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发愣的岔子,高公公正念着父王亲拟的诏书,内容无非是天佑卫国,四海皆平之类。腹诽良多,面上却虔诚贡顺。
好容易念完诏书,父王却一指郑后:“这是曾经的郑国王后,但现下,郑已顺天之兆,归了孤之卫国。故郑后回复她应有的身份
,她将重为堂堂大卫的四公主!着今日起封为崇明长公主,赏封地千亩,爵禄先按着旧制。念其在郑不忘本国,实为灭郑第一功
臣,孤特准其重回崇明宫居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我轻扣酒爵,猜不透父王的意图。添个女人进宫,于我大业有何影响却是不知,思及
此,心下微烦。
父王见群臣有微辞,面色不悦,但又不便发作,故示意高公公开宴。一时美酒佳肴、丝竹舞乐,倒也把众人心思引到别处去了。
酒过三巡,父王突地开口:“这般饮酒毫无趣味,不如行个酒令?”
安俊侯道:“卫王雅趣,酒令却不如猜谜来得热闹。”
父王朗声笑道:“也是,酒令一出,繁琐无益。倒不如猜谜。”说着望向郑后,不,该称“崇明长公主”了,“你以为如何?”
言语中含着温情,倒是叫人疑惑。
崇明长公主微微点头:“也好。”手中握着玉清酒杯,却迟迟不饮。
“这做迷可有讲究?”安俊侯捻着胡须,“何人做迷,何人来解,答对何赏,答错怎罚?”
“就让他们年轻人去费神,我们只管看着就是。”父王又饮了一杯,才开口:“按着年纪来,老大说与老二猜,答对则出谜者饮
一杯,答错则错者饮三杯,看谁先趴下,哈哈。”
“那不妨如此,”崇明长公主突然开口,“限定谜底之物为花草植蔬,谜面一律为五言或七言的句子,何如?”
美人倡议,自是无人反对。
刘钿是长子,站起来先给上殿的三人稽首,才缓缓开口:“玉雪窍玲珑,纷披绿映红。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好个刘钿,说个谜借了古人的句子不说,还不忘表白自己,真是无耻,心下冷笑,却不动声色。只见大姐刘湄浅浅一笑,不慌不
忙站起来:“大哥说的莫不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花中君子?”
刘钿一笑,也不答话,只满饮一杯落座。
湄姐姐冲我笑笑,却是和身旁的驸马郭俊小声耳语几句,这才念道:“琉璃瓦上雪才消,一树红花颜色娇。翩翩佳人何须辨,万
卉丛中此独俏。”
我瞅了郭俊一眼,他却冲我灿然一笑。谜倒是不难,只是猜出来不止驳了大姐的面子,还有郭采一家的势力在后头,如何两全其
美?
我略一思索,假作不知:“大姐真是蕙质兰心,出个谜也是红颜如玉香气袭人的,锶儿还以为大姐说的是自个儿呢。”说着自饮
了三杯,下面大臣也有议论的,只不去理会。
刘湄掩嘴娇笑道:“卫三公子可是智勇双全,怎会被区区一介女流难住?”
