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低头看向掌心,一掌墨迹。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钵多罗缓缓走了出去。
街市上,竟然没有多少行人,连小贩都寥寥无几,几乎剩下来的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才知,明月阁的妈妈芙榆要在今夜嫁女。
那嫁的小姐不是他人,正是艳名远播的花魁——湘子。
钵多罗略微有些诧异,问了地点,便也跟去了。
那擂台设在挲迦耶城人流最为聚集、地段最为开阔的地方,左右摆了两盏巨大的莲灯,熠熠生辉,中心有一处玉砌的水榭楼台,柱上皆雕着连理鸳鸯一类的事物。楼台下的水池中盛满了各种香料、玉石、宝珠,一时间光彩夺目,香气也十分馥郁迷人。那池中心卧着一只巨大的海蚌,在一堆五彩斑斓的宝石中,显得异常突出。海蚌足足有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大小,在场的人,莫不惊叹那是否是已修炼千百年的蚌精。街道的四周还挂满了各式红绸锦缎,一排排红色灯笼,有好些缎子朝着街道中心的半空扬去,在空中结了一个巨大的同心结,同心结内镶了一盏红灯笼,随着夜风微微摆动着几串缀着红豆的璎珞。
楼台之上是一个隔着珠帘的软蓬,纱幔随着珠帘轻扬,加之两侧皆候着几个容貌极为姣好艳丽的舞姬,令隐在珠帘后的湘子,愈发的好似天上来的神女,那隐约能见的一抹倩影,随着珠帘摇曳,似乎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钵多罗未想到一个名妓的排场会如此之大,在场的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富商和皇亲国戚,甚至有几人是不远千里从中原而来,却也有人被这场面小小的震了一下,似乎都没想到明月阁居然如此财大气粗,仅仅嫁女罢了,便动用了连城美玉。
此地极为开阔,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两边的茶楼民居也被达官贵人抢置一空,钵多罗站在最外层,几乎看不太清前方的情况,只隐约望得见那珠光宝气的水榭楼台。
“玲珑玉蕊相思球,金阶宝扇长生阙,公子也是冲着湘子小姐的艳名而来?”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忽而与钵多罗搭起话来。
钵多罗侧头望向声音的主人,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相貌端正,浑身散发着一股儒雅之气,像极了教书先生。
“极目楼台香雾来,你我皆是梦中人,先生不也是为伊人而来?”他侃侃答道,对着男子微微一笑。
“此地毕竟地处偏僻,若公子不嫌在下多管闲事,不如随在下到楼上一叙,好观望清楚清楚。”这灰衣人对他招手一请,指着离得楼台最近的一处茶楼道。
钵多罗微微思忖了一下,见这人并非什么恶徒宵小之辈,便未退却,点了点头,道:“那在下就不推辞先生的美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灰衣人淡淡一笑,领着钵多罗绕进一处小巷。
几番曲折,两人来到一家大宅的门前,门边悬挂着一盏灯笼,灰衣人敲了敲门扉,很快便有人前来应门。
走进之后,钵多罗才发现这便是那茶楼的后院,灰衣人似乎极为熟悉路径,片刻便领着钵多罗到了前厅。
这茶楼早已人满为患,灰衣人带着钵多罗低调地走在一边,不久便到了一处雅间。
灰衣人敲门时,朝着屋里叫了声:“七哥,公子到了。”
随着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灰衣人领着钵多罗推门进去了。
屋里没有仆人,很是安静,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窗前,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茶果酒水,他手托着一只酒盏,正悠然地靠在窗边瞧着外面的一切。
那人在两人走近之时,忽而转过头来,沉声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钵多罗起初愣了一愣,没听出男人是何意,而后瞧见那男人面上有一道极为狰狞的刀痕,再看那人略微戏谑的眼神,怎么瞧怎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想了一下,脑中有什么闪过,瞬时记起这个男人自己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游素招来摩呼罗迦,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人与他搭讪,不仅见到摩呼罗迦的真身没有其他人的惶恐,更是玩笑似的对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又莫名其妙的离开了。
钵多罗仔细一对比,果然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或许他不太记得男人的确切模样,但男人脸上那条尤为明显的刀疤,钵多罗虽说不是印象深刻,但再见之后,绝对会觉得熟悉万分。
“你……”钵多罗再遇此人,除了诧异便是有些诡异,他怎么有种此人来者不善的感觉?
