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沉静在惊异与猜测中时,一直匿于楼台珠帘后的湘子忽而缓缓走下了台来,她迈着莲步沉默地走到水池里,微微俯身拾起蚌中的夜明珠,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到大胡子身前,娇美的容颜,对他淡淡笑道:“夜明珠,是你的。”
大胡子愣住:“我的?”
湘子点点头,缓缓说道:“是你的血,让海蚌发出异香与光彩,引来如此之多为香而来的蝴蝶,和为光而来的萤火虫,所以,夜明珠是你的,”她面上始终挂着柔和的微笑,香唇轻抿,“你就是我湘子,命中注定的夫君。”
大胡子身形为之一振,满目震惊地望着湘子,好似不相信耳边所听的一切。
迟疑了片刻,终是伸手僵硬地接过了夜明珠。
如此一来,不论有多少人不服这结果,湘子本人发话,此事已成定局。
池水中忽而猛地冒出一个人来,湿漉漉的一身极为狼狈,大家定睛一看,竟是先前众人亲眼所见被大蚌吞进腹中的那个家仆,此时正好端端地站在水中,没有丝毫损伤。也不知那蚌精使了什么障眼法,竟将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异香久久不散,夜幕之下满城蝶飞,萤火虫也缭绕飘荡,给所有的人添了一个茶余饭后的奇异故事。
“蝼蚁虽小,却溃千里长堤,”钵多罗收回目光,略微感叹道,“想不到,仅仅一抹鲜血,便能换来夜明珠现,倒是世人愚钝了。”
“错,”一直勾着浅淡微笑的燕楚七,打断钵多罗的叹息,“若非有情,怎会用性命去搏。所以,赢了这场擂台的,是那乐师的情。”
“情?”钵多罗低喃,缓缓垂眸,好似在思忖这一字之中,究竟含着怎样一种深刻的意义。
半晌沉默,神情淡然的钵多罗,犹如嚼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抬头看了看夜色,向燕楚七颔首笑道:“夜幕已深,在下是时候回去了,钵多罗不是识酒之人,也不便陪燕将军把酒言欢。”
他缓缓站起来,对着燕楚七施了一礼,接着道:“告辞。”
燕楚七笑看着他,并未强留,只是举起酒杯对他一敬:“尊者,我们有缘定会再见。”
第四十七回
回来的路上,钵多罗问自己,所谓情,到底是什么。
佛门之中,要剔除情欲,使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那情沾不得,更是想也不能想。
一直以来,钵多罗以为,所谓情,无非是世人看不透的执念,同欲望一样,桎梏着人心,使其蒙尘见灰,更是修根之人所谓的魔障,扰乱平静的心境,令之永滞不前。
可是,今日见到大胡子能为湘子血染珠池,招来满天蝴蝶萤火,钵多罗又有点迷惑了,若一切皆是魔,为何那一刻他会心中悸动?
钵多罗虽不曾开灵窍,却早已修得佛身,拥其佛骨,于万事万物除了留有那仅剩的慈悲,便是无欲无求,更别说世人所说的情字。
佛说世人迷恋红尘,最难渡过的劫数,便莫过于这一个情字。
万千众生便是身负各种枷锁,才致苦难重重,倘若真令世人皆如佛陀一般,无挂无碍,心无所念,一片世界只如莲华洁净,那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之前不曾入世,或许钵多罗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华藏世界才是真世界,而如今,钵多罗却有些迷茫了,他也不知道,红尘华藏,天差地别,究竟哪一个才是真世界,哪一个才是最好?
