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清蹙了蹙眉,一巴掌盖到十方的小脑袋上:“怕什么?妖怪都不怕,还怕起人来了?!”
“慧清!”正想要教训十方几句,却一下子听到自家师父的怒吼,慧清连忙僵住了手看过去,正见一嗔一对牛眼看着自己,他瞬时打了一个激灵:“师父!”
“还不过来打扫!愣在那儿做什么!”黑胡子抖了抖,既使遮了半张脸,一嗔的面相也确实不怎么和善,此时又是一副寻常人家的打扮,就更像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了。
“是!”僵硬地甩开十方站直身子,慧清连忙放下背上的行囊,一溜烟跑进了屋子,找出打扫用的家伙,手脚麻利的干起活来。
江云暗自低笑了一下,他对一嗔道:“一嗔师兄,现下可不是在渡缘寺,你这么指挥着慧清干这干那,小心被别人看到了生疑。”
一嗔蹙了蹙浓黑的眉毛:“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听我的听谁的?沧海师弟莫要替他求情,你不知道昨日你刚回来这小子都说了什么浑话,他还以为我这个做师父的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个花花肠子有几个弯我都数得清,还怕制服不了他!”
默了一下,江云只笑不语,他心里是知晓慧清不待见自己的,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切随缘。
“行了,一嗔你也别再多说,”一旁的了生忽而发话,“你去后院看看有没有柴火,没有就劈一些,现下天色也不早了,等下需得用上。”
一嗔回神,浑身的戾气散去,对着了生恭敬道:“是,师父。”
江云与一静对视了一眼,继而转头对愣在一旁的小和尚说:“十方,你也去帮帮你师兄,他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一脸温和地走到十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吧。”
“是……小师叔。”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十方垂着头,看都不看江云一眼,连忙朝着屋内跑去。
心里却在暗道,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小师叔。
江云看着小和尚离去的身影,澄澈的双目暗了暗,而后深呼吸一口气,又恢复常态。
“沧海,”黑纱中的了生叫住他,苍老的声音有些低沉,“看看东西可安好。”
江云点了点头,回身走到慧清放下的行囊前,缓缓俯身扶住竹篓两边,他抬头看向了生与一静:“师父,一静师兄,请你们退后一步。”
两人身形一顿,便依言向后退开一步,与江云和竹篓拉开一段距离。
垂头看向竹篓,江云的神色已不像之前那般轻松,而是严肃中微微带着一丝紧张,好似自己的双手即将触碰的东西极为危险。
缓缓揭开竹篓上的遮布,小心翼翼地将上层放置的杂物取出放到一边,当看到最下面的紫檀木盒子时,江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片刻才仔细地将它取了出来。
盒子并不精美,菱花的颜色也有些脱落,但是长方形的盒身看起来却很坚固,且四周全部缠绕着极细的银丝。整个竹篓的下方,便是被这盒子占去了所有空隙,不仔细瞧,还以为是竹篓的夹层。
奇怪的是,紫檀木盒并没有可以拉开的锁扣,甚至连开合的缝隙都没有。
略微有些失神地望着两手抬着的盒子,江云的神情有些恍惚,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师父和师兄为何要让他来接触这个神奇的盒子。虽然,他确实可以打开它,但是他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此消减,甚至越来越强烈。
“沧海。”
思绪被猛地拉回,江云回头看向叫了他一声的了生,点了点头道:“师父,徒儿马上就打开。”话音一落,便全神贯注看着紫檀木盒,将它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咬破中指,待细小的血珠流出时,江云忙用流血的手指在盒子本应有缝隙的地方,画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远处望去,正像盒子的开合处。
血线静静地渗进木盒,只是片刻,血色就全部渗透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一阵细小的红光从方才的血线位置缓缓溢出来,只听到“咔吧”一声脆响,本没有缝隙的紫檀木盒,在一片红光中,竟像是普通的木盒一般,缓缓开启了盒盖。
从里面发出来的红光,只一刻,便忽而光芒大盛,照亮了江云一身雪白的衣物,他不由得伸出手背挡在双目之前,阻隔那微微有些刺眼的光亮。
“沧海,东西可安好?”不远处的一旁,看不清情况的了生有些急迫地出声询问。
红光消减,江云顺势望下敞开的盒内——
银白色的古镜安静地放在盒中,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苍老龙口之内,一面犹如石磨的镜面安静得了无波澜,却照不出人的影子。只是光滑的镜面之上,好似被什么定住了一枚黑色的棋子,看起来有些诡异。