“请入坐,”男人对着钵多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后看向灰衣人,道,“秦兄,你先下去吧。”
灰衣人对着两人施了施礼,便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钵多罗顿了顿,随之入座。
“我与公子,果然有缘。”男人笑道。
钵多罗的桌前立了一只空的玉杯,似乎准备之人早已预知会两人对饮,因此玉杯空置一只特意为之,此时对面的男人正为他缓缓满上醇香透亮的酒水,一条小流坠下,烛光与窗外的灯火照耀着,泛起细碎的珠光。
“今夜明月嫁女,在下本已错了最好的时机、最好的位置,阁下慷慨相助,在下在此多谢了,”钵多罗极为客气地说,顿了顿,又道,“此番,已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倒满酒水,男人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钵多罗品酒,钵多罗摇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佛门中人,不沾这等水月之物。”
男人并不强求钵多罗,略略点了点头,便径自执起玉杯缓慢饮下,眸中深浅,钵多罗竟一时看不明白。
过了小片刻,男人抬眼看向钵多罗,含着一抹笑意,道:“公子听说过逆天叛将吗?”
钵多罗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我,便是燕楚七。”
第四十五回
丹禅子曾说,有个凡人捣毁伏羲神庙,窃取女娲神力,欲创无神之治,又在迁来佛界境地后,血洗须弥山善见城,而后,在前不久行刺相爷岳古楼。
那人,便是逆天叛将——燕楚七。
当面前的人问钵多罗听说过逆天叛将时,他已微微察觉到什么,在男人吐出最后一句话后,他的表情已然全部顿住,不知该用什么去面对那话中的分量,除了沉默,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接,脑里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燕楚七会邀请自己与他对饮。
不过,念头闪过,钵多罗已微微猜出几分。
“公子自称佛门中人,不知拜哪个佛,进哪个门?”燕楚七再斟了一杯酒,看似十分随意地问道。
钵多罗轻笑,淡淡回道:“拜我佛,进我门。”
“哦?那不知公子法名是何?”
“比丘六物之一,钵多罗,”钵多罗坦然答道,“原是化缘容善之物,佛祖以此赐名,便是想在下受世间万千善法,纳无上千百因缘,种过去未来果报,无穷无尽。”
燕楚七执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望着钵多罗的眼眸,目光忽而加深了几分:“原来,是钵多罗尊者,”他仰头将酒水一灌而尽,意味深长道,“早就听闻佛界之中有这样一位佛陀,至善无瑕,种优昙钵华,是谓有起死回生之能,没有他招不开的花草顿物,春风抚柳复苏大地光彩,也抵不过尊者一指,令冰雪转瞬成绿。”言语间,那夸赞之意流露非常,钵多罗的表情却始终是淡淡的。
“他人谬赞,燕将军莫要当真。”
“谬赞?”燕楚七反问,忽而大笑起来,“尊者过谦了,燕某可觉得尊者名副其实呢。”那鹰一般的眼眸静静盯着钵多罗,一时间,钵多罗竟有种困于笼中的错觉。
恰巧此时窗外传来人群的高呼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钵多罗便向外投去目光,略微惊诧道:“那大蚌是何物,竟能吞下生人?”
