十万的北定军,让边界诸国闻风丧胆的一支铁甲雄骑,整齐划一,除了轰鸣的地面震音,再无声息,仿佛是一支来自幽冥的队伍
。
月色下,康明渊挺直了脊背看着他们,俊朗的眉目舒展了开来,如同挥洒自如的一副写意画,气象开阔,洋洋洒洒。
只听他 “切”了一声,道:“晋元疏你至于吗?那么多人,只对付我们几个,你寒碜不寒碜,丢人不丢人!”
秦尧止笑了,侧头道:“康明渊,有你在,我不怕他。”
他的语气平淡,眼内却有明亮的光彩,竟是多年不曾见到的发自内心的笑。
康明渊热血上涌,拔剑而出,叫的却是:“快!快撤!”
两人挥鞭,掉转马头,折返而奔向皇城的方向,马不停蹄而去。
皇城的北门依旧门户大开,而城墙上却多了一人。
晋元疏背了双手,正在仰头观月,俯首远眺。
他的一身赤红铁甲,衣襟随风猎猎飞扬,整个人就仿佛是涂抹于银月轮盘中的一抹血红。
傲然跋扈、气势凌人。
康明渊心想,这小子好一副闲适的人模狗样!
秦尧止则暗暗忖度,这畜生到底想要做什么?
却见那人兽不明者略微一侧头,似笑非笑的道:“安庆王出手果然不凡。今夜可是明火盈天、尸横遍野!如此盛景,不知阁下是
否想,登上城楼……与我同赏?”
秦尧止这几十天被他残害出了心病,一看见此人就全身俱痛。
那痛感与其说是来自身体发肤,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钝痛。
这种痛法就好比慢炖慢熬的一锅热汤,不至于满溢出来,却也绝不会静止冷却。
而不巧的是,刚刚晋元疏一露面,他心中的那锅浅沸的汤水,就好比火上被泼了热油,已是争先恐后的翻滚出来了。
对于秦尧止来说,这是一局棋,每一个棋子都是自己定的。
就算有几枚算错了走位,却也是大局不乱。
晋元疏的篡逆,早在他的盘算之中。而秦氏的覆灭,对于他来说却是快意的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此时跨不过的最大障碍,竟然是自己当年苦心孤诣、在暗处支援扶植的这枚棋子。
这晋元疏杀不得,一旦杀了,全局皆乱,等于是自毁了前路。
如果就这么放了他,这口气还真是咽不下。
秦尧止顿时觉得六分不快,三分恼火,又有一分忧郁。
不过,秦尧止从来不在面上和人较劲。
所以,此刻,他的心思在他的脸上丝毫未现,反尔宛如泥牛入了海,无影无踪。
异常大度的笑了笑,他翻身下马,撤了弓箭。
从从容容的踏上了城墙下的陡峭石阶,道了声:“甚好,叨扰。”
晋元疏却是心境明澈,幡然顿悟。
六年来,自己一直是在一个秦尧止谋设的网中。
这个网迂回返转,奇诡云谲,步步为营,一如秦尧止的为人,是探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晋元疏扬手,扔下一个物事,秦尧止在城楼下接了,只见是一枚碧绿流光的玉扣。
“以为你死了,就留下了一个纪念,既然活着,就还给你吧。”
秦尧止拾阶而上,滞了滞,随手一丢,玉扣落在青石地上,一声脆响,碎成齑粉。
“不知北定王有什么相赠,倒可以给我留作纪念。”
晋元疏笑了:“六年前就给过了,安庆王已经不记得了么?”
隔着摇曳的火光,秦尧止毫无表情,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道:“不记得了。”
晋元疏指了指远远牵马徘徊的康明渊:“你不记得,他却一定记得。”
康明渊也不知道怎么就听见了,大声喊道:“休要胡言乱语,我从没有见过你!”
晋元疏笑了,他展开了手掌,上面是漆黑如墨的一块焦木。
第七章:晋元疏
平宁十八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十九岁的晋元疏从北函关回到京城。
三日三夜,快马加鞭,毫不停歇。
一路南下,只见沿途民生凋敝,虽不是饿殍遍野,但也是农田荒凉,乞丐成片。
同行的老将,捻着灰白须道:“兵起连年,百姓疲敝,仓廪无积,可叹可叹!”
晋元疏嗤之以鼻,心里想的是:“不打仗?不打让北蛮子吞了我们不成?朝廷连这点银子都拨不出,形同废物。既不能保家,也
不能安民,供着他们又有何用?”
有道是,人不张狂枉少年,而晋元疏总是狂的要比别人厉害。
不过他的狂是藏在骨子里的,偶尔放肆一回,也尽数投在了战场上。
他还未及弱冠,就已在沙场上鏖战了多年。
披甲横枪,刀锋浸寒,铁衣染血,一颗心早已硬的透了,却也怀了几分呑天吐地的雄心壮志。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军队里不是些荒谬无能的世家子弟,就是些明哲保身的老迈将领。
真正能对阵杀敌的屈指可数,还尽是些遭人排挤的校尉、千夫长、小兵小卒。
就拿晋元疏自己来说,端的是杀敌无数,获得认同的却不是战功,而是晋氏的背景。
兵部小吏碍于他的出生,不敢在他上缴的人头数上动手脚,但是不给贿赂,也不会让他真有出头之日。
晋元疏不在乎这些。
燕雀岂能灭鸿鹄之志,阻的了他一时,还能阻的了一世?