他不由想到前不久见到岳长乐与游素交合的那一幕,原本他以为游素受此等大辱,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是决计不会留在相府的。
哪知,方才去擂台的路上,问起此事时,却有人告诉他,游素早在两天前,便随相爷及岳长乐等人迁去了智竹国,而钵多罗这时才知道,自为雪蟾精清除浊气后,他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
那人还告诉他,前些日子,也不知小爵爷着了什么魔,自病好了以后,不仅总是跟着那心善的青衣道士赠医施药,疏远了一帮酒肉朋友,连时常去的胭脂馆也极少去了,甚至天天变着法子讨好道士。
游素起初很少打理岳长乐,后来岳长乐有一夜晚出不归,游素出去寻他,在第二日回来之后,两人的关系急剧转变,游素不再对岳长乐冷眼相待,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关心岳长乐。
直到前两日,游素确定城中厄已消除,百姓不用再喝药预疫,才向相爷辞了行。
不曾想,小爵爷竟大闹一番,经过一夜之后,原本死活不愿同相爷迁居智竹国的岳长乐,竟然答应离开,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游素要去的地方,与去智竹国的路同一个方向罢了。
以那夜所见之象,钵多罗很难想象,岳长乐对游素仅仅是救命之情,只是令他诧异的,是游素竟那边轻易原谅了岳长乐。
庚炎曾说,那晚之事并非出自游素意愿,但他实在不太明白,将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人留在身边,游素不担心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昭告天下么?
这已不仅仅是清规戒律之分,而是违背伦理天意之为,不容于世,两个弱小的凡人,如何承担得起对亲人的责任,天下人的唾骂,以及老天爷的惩罚。
钵多罗想不通,也不愿去想,只希望游素与岳长乐平安无恙,虽说岳长乐曾经顽劣刁钻,但毕竟非罪大恶极,钵多罗不愿看到一个人受疾苦磨难,更不想见他们两人将自己毁掉。
刚踏进荒院,前方便传来一阵乐声,音色是水质一般的透亮和宁静,一片寂静之中,又带着一股极为纯粹的悠远之感,好似穿越亘古的时光,飘渺而梦幻,绕梁三日,回味无穷,钵多罗几乎顿时便愣住了。
这声音……正与那个梦里,他见庚炎于水墨梨树下,敲击水碗所听到的一模一样。
钵多罗循着乐声而去,疯长的荒草间,庚炎正静静地坐在石桌前,执着玉箸敲击面前的水碗,四周飘荡的萤火精魅,落在他的肩上,将一身白袍衬得微带荧光,犹如月宫中来。
不知为何,钵多罗心神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又身在梦中,双脚无意识地走向石桌前,等回过神时,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庚炎的眉峰。
那英挺的眉峰下是一双淡漠的眼眸,灿若星汉,又深邃幽静,钵多罗望着望着,指尖不知不觉僵硬了起来,半晌,才略微尴尬地收回手,低声道:“我以为,又是梦。”
庚炎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抬起一根手指接住面前飞舞的小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你带了不少小东西回来。”他沉声说道,望了眼钵多罗,一拂袖,面前的水碗与手中的玉箸便消失不见。
钵多罗看清那只蝴蝶之后,仔细往自己身上寻去,果然见附了好些只色彩各异的蝴蝶,方才不觉,若非庚炎出言提醒,怕是他要直到灯下才会发觉。
他也不去挥那些安静的蝴蝶,只小心坐在庚炎的对面,唯恐伤到其中一只,一边好奇地开口问道:“天尊方才敲的是什么?”不知为何,那曲子他竟有种十分熟悉的错觉,两次听到,每次都觉得神思游离。
放开指尖的小东西,任其飞舞,见那蝴蝶又落回了钵多罗的身上,庚炎收回目光,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思魂曲。”
钵多罗闻言沉默下来,好似在静静品味着那三字中所含的意味,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庚炎说道:“天尊,我现在就打算前往须弥山,这神珠在我身上始终不安全,你可否与我同行?”
庚炎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何事才能改掉多事的毛病。”
钵多罗笑了笑:“钵多罗无能,又忍不住多管闲事,真是累煞天尊了。”
“罢了,待天亮,再走吧。”庚炎站起身来,难得没有出言讽刺,钵多罗也不由有些诧异,也站起身来跟在庚炎身后,朝着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奇怪的是,屋里四处不见乾达婆王,不知钵多罗离开后,他去了哪里?
