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镱哥偏说红松张扬,不若檀木清远,是以十六搬出禁宫,自建府邸之时,全选的上好檀木,可惜镱哥无缘得见。想是我福薄之
故,怨不得别人。
一进门却见二郡主背着门口,正凝神看堂上对联,“心忧尘寰百样情,思远浮世万里烟”,横批作“静水流深”;中间挂着一幅
水墨画,只远山如黛,渺渺云气,青松流水,隐隐约约。
我轻轻一咳,郡主忙转过身来见礼。我故笑道:“累郡主久候,刘锶该死。”
二郡主今日着件梅红的袄子,金色暗花若隐若现,衬得脸色莹润光泽。看来是刻意修饰过,私以为昨晚那身鹅黄缎子更衬她些。
且坐定,饮得一口桂花茶,方见郡主但举杯不饮,忙唤下人:“快给郡主换过茶来。”
二郡主掩口一笑:“久闻三王爷爱饮花茶,不想是真的。”
我亦坦然:“刘锶粗人,不惯风雅之事。”
二郡主美目一瞟:“谁说花茶不是风雅?非是毛尖才能饮、龙井才能喝不成?碧螺春香则香矣,偏是极尽折腾人之事。”
这话说得爽快,心下对她有了几分好感,因而面带笑意:“郡主快人快语,刘锶觉得甚是投缘。”
二郡主面上一红,眼中流光异彩,口中却道:“三王爷人中龙凤,这般说折杀滟儿了。”
说话间解语送上几样精细小点,桂花莲子糕、五香椰蓉酥、松仁榛子饼、云腿千层脆,并着一锺银耳燕窝露。我因笑道:“郡主
久居深宫,只怕吃不惯这等粗食。”
二郡主每样用了一点,直赞美味。我回身吩咐解语要厨房每样备些,送到郡主住地去。郡主面上又是一红:“三王爷直把滟儿当
贪嘴的小孩儿了,哪有又吃又拿的?”
我朗声一笑:“自是不敢。郡主几年不见,早已是清丽佳人。刘锶哪敢唐突?”回身吩咐解语备马车,半真半假明知故问:“郡
主今日可闲?”
“不知三王爷何事?”
“昨夜落雪,想请郡主屈尊踏雪寻梅。”
“有趣有趣!三哥,我也去!”人未到声先至,不是铭儿又是谁?
“今儿怎么来了?”我笑着看他脱了厚厚的兔毛袍子,只着件芽白的衫子,“我这儿有客,还没见礼,怎地把衣衫除了?没规矩
。”
他却挤到我座旁,就着我的杯子喝了口热茶,才转头对二郡主见礼:“原来是滟儿妹妹,有礼有礼!今儿有空且同游去,翠羽山
的梅花可是极好!”
“怎敢叨扰?三王爷必有诸多公务…”
“什么公务?只管玩儿去,昨个儿父王不说要三哥好好带你玩玩儿么?”铭儿眨眨眼睛,灿然一笑。
二郡主不由得跟着一笑:“也好,那就打扰了。”
我喝口茶,缓缓的开了口:“如此也好。只是,”抬头望着二郡主一笑,“刘锶痴长几岁,郡主如若不弃,就和铭儿一般叫我三
哥吧。”
“那三哥可不许再叫什么二郡主,就叫我滟儿吧。”刘滟一笑,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媚态,我面上应着,心里却有计较。没我应
着,这美人计也使不出来。不妨反守为攻,且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着子敬替我到兵部应个卯,有事叫兵部官吏自行处理,若决断不下,我未时定回。出行之事有解语知忧打点,只一盏茶的功夫已
然备妥。一行人穿上外袍,合乘一辆马车,带着三五个下人另乘一车,轻装出行。一路上铭儿插科打诨,逗得刘滟娇笑连连,我