“湄姐姐可是才貌双全,连堂堂才子郭俊郭大人都拜于石榴裙下,可见一斑。”我半真半假调侃一番,倒是湄姐面嫩,红着俏脸
狠狠瞪我,郭俊忙拍拍她的背,惹得大臣阵阵暗笑。父王和安俊侯却也面含笑容,点头暗道:“老三这嘴真是名不虚传。”
且不去管他,我接着吟道:“冰雪着此身,匿迹远俗尘。忽发一夜香,散作万里春。”念完冲着二妹刘泱一笑。
刘泱却是一愣,只管看着我,我粲然一笑,鼓励的点点头。她亦释然,眨眨眼睛抿嘴笑道:“三哥真糊涂,还说猜不着大姐的谜
,这回子却把大姐的谜底偷来使,以为换了自己的袍子我就认不出了么?”只管望着我的月白袍子笑,我假作以为酒污衣襟,检
视一番,惹得对面女眷窃笑阵阵。
我站起来只朝她一稽:“好妹妹,真是卫氏一门上天庇佑,女子个个赛须眉!”说完又饮了一杯。刘湄却不放过我,打趣道:“
好弟弟,心中莫恼,这叫战场得意,酒场失意。”
我只管苦着一张脸:“好姐姐,明明自个儿是无往不利,偏生来寒碜我?”转头望向郭俊:“不知姐夫怎么习得护身大法,改日
也教教我。”
一番话只说的上上下下笑逐颜开,一团和气。安俊侯却望我一眼,眼光凌厉,我只作不知。
好半天,刘泱才笑缓过劲儿来,说出谜面:“劲风西来水流东,素色洁枝远寺钟。无意争俏万芳里,闲话解语广寒宫。”
镗弟满脸含笑:“二姐说的清雅,偏偏辛苦了吴刚,砍了千百年,却不见有损分毫。”二妹点点头,自饮一杯。镗弟望着铭儿一
乐,“该你猜我的,可想仔细啦。非是殊颜添锦铂,何惧寒苦香远落。绝妙好辞输清俊,原是王冕池中墨。”
铭儿跳起来,一指镗儿就对着父王说:“父王啊,这可是欺负人。”
父王大乐:“铭儿怎生说话的?”
“老四的谜分明取巧,说的是和大姐三哥一个物件,可是,可是,…”说着急急望着崇明长公主。
崇明长公主却以袖掩唇,语带笑意:“虽是谜底规定要说花草,却没说一定要是活物,那王冕的墨梅可是天下驰名呢。”
铭儿只得瞪了镗弟一眼,饮下三杯。想了想,才对着刘锐道:“君子心怀远,临潭羡碧渊。青衫湘妃泪,超然赛众仙。”边说眼
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凝神一想,心下了然,不禁失笑。这小子,真真小心眼,只怕刘锐要着了他的道儿。
果然,刘锐一脸鄙夷的开了口:“这么简单?不就是竹子么,雕虫小技,也不怕贻笑大方!”
铭儿得意洋洋:“谁说是竹子啦?不信问问父王。”
安俊侯忍不住捻须而笑:“好个五王爷,真是水晶心肝的玲珑人儿。六王爷却也是大意了。”
刘锐这才回过神来:“哼!湘妃竹也是竹子,怎能算我不对?”
刘铭斜着眼睛作个鬼脸:“竹有多种,怎好一概而论?方才大姐的红梅,三哥的白梅,四哥的墨梅,难道你也是一句梅花就打发
啦?真是…”
“罢了五弟,还是快听六弟的谜语吧。”我忙打断铭儿,这小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别惹祸上身。刘锐可不是省事的主儿。
“呵呵,六弟还是先自罚三杯吧。”刘钿似笑非笑,话是冲着刘锐,眼睛只管看着我。心中不悦,面上却含笑举杯,他也举杯回
敬。
刘锐虽不悦,却也喝了三杯:“好,我说一个,却不像你们那般女气。”说着望着父王一稽,“傲立娇柔群芳丛,遒劲苍远似蛟
龙。艳阳寒雪何所惧,遥祝康健与君同。”
父王满脸堆欢:“好,好!”
该着是小妹刘沁了。刘沁今儿个才十五,比起上回子见长高了些,一双眼睛就像乌金,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可惜还小,将来必
是个美人。且看她不慌不忙的站起来:“锐哥哥说的可是不老松?”
刘锐一点头,此次倒是爽快的饮了一杯。
刘沁却不放过他:“锐哥心本是极好,偏是把其他花草看扁了,沁儿不服。”声音清脆,倒像山中鸣涧。
刘锐一愣:“三妹,这…”
“锐哥且听听沁儿的。”刘沁摆摆手,“遥看灿若雪,近观洁似月。虽则茎叶嫩,敢与秋风决。”
心中一动,词句虽欠精雅,气势倒是非凡,若是男子,必是凛然大气的好兄弟。正想着,已有人出声称赞:“不愧是王室子弟,
见识气魄终究不同凡人。”
凝神看时,却是安俊侯的二郡主。
明眸皓齿,琼鼻玉颊,乌发漆目,倒是个美人。眯着眼睛,打量这一身鹅黄的缎子,却不知里面的心肺是红是黑。她却注意到我
的目光,我坦然一笑,她却脸现红晕,别过目光:“滟儿虽比三公主痴长一岁,却自叹不如。一方白菊在公主口中也有了英气。
如今方知天上地下,人外有人。”
安俊侯大笑:“早告诉过你,这几位哥哥姐姐都不是一般人,你偏不信。这回子吓得不敢说话了吧?”