“没事,一切安好。”舒了一口气,江云展颜对着远处的两人说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盒中的古镜忽而猛烈地颤动了起来,镜面上的黑棋几乎都快要被这强烈的动静震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而出。
“小心沧海!”了生失声喊道,不由往前走了一步,空气中瞬时张开一道看不见的墙,猛地将他生生抵了回去。
“师父!”一静连忙上前扶住了生,老和尚才不至于被光墙击倒在地。
看到如此景象,江云脸色大变,血色尽褪,他连忙抬手一下合住了紫檀木盖子,见盒子依旧躁动不安,便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上面,即使如此也能感到盒子内强烈的反抗,可他还是咬牙一动不动地压制着,双手吃力地摸索着盒子上的细小银丝,将一根根断裂的银丝揉搓接拢。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东西终于安静了下来,江云喘息着小心直起身子,便见方才还曾打开过的紫檀木盒,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没有一丝开合的缝隙,长方形犹如一个工整的木墩。
然而,起初还有些颜色的菱花忽而再次剥落一片红漆,整个盒子看起来更为破败,有些触目惊心。
“沧海,放回去吧。”在一静的掺扶下,了生缓缓走到江云身边,微微叹息,“黑金木石又脱落了一层红漆,看来,天蚕丝根本弥补不了裂开的缝隙。”
江云将盒子小心地放回竹篓,一边将杂物放回原处,一边低声道:“师父放心,沧海会有办法的。”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到底是什么。
就在刚才古镜躁动的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满怀着沉寂的幽远声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钵多罗。
第四章
进入安亭的第三天,江云听张珩说,那身有佛珠的富商已经来到安亭城内,现下正落脚在有名的烟花柳巷“几相逢”。
“几相逢”内最有名的属潇湘馆和松竹阁。潇湘意水,自是温香软玉的女儿国;松竹清雅文墨,便是颇有趣味的公子巷。
这甘州富商名叫赵松德,不惑之年,为人阴险狡诈,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商,却有一个怪僻好,不喜柔柔软软的女儿家,极喜十四五岁的貌美少年。据说,家中除了那个软弱的正室娘子,副院中便藏了两三个貌美的年轻少年。
此次前来安亭,久闻“几相逢”松竹阁的美名,赵松德入城当天便住进了“几相逢”内。
“十方,等下记得一定要跟紧小师叔,不要随处走动,知道吗?”江云紧紧拉着身旁一身便衣的小和尚,伸出手仔细地整了整十方头上的帽子,看着他因紧张紧紧拽着自己的手,一双眼睛怯生生地四处张望,好似身边经过的路人都是洪水猛兽一般,忽而便觉得有些可爱,想要笑出声来。
这一趟本是去“几相逢”的周边茶馆探探消息,他虽是俗家弟子,但毕竟是佛门中人,自是进不得风花雪月之地,何况身边还带着个孩子,更是进不得。
十方从小长在尧山渡缘寺,除了寺内的师兄师父们,从未接触过世人,心性十分单纯,他可不想把这么可爱的孩子给带坏了。
小和尚虽是单纯不懂世事,毕竟还是个孩子,稚儿心性,又喜贪嘴。尧山本是妖魔众多的地方,慧清靠着几块菜园子维持寺内生计,能吃的东西自然不多,加之仅仅茹素,食物就更加匮乏单调。十方在这个年龄上,便有些挑食,经常情愿饿肚子也不愿吃饭,为此受了不少责罚。到如今,小和尚倒是比他瘦得还像只猴子,只不过他是白的大的,而小和尚是黑的小的!
江云此次带他一起出来,便是想带他吃些山上吃不到的玩意,游玩上一玩,开开眼界。倒不是有心拉拢十方的心,以致改变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觉得小和尚的童年本就是个遗憾了,对比其他家的小孩,江云难免觉得有些心酸。
因此,只望佛祖能够原谅他,诱惑他人沾染红尘。
每次回到渡缘寺,师父总会下令加餐几日。江云每到那几日便食不下咽,他知晓师父如此做只是想让他安心在外寻找佛珠,以示他们人人都过得很好,不用记挂着寺内的人。也知晓师父是心疼他,觉得他十岁就漂泊在外,对他多少有愧,因而,每次江云一回去,师父便想小小地补偿他一下。
但是,江云何尝又不心酸?
看着自己的师父师兄过得如此清贫,视为生父的师父更是什么也不说,还处处为他着想,他真觉得自己实为不孝,着实该天打雷劈。
想到此处,江云的眼神黯淡下去,方才的笑意也渐渐消失殆尽,心底一片苦涩。
有时候,他还真不愿做佛门弟子,只想拥有一个安乐平凡的人生。
“你们听说没?善见城的圣王已经到城下了!”
“什么?这么快?走!咱们看看去!”
……
江云的思绪被耳边忽来的吵闹声拉回,他一抬头,便见眼前几个百姓急匆匆地往城门那边跑去,不由也有些好奇地朝那边望了过去。
西方善见城的圣王,也算是佛门中人,江云其实是想要结交一下的,不过,却也不想再给张珩添乱。且不说身边带着十方,再说那边人多拥挤,鱼龙混杂,若是两人被人群冲散了,他哪儿寻人去?
不过,照这个样子看来,茶馆的人怕是也都去看热闹了。
轻叹一声,江云想了想,不如就到处转转吧。
打定主意,他忙拉起十方拦住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哥:“小哥慢一下,能给我们两串糖葫芦么?”说着,一边放开小和尚,一边拿出铜子。
“诶?好勒!公子等一下!”小贩先是愣了一下,不想正当自己要去凑热闹的时候生意上了门,连忙放下糖葫芦的竿子,笑呵呵地取了两串递过去,“公子不去凑热闹?听说是西方佛国来的圣王呢!”