他却痛恨那些将领的无勇无谋,让他们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付之流水。
此次去京城,是因为前一场大战中,他带了一批人烧了敌方粮草,敌兵大败。
事后论功行赏,封为偏将,得了一纸诏书,让他入朝面圣,亲领将符印绶。
等入了京,繁华似锦,十里长街,车水马龙,又是另一番奢侈景象。
这十九岁的少年偏将,万分谨慎的把骄横掩埋了一大半,穿的是不起眼的青黑铠甲,骑得是寻常的北地棕马,配的是黝黑的旧刀
。
他勒马慢行,视线下垂,却掩不住浓眉墨眼下的勃勃英气。
一时间,满城的姑娘姐儿都嘻嘻呵呵的争相观望。
也不知是哪家的老持稳重、英姿飒爽的勇武少年。
等进了皇宫,二十四条大道纵横交错,通达四门。
几百座金碧琉瓦的殿阁,掩映于葱茏树木之中,盘龙据凤,檐牙高啄。
晋元疏在北门下了马,卸了刀剑,跟着几个宫人,一路步行,走在直通天德殿的宽广驿道上。
他初来乍到,却没有的畏缩惧态,也无羡慕憧憬的神情,外表冷淡,内心只觉得寡然无味。
历时两百年的景阳宫不过如此,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刻意宣扬国威,徒有其表,还不如大漠孤烟、万里黄沙来得雄伟瑰奇。
天德殿内,秦明昭坐于正中,阶下两列文官,一列武官。
秦明昭自认是给足了晋氏面子,一个小小的边关偏将,只因是晋氏子孙,竟给了他这登堂领将符的殊荣,可谓前所未有。
因而他强打精神,对晋典铭道:“都说将门出虎子,不想晋公书香世家,也能生出一个持刀弄枪的后辈。”
晋典铭是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模样年纪更是不知。
此时听秦明昭这么一说,也只好恬着颜道:“小犬自幼就是好武轻文,就送他去军中历练了几年,如今略有薄功,也是承蒙天恩
,国运昌隆所至。”
同在殿内的长子晋文远、次子晋文怀听了,可是格外愤懑,想不到从小被他们踢来打去的下贱杂种,居然还有这建功立业的一天
。
晋元疏被宣入殿的时候,所有人都心怀九九的看着他。
一来镇守北关的将士,向来被京城权贵视为野蛮人。
二来晋元疏实在太过年轻,未免有乳臭未干、子凭父贵之嫌。
而晋元疏对于这殿中的人,压根就是视若无睹。
他步伐沉稳,不亢不卑的走入殿前,掀起战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没有半点贵胄子弟养尊处优的形态,反而是风尘仆仆的凛然尊严。
经由身边一名宦臣的附耳提点,秦明昭才缓缓道:“三年来,卿由一名千夫长升至偏将,可是少年有为啊。”
晋元疏心中轻蔑,面上却朗声道:“托陛下洪福所赐。”
说罢,一侧头,看见自己的爹和两兄弟站在文官的队伍里,就如陌生人一般。
恰好,一个侍从端上了一个雕五爪坐龙的木漆托盘,黄澄澄的锦布上放着一枚黑铁将印,绑着一截鲜红绶带。
他便收回目光,坦然的接了,再次言不由衷的谢恩。
秦明昭连日玩乐,疲累的很,眼见完事,赶紧道:“如果无事,就退朝吧。”
又道,“今日百花盛开,朕得了不少西域新品,想在福明殿内设一百花宴,饮酒观景,届时诸皇子都会到场,众卿不可不去啊!
”
众人诺诺应承。
晋元疏冷眼旁观,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结果也被指名道姓的要求同去。
虽有万分不乐意,也只得去了。
此宴所在的御园果然是姹紫嫣红。
金玉为盏,珠宝为器,华美彩帛铺了满地,帷幔四垂,极尽奢靡。
宴前,先押上了几百个孚国的降卒。
秦明昭招来侍卫,将这些人切断手足、割舌挖眼、滚水浇烫,再弃了当做花肥取乐。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秦明昭击掌而笑。
众文臣武将,皇族子弟心中战栗,却都在一旁陪笑。
这些降卒,晋元疏是亲自押来的,他在战场上对敌虽狠,却不曾折辱俘虏半分。
穷寇不追,降士不辱,方有大国风度。
眼见秦明昭屠杀的欢,他便垂了眼帘,心中冷笑,只顾喝酒。
不久,歌姬舞女,美人数百,纷纷上前跪坐服侍。
秦明昭忽然道:“为何不见秦尧止那?”
太子秦于砚唇角一勾,不屑道:“五弟是什么性子,父皇难道不知?听说昨夜又是大醉,至今未醒。”
秦明昭面色一沉,却也不再问。
待到酒至数巡,众人把盏言欢,兴意正浓,文臣们也就免不了诗词歌赋几句,其中也有一两首豪迈雄壮的,秦明昭听了后笑道:
“词是好词,可惜曲都太软了些,还须凝厚的曲音来配。”
那晋文远观察了晋元疏甚久,见他一副谁也不搭理的拽样,早已不爽很久了。
此时就进言道:“我这幼弟,打小性子很似其母,喜好音律,如今又在边关沾染了不少杀伐之气,不如让他抚琴一曲,以聆圣听
。”
晋文怀也随声附和。
晋元疏的母亲是歌姬,又死的早。
他从小混迹在晋王府的下人之中,府内的女乐都对他很是照顾,也就学过一两首古曲,几个兄弟常拿此事侮辱嘲笑。
后来,他入了军伍,十多年来不碰这些玩意,那段记忆也早就抛去。
此时,晋文远这一番话,也无非又是想当众羞辱他罢了。
秦明昭道:“当真?那晋卿不如奏上一曲吧。”
晋元疏都懒得看晋家兄弟的那副嘴脸。
他只是很平静的道:“末将从不通什么音律,怕是被人记错了。”
晋典铭怒道:“竖子不得无礼!难得陛下有此雅兴,还不谢恩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