“六侯爷真是爱说笑,天仙似的二郡主文雅得体,哪像我们兄弟这般混闹的。”刘钿笑嘻嘻的回了话,安俊侯也不接话,只管敬
酒。刘钿讪讪的,有些尴尬。
“六叔真不是一般人,”我忙接口,“自个儿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多年也不来看看父王,让他老是怪责我们做小的得罪了您。现
在我可算明白六叔这些年都干什么了。”
安俊侯绕有趣味的问道:“你这鬼精灵又知道什么了?”
“你六叔那是躲着养了好女儿,想来献宝!”父王也是难得高兴,接口说过去,两人一阵大笑,互敬一杯。
“难得来一次,不妨多住些日子。滟儿是第一次来东也,好好逛逛。”父王回头看着我,“锶儿啊,你也是刚回东也,先别忙着
回兵部去,带滟儿走走吧。”
该来的躲不了,只当开了小差照拿银子。我点点头,望着二郡主笑道:“刘锶粗人一个,只怕委屈了郡主。”
刘滟低头一笑,却不回话。我也懒得多说,父王就和安俊侯对饮,不时也和崇明长公主说些什么,三人笑声朗朗。主子心情好,
奴才方敢松口气。大臣们放松不少,一时殿上笑语盈耳,丝竹美酒,浑是太平盛世的景致。
好容易父王倦了,与崇明长公主回了内宫。我被大臣灌了些酒,虽没醉,只胃里不好。强撑着辞了安俊侯、各王室子弟并诸大臣
,出了宫门,披上子敬带的银貂袍子,骑上快马就往府里赶。
寒风吹过,只觉头皮隐隐发麻,斜眼看去,新月如钩。暗香阵阵,这才发现夹道梅树早已绽开点点白蕊。有些压抑,但不知为何
,心头重重叠叠,好似塞了些棉絮,堵得慌。
回到府中已快二更,身子疲软难当。强自撑了这一日,早像散了架似的。一进门,胃里翻江倒海,实在撑不住,吐得心肝脾肺肾
都要呕出来似的,慌的一屋子跑前忙后。解语喂我喝下解酒汤,知忧替我除了靴子、擦了身子,喝了药,子敬扶我上床睡下。我
早困倦不已,一沾枕头眼皮就粘上了,一宿无梦。
07 翠羽探魂
一觉醒来,头疼欲裂。眼望窗外,却是拂晓方至。嗓子干哑,略动了动,正想起身,却见解语伏在榻侧酣睡。双目紧闭,呼吸轻
盈,想是撑不住才睡下。轻轻下榻,将她抱起放至对面软榻上,顺手盖上湘妃锦被,把火盆扒亮了些,胡乱往香炉里扔了几把佛
手。幸而桌上密瓷壶中还有桂花茶,倒得一杯,只着中衣,推窗看景。
一股冷风穿进袄子里,不禁一颤。想是昨个儿夜里落的雪,窗外树梢挂着几簇冰晶,白梅倒是越发娇艳了,下人正将那枝头雪水
摇下存作他日茶水。花中只赏白梅,清奇雅俊,乃君子中隐士;饮茶偏好桂花,本就极厌附庸风雅,何苦饮些龙井毛尖,害得舌
苦胃痛;饮酒最爱花雕,辛辣浓郁,偏又柔情百转;闻香还推佛手,香而不腻,暖而不慵。饮得一口冷茶,寒香阵阵,也分不清
是茶香,或是花香。
性子许是天生淡漠,不爱那些个富贵玩物。记得镱哥说过,我是天生懒人,合该诗词舆情、游山玩水,再不济,也该逗弄雀鸟、
远走山林。偏是嘴巴叼毒,脑子转的又快,有心避祸却无心惹事。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从小吃苦,自不愿打落门牙合血吞。镱
哥,倘是你在,还有个人看着,现下却是无人能管了。
叹口气,再饮口茶,嗓子凉爽不少,脑门子却生疼,知道不该吹冷风,偏生脚像定住了。眼望那树白梅,魂飘云外,轻寒刺骨。
似是故人玉颜,剑眉星目,薄唇长身,却又渺渺遥遥,捉摸不定。
月落星斜,一夜数枝雪。脉脉花疏天淡,香若水,寒亦怯。
天晓,尤觉黯,此生与谁共。唯有暗香化魂,心如铁,了情灭。
心如铁,了情灭。出口容易,放下心头却难。此刻倒愿化枝头白梅,纵是只开短短一冬,也拥雪绽放,香满乾坤,活得自在惬意
,岂非乐事?就算落下枝头,碾碎香尘化为土,随风散去,也是妙事。
忽闻门外轻咳,有人小声问:“爷醒了么?”