第四十八回
庚炎雇了一辆马车,乾达婆王回来之后,庚炎便让他做了车夫,理由是他最熟悉须弥山的路径。之后,庚炎不与众人同行,独自消失了,钵多罗没有多问他去何处,心底知晓只要自己身上还有神珠,庚炎就一定不会离得太远。
雪蟾精在虚空中调理了许久之后,便时常化作人形陪在钵多罗身边,只是那一脸毒疮实是有些骇人,未免途中吓到路人,钵多罗解下自己的披风,套在了雪蟾精身上。宽大的风帽遮住他的面容和赤衤果的上身,恍然望去,身形高大的雪蟾精,竟有那么几分英挺的错觉。
白河醒过来时,看到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愈发的沉默寡言,钵多罗总觉得他看着自己时,像是有话要说,可每次都是欲言又止。他不愿说,钵多罗也不强求,只待白河愿意说的时候自己相告。
乾达婆王昨夜失踪,其实也不是去了别处,与钵多罗一样都去了湘子的擂台。他是被大蚌散发的异香吸引过去的,之后待人将大蚌安置到别处后,他便将大蚌吃掉了。钵多罗与乾达婆王不太熟稔,便也不好说他什么,只微微替那大蚌可惜。
去须弥山的路上少有风沙,多是绿洲草地,乾达婆王是个古灵精怪的人,一路人与钵多罗说说笑笑,偶尔感叹一两句,若非钵多罗是佛陀,他早将他吃掉了,只可惜,现在是只能看不能吃,还被人拉来做车夫,真是苦煞人也,着实委屈了。
钵多罗听他如此说道,每每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乾达婆王再如何引他进话中,也是有心无力。
“钵多罗,赤目子还没回来吗?”沉默已久的白河,见车中的钵多罗因为乾达婆王似乎心情很愉悦,忽而开口问道。
钵多罗立刻反应过来,他回首对白河说道:“听乾达婆王说,那日小目来相府没有寻到我,便独自走了,我想,她应该是去找阿难了。”
白河垂下眼帘,雪白的眸子中看不出一丝情绪,过了半晌,他道:“她是去华藏世界找阿难?”
钵多罗点点头:“阿难是佛祖座下第一大弟子,小目若要找到他,便定是要去华藏世界的。”
“钵多罗不担心华藏世界的天人为难赤目子吗?”白河问。
钵多罗笑了笑:“小目是有慧根的人,身上妖气并不浑浊,这些年在优罗钵界,早已受得佛荫,加之她是那般聪明的人,就算遇难,也一定能化险为夷。”这就是赤目子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无论是身处再危险的境地,她都能另辟蹊径想到自保的方法,对于她这份灵巧,连钵多罗都自愧不如。
“钵多罗,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见小狐狸?”白河怯弱的声音,又低低响起。
钵多罗的身形微微一顿,他伸手撩开窗帘,清亮的眼眸望向窗外,一片沉静:“法华现在还回不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何时才是个头,只希望能早日结束。
角落里的雪蟾精微微扬起头,放于膝上的两手若有似无地收紧了几分。
这时,马车忽而急促地停顿了下来,钵多罗险些撞到车壁上,幸好雪蟾精将他稳稳拉住,才不至头破血流。
“出什么事了?”车外传来一声低低的疑惑之声,钵多罗立刻撩开车帘问向车外的人。
“有人挡了去路,钵多罗,你说我们是就此碾过去,还是就此碾过去呢?”乾达婆王略带戏谑地回道。
钵多罗探出身子,淡淡瞪了一眼乾达婆王,低低道:“莫要胡闹了,怎么你比小童还要顽劣。”
“小童我倒是不敢当,喏,眼前正有一个呢。”乾达婆王笑道,调皮地挤了挤眉眼。
钵多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挡在车前,个头不到马头的一半,一张尖瘦的小脸被污得看不清五官,两只灶君眼正亮晶晶地望着车上的两人。