如钵多罗所言,远处的楼台下,那浸在宝玉水池中的大蚌,在有人想撬开它时,忽而猛然张嘴将一个活生生的仆人吞了进去,围观的众人皆是一片哗然,那貌似上前挑擂的人,立刻青了脸色。
燕楚七默了一下,淡淡望了眼窗外的一切,满上酒水道:“如尊者所见,是已修得些许气候的蚌精,明月阁的人说是祈神求来的姻缘符,若是有良人能撬开蚌嘴,取出里面的夜明珠献给美姬湘子,便是她命中注定的相公。”
钵多罗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能将人吞下,怕是并非善类,不知明月阁为何要以此为擂,方才也有人因此丧命?”他望向燕楚七,略微忧心地问道。
燕楚七摇首,放下玉杯,指了指远处的楼台:“可有看到那最前面衣着光鲜的几人?那几人便是前几个挑战的,有架柴烧火的,也有以麒麟之肉为诱的,还有人想用自家独门配置的香料诱开蚌口,什么管弦天籁之音,铜锤铁锤敲打,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大蚌至始至终纹丝不动。因此,这刚上去挑战的,便叫了十几个力大无穷的家丁,想直接硬来撬开蚌口,哪知蚌口未打开,倒是吞进了一个人。这,不过是第一个。”
钵多罗望着窗外,看着人们惊异于大蚌食人的举动,脸上大多带上了畏色,连最前打擂的人也有几个起了退却之意,都未想到,此擂竟是如此刁钻古怪。
“如此一来,还有何人敢犯性命之险?”钵多罗问,不由觉得明月阁是存心而为,如此一来,花魁不用出嫁,自然也少得妈妈再觅佳人,“看来,是有意为之。”
“非也,”燕楚七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明月阁的妈妈倒是诚心嫁女,可那大蚌是湘子找回来的,也是湘子命人做的这个金玉楼台,谁都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包括湘子自己。或许,真的只有有缘人,才能将蚌嘴打开。”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钵多罗望过去,便见有人又靠近了水池,欲取蚌珠,连最前的几个世家子弟也不曾想到,前一刻才闹出了人命,后一刻居然还有人不怕死前去挑战,只为拥得美人归。
那人走到蚌前,先是顿住身形,朝着高台上珠帘后的湘子倾诉了衷肠一番,言语极为朴实,钵多罗自那人出现后便秘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说着说着,忽而将怀中的胡琴亮出来,钵多罗才认出,这人便是当日对自己白拉了许多曲子的大胡子,而后湘子荐他做了明月阁的乐师。
大胡子对湘子说完话之后,便盘坐地上拉起胡琴来,据方才所言,似是自晓自己徒手去扳蚌嘴凶多吉少,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怕今后再没有机会用到胡琴,于是便为湘子拉最后一首相思之曲,诉尽心底万千爱慕。
那一曲惆怅,缠绵婉转,凄凉而又高昂,时而轻缓欢快,充满向往,时而低沉薄凉,叹身世悲哀,时而高亢激昂,怒宿命纠葛,一曲下来让人莫名想要流泪,人群中即使不懂音律的妇人,也偷偷抹了抹眼角。
钵多罗长叹一声,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又最是缠绵悱恻,千百年来,为何还有如此多人为情伤神,甚至不弃不悔,甘愿寸断肝肠,为其忧尽一切心思。
那所谓的情,究竟是何物呢?