知是子敬。却不愿回身,懒懒的倚在窗前。倒是解语惊醒,忙去应门。知忧后脚也跟进来,赶着给我添衣,嘴里不免嗔怪:“爷
好端端的怎地又作践自个儿?大冷的天儿,只着中衣站在窗前,晚上又要发热了。”
我只笑笑,由得她念去,顺手把杯子给了解语,她自去换了壶热的递来。子敬穿了件水蓝的棉袍子,系着月白的披风,心下一乐
,嘴上调侃道:“好个俊俏的侍卫,只不知可许了人家?”
解语知忧掩嘴窃笑,把我拉回镜前梳洗,子敬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主子还没大婚,作奴才怎敢践越?”
“你也催我?”皱起眉头,心下黯然。
“爷快二十了,府中没有女主人,诸事不便。”
“有了就便?”这个子敬,妄自跟了我这些年!
“知道主子不稀罕,可是多个帮手总是好的。”解语酸酸的,我不觉好笑。
“若是知书达理,倒也罢了,若是善妒,或是娇纵,如何是好?”勾起嘴角,嘲弄的望着三人,“量她自是不敢寻我晦气,偏是
你们,只怕有大麻烦!”故意加重语气,三人脸色渐变,心中好笑,面上愈是凝重,“你们是自小伴我,她岂不见疑?女的嘛,
担心会不会成了填房…”
“呸!”解语知忧啐了一口,俏脸通红。
我心里一乐,转头望向子敬:“男的嘛,自是缠着你打听我的事。”
“何事?”知忧一脸不解。
“自是爷们的事。”我强自忍笑,“诸如‘子敬啊,你们爷平日里都去何处啊’,或是‘子敬,你们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再不然,就是问你我平日都喜欢逛哪个窑子,然后逼你带路,好去抓奸!”说到最后,自个儿实在撑不住,笑出声来。
子敬一张俊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最后憋成紫涨,讪讪的开口:“爷真是…”
“看他瞎说的混话!”解语白我一眼,“这回子就会调笑奴才们,真娶个厉害的主母才好,也收收那不着家的野性儿!”
正浑闹的当儿,管家刘忠却来报:“三爷,安俊侯的二郡主来了,正在厅堂候着呢。”
“是么?来得好快,”我收敛笑颜,“先请到花厅奉茶,我即刻就到。”
换了身灰色的衫子,随便裹了件黑色的貂毛皮子,抬腿就忙往花厅赶,知忧只是笑:“爷不用这么忙吧?笼子里的鸟儿还飞了不
成?”
“呵呵,天天玩儿鸟,就怕反被鸟儿啄了眼睛,小心点儿好!”示意子敬跟来,一路无话。
我住的后宅与花厅只隔着一汪碧湖,现下冻成一泓明镜,映得临岸梅树影影绰绰。转过小石子路就是花厅檀木门。我本极爱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