“车上的人听好了,若不想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不翼而飞,现在就把银子留下,否则,莫怪小爷无情!”那本是一段霸道匪气的话,如今却被一个奶气十足的声音说出来,乾达婆王还没笑掉大牙,钵多罗已轻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快把银子交出来!不然等会儿有你们哭的!”灰衣小娃娃大声叫道,明明尖尖的小脸似乎都鼓了起来。
“那么,敢问这位大爷号哪个威名,居哪座仙山呢?”乾达婆王抖了抖手中的马鞭,嘴角挂着笑意问站在马前一动也不动的小娃娃,神情极为随性,甚至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我乃此地丹鼎大仙,宝号虚耗,若想不失心中珍贵之物,速速孝敬本大仙!”灰衣娃娃一直倨傲地昂着下巴,开始还自称“小爷”,此刻开口闭口全换作了“本仙”,越说便越是头头是道。
钵多罗觉得有趣,便开口问道:“既然仙家能看破什么是他人珍贵之物,不如仙家说说看,我们这车里几人最在乎的是什么?也好让我们心甘情愿付出仙家想要的东西。”
灰衣娃娃不以为然地看了眼钵多罗,继续昂着头道:“既然你们不相信,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灶君眼微眯了下,只淡淡瞟了眼马车,便信心十足地侃侃而言,“车里那个白眼珠的小子,最在乎的是颜色,心里最憎恨的便是白色;那个头戴风帽的倒比较单纯,追求的只是生存罢了,”他顿了顿,看向乾达婆王,“这个死人妖嘛,最怕的就是不见了嗅觉,”随着乾达婆王变了变脸色,他咧了咧嘴角,对钵多罗说,“至于你,倒是平庸了一些,和大多数多情种子一样,最在乎的,是那个‘情’字!怎么样,服气了吧?!”
其他三人服不服气,钵多罗不知,但他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服。”
小娃娃脸色一变,大声嚷嚷道:“你凭什么不服!明明你最在乎情这个字!耍赖皮不想认账么?别等小爷偷了你的宝贝,到时你想哭都哭不出来!”
钵多罗看着眼前的灰衣娃娃,道:“若说我在乎的,只有两个字,那便是来历。所以,你猜错了。”
虚耗立马大叫起来:“不可能!我不可能说错!你想耍赖!你想耍赖!”
“耍什么赖?自己没猜对,难道就说别人耍赖?是你耍赖还是我们耍赖?”乾达婆王弯了弯眉眼,说着,勒了一下缰绳,对着小娃娃努了努嘴,“再不让开,我就真从你身上碾过去了?”
“你!死人妖,你敢碾我,我就偷走你的宝贝!我不管,你们今天必须把银子留下,否则谁都不准走!”虚耗终归是个奶娃娃的声音,不管含着多少深重的怒气,听起来都是霸气不足,让人只会觉得颇为有趣。
乾达婆王也着实调皮,明知眼前的小家伙都快炸毛了,还继续出言逗他:“呐,其实我的宝贝也很多,我也记不清到底哪个最重要了,所以你算是也没猜对我的。既然没有猜对,我们当然不能给你银子,你看这是你刚才说的规矩对不对?大仙可不能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不然今后财路不好走,我们也是为大仙的财路着想,实是用心良苦。所以,为了不耽误大仙打劫下队人,我们就先走了,不送。”说完,对着虚耗眨了眨眼,驾起马车就往前走。
虚耗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没来得及反驳,马车就当头压了过来,他连忙缩回原形变作一只小灰鼠,才不至被车轱辘碾成肉饼。
待马车扬尘走远了,小灰鼠站起肉嘟嘟的小身板儿,在一片灰尘中狂咳:“死人妖!你等着瞧!!!!”
怒气冲冲的小眼睛一转,小灰鼠心中忿忿想到,那个白衣男人也不能放过,明明在乎的就是“情”字,居然带头耍赖不承认!
好!他就把所有偷来的“情”全部丢给那个男人,让他尝尝情蚀骨髓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