钵多罗不知。
琴声余音未过,大胡子站起身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曲起膝盖将胡琴折成了两段,而后徒手趟着水走向池中,站在了大蚌跟前。
钵多罗终究不忍再见到有人被大蚌所吞,便想起身,然而,对面的燕楚七却将他又按回座上,横着一条刀痕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对钵多罗说:“先看看。”
第四十六回
意料之中,大胡子扳了半天,大蚌依然屹立不动,他的手被锋利的蚌壳割伤,鲜血从紧贴着蚌嘴的掌中缓缓流下,染红了一池浸着美玉宝石的池水中,馥觎的香气带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无论他如何努力,使多大的力气,即使掌心血肉模糊,池中鲜红一片,大蚌依旧纹丝不动。然而,大胡子不曾放弃,咬牙僵持着,额角落下颗颗冷汗,胡子下微微泛白的唇,都证明他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也许,下一刻他便会被大蚌吃掉。
此时,高台上忽而传来湘子犹如青鸟般动听的声音:“大胡子,放弃吧。”
大胡子的身形震了震,他猛地抬头望向楼台,似是未想到一直沉默的湘子会开口说话,连此时离得最近的几个纨绔也呆了一呆。
“不,我不会放弃。”默了好一片刻,大胡子沉沉说道,他笑了笑,“就算取不出夜明珠,至少,我曾为心爱的人努力过。”
楼台上一片静默,湘子再也没有出声。
“你谁啊你!弄不开就呆一边去!谁要看你演苦情戏呢!”那几个纨绔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随着一个人开了口,第二个、第三个也都开了口,作势想将他轰下台去。
“住嘴!”哪知,大胡子一声大喝,竟一时间将几个起哄的纨绔吓住了,待所有人安静下来,他又对着高楼上的人柔声道,“湘子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负了你心的人,已不值你再牵肠挂肚,往后你一定要善待自己,莫要将珍贵的终身托付给这群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此番若真归于田园,人生苦短,切记要放开心结,行快乐事做快乐人。”一番话下来,四周一片静谧,都未想到一个穷乐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也有人为这话青了脸色,却又碍于不好开口,只得双目怒火熊熊地盯着大胡子。
这时,倒是有人催促大胡子到底开不开蚌,几个纨绔顿时又哄闹了起来。
大胡子顿了顿,便沉默的继续徒手去扳那蚌嘴,一旁看好戏的人嘴角皆扬起一抹冷笑。
鲜血继续染红水池,就算大胡子不被大蚌吞下去,他若不放弃,怕是迟早会流血而亡。
就在这时,忽而有人惊叫了声:“哪来这么多蝴蝶?”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夜幕之下,莲灯照亮的光辉间,飞舞着几十只色彩艳丽的蝴蝶,皆摇摇曳曳朝着楼台飞去。
“好香啊!”又有人惊诧叫道。
仔细去嗅,果然忽来一阵异香扑鼻。
“哎呀!”望向楼台的众人大叫一声,竟见那安静卧在池水中的大蚌猛然发出强烈的光芒,直将人的眼睛晃花,离得最近的大胡子不由抬手遮住双目,以防耀目的光芒将眼灼伤。
越来越多的蝴蝶朝着楼台飞来,它们全部聚集在大蚌嘴边,层层叠叠地挨着,紧贴染血的蚌嘴,像是齐力推动着蚌壳,那始终立于水中不动的大蚌,居然细微地动了动。
仅仅片刻,珠光宝气的水池彻底被蝴蝶占据,那大蚌突然绽放的光彩全然被遮挡住,模样也只能见着指尖盖这么一寸,大胡子不由惊骇地后退了几步。
“那又是什么?”这时,有人再次喊道。
只见深不见边缘的夜幕,有星星点点的亮光缓缓而至,好似天宫中的繁星被清风吹落,误坠进人海,又好似一片荧光的浪花由远及近推来,时而明时而暗,高高低低错落不致,行踪飘忽。
待离近了,才认出那是无数闪烁着萤绿光芒的萤火虫,如黄沙扑进,同先前莫名出现的蝴蝶一般,不断涌向水池之中,小小的光点越聚越大,渐有普照之势,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一片哗然。
不一会儿,一丝极为幽静的荧光从万千蝴蝶与萤火虫之中,仿若破茧而出一般直冲天际,所有人为之一振,呆愣地望着那道冲天的光芒。
离得最近的大胡子,早已被一连串的异象吓得只剩傻愣了,几只蝴蝶落在他满是鲜血的手上,他也全然不察。
又过了小片刻,蝶海与所有的萤火虫忽而轰然散开,铺得满天都是,幽静荧光立刻照亮整个街道,所有人都被这一刻惊呆了,那至始至终纹丝不动的大蚌竟已张开蚌嘴,露出里面卧着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流转的光亮极为迷惑醉人。
没有人想到,能打开大蚌的,竟是无数的蝴蝶和萤火虫,有人想,那美艳无双的美姬湘子,难道要嫁给这漫天飞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