江云微笑着接了过来,递给正好奇地望着糖葫芦的十方:“吃吃看,很好吃的!”他顿了顿,有些狡黠地说,“回去之后,千万别跟你师父说,不然又要罚你抄经……抄《三字经》了!”而后看向小贩道,“不去了,人太多,万一我和小弟走散了就不好了。”
十方接过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而后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好好吃!”
“诶!这就对了!小人的糖葫芦可是安亭最正宗的,保你吃了第一次还想吃第二次!”小贩得意洋洋地吹嘘着,转而又对江云道,“不过,那圣王可不是咱们这些凡人能见的,现下这个机会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公子不去看看,怕是会抱憾终生的!”
江云笑笑,将铜子递给他:“世间活佛多得是,可如今君王却要举国禁佛,这又是活佛几世等来的劫难呢?”
小贩抓抓脑袋,一脸迷惑:“公子的话真深奥,小人弄不明白。诶!既然如此,那小人先去看看了,公子请便。”说着,对着江云点点头,抱起满竿子的糖葫芦,火急火燎的跟着人群跑去,生怕去晚了什么也见不着似的。
江云失笑,微微摇了摇首,世人皆知那是西方活佛,可又曾记起,便是新帝初登,才毁了无数济世善法。
“十方,等下你想去……十方?”江云本想问问小和尚还想去什么地方,哪知转身却见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本就白皙的皮肤上瞬时又染上了一层惨白,手中的糖葫芦都险些落到了地上。
四处张望,哪还有什么小和尚的影子?!
江云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他和卖糖葫芦的小贩谈话时,十方因瞧着眼前过去了一个卖面人的,顿时好奇心起,不知不觉地就跟了过去。
“十方!”江云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慌乱地到处张望寻找,脱口而出的呼喊中尽是焦急,隐隐含着一丝颤抖。
眼下因那善见城来的圣王人潮汹涌正猛,万一有强人从中作怪,趁机虏人,他要去哪里寻回十方来?何况小和尚本就心性良善,不知世事,更可能轻信他人,说不定被卖了还替人数着钱。加之万一漏了口风,教人察觉出身份,楚楚可怜的小孩又怎能及得上白银的诱惑半分?
如此想着,江云更是急得焦头烂额!
“十方!十方!!”江云一边朝着人群拥挤的地方急跑而去,澄澈的双目四处张望搜寻那瘦小的身影,入目的却全是两旁街道上兴致勃勃的百姓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朝着街中张望,有些站在高处,或是楼宇之上,连旁边的树上也爬了不少,除了中心街道以外,四处皆是水泄不通,场面甚为壮观。
他心下一急,这样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眼睛环视一番,当看到一旁两层楼的茶楼时,江云的眼睛顿时一亮,提气便向茶楼跑去,噔噔噔几下上了正也人满为患的二楼。
“请让一下,让一下!”
“嘿!你谁啊你?不知道先来后到么?”
“不好意思,借过!”
“嗨!你这人……”
拨开厚厚的一层人,江云总算挤到了外面的围栏处,目光望下去,果然视野开阔了许多。
现下善见城的圣王已经进城,两边都被官差堵了个紧,却还是顶不住百姓汹涌的热情而身姿摇晃。他正看见张珩也在其内,似乎对于过度兴奋的街坊们极为头疼,眉头皱得极紧,脸色也是铁青着,却还是不忘出力制止想要上涌的人群。
总之,整个街道就跟摇摇欲坠的门板一样,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人潮又跟海浪似的,扑上来扑过去,看得人心惊胆战。
就在江云寻找十方的目光不经意落到街道中心的使者队伍上时,他浑身不由猛然一僵。
那是一只由四五头大象组成的象队,每只大象的背上都托着一顶纱遮的棚,棚内盘坐着纱后若隐若现的善见城使者,隐约看得出一些希奇古怪的服饰。
在最前面开路的是一头高大的灰象,长长的鼻子偶尔扫向欲冲到街中的人群,看似极为威严凶猛,口中更是发出阵阵警告般的嘶吼,令人胆战心惊,双股战战。
灰象后面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象,体形较为前后的灰象要小一点,明显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象。当江云看到白象沧桑的双目时,他竟有一种白象是一个老者的错觉。
忽而,江云微微愣住,就在方才目光移动的瞬间,他忽然对上了一双极为冷漠的双目,幽黑深邃,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寒潭,惊不起一丝波澜,看得人极为心寒。
那双眼睛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平静地收了回去,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却正是白象托着的棚内的人,江云不由得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
紧接着他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落到五头大象的四踢上,脸色骤然一变,这些大象居然全长出了清一色的白色髯毛!
只是白象的是更加近乎透明的白,看似极为飘逸,不沾片许尘埃!
难怪善见城的人,这么快便到达了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