只管听着,头痛更甚,不想言语。好在马车虽不大,却也铺着厚厚的兔毛毯子,拢着一盆炭火,燃着佛手,心定了些。行得两柱
香的功夫,已至翠羽山脚下。由是弃车徒步,向山上慢行。
翠羽山并不高,却满是梅树,也不知是浑然天成,亦或雅士有意为之。每年初雪之后,必是冰净霜清,秀奇雅丽,满目胜景。自
小就爱白梅,偏一山满是红梅,独在山顶寻得一株。镱哥每每在树下埋些小物件,哄我开心。尤记三岁那年是一只面捏的猪八戒
,凸鼻大耳,扛着九齿钉耙,憨态可鞠,可惜幼时好动,不知所终;四岁因着开始习字,故是一方古砚,今日仍置书房桌上;五
岁是文清娘娘做的香米桂莲糕,放在紫檀木的盒子里,至今想来异香扑鼻;六岁是本《尚书》,若非镱哥题了“惜时精进”四字
,下了苏清太傅的课,打死也不肯多看一眼;七岁却是镱哥自身后变出一只小狗,白毛蓝眼,我欣喜万分,疼爱了十年,终是弃
我而去;八岁是根檀木簪子,说是等我行过成人礼才能戴,一藏十二年,怕是终生不会再戴了;九岁送的是小暖炉一只,手工雕
花,精细万分,却是他亲作,外头套的缎子,文清娘娘绣了梅花九朵;十岁,十岁,天翻地覆,镱哥衣襟,鲜血似红梅朵朵,合
着我的满头黑发,用那月华剑,埋下此生伤痛,终身不再释怀。
刘滟和铭儿行在前头,我只顾忆着往事,不觉落在后面。行至山顶,忽闻刘滟惊呼:“怎的有株白梅?好稀罕。”
心中绞痛,晃了一晃,就要栽倒,险险落入一双臂腕:“三哥仔细。”却是镗儿。
“你也来了。”稳住身形,面色定是惨白,勉强一笑。
“知道三哥每年雪后必来此地,镗儿先来候着。”他亦笑,松开手臂,“三哥也太不小心,只带这几个人就出门了。”满目深意
,我心下了然,冲他感激一笑,也不多言。
“老四快来,这边有个小洞,定是田鼠老巢,看我直捣黄龙!”铭儿朗声大笑,镗儿一笑,自去那边助阵,引得刘滟笑声不断。
那三人年纪相仿,自是亲近;又无关政事漩涡,又热烙几分。且让他们戏耍,只是扰了镱哥清静。
我只默默行至那树旁,轻抚树干,指尖微颤。一如十年前,雪砌树下,白梅似泪,红梅似血。一头黑发那日铰了,望它陪着镱哥
,也盼它重生,却偏与往日纠结,越长越长,缠住心头,勒在心尖。镱哥,今日本只想独自前来,却引来这些腌雑事,污你洁地
,实是罪过。刘滟,不管我意如何,怕都是要迎进府中了,报备一声。诸多不满,今晚自来梦中责骂就是。
同采梅雪入酒,独酌却似饮鸠。试问知忧人,却道十载非久。知否?知否?原是人不如旧。
雪霁云开花方绽,闻香不欲言。物事人非何所忆,发与旧事连。
只道黄泉隔岸远,无缘见君颜。岁岁年年心化烟,何曾想,永不见。
何曾想,永不见。镱哥好狠心,十年不曾入梦,叫我夜夜难眠。叹口气,黯然神伤。转身追上铭儿一行,装作无事,只管浑闹。
大声嬉笑,互掷雪球,击落梅花朵朵,震下积雪丛丛。假作自己仍是少年人,不识天高,不知地厚,不懂情伤。
闹到晌午时分,回得马车,自有小厮将备下的茶点热好。形美色鲜,于我却味同嚼蜡。勉强吃块莲子糕,喝了几杯桂花茶,心下
倦了。刘滟虽口称腿软,眼里却神采奕奕,铭儿镗儿还计划着新点子,我自一笑。镱哥,当年我缠你时,你也如此笑么?
下了翠羽山,逛了阵街市。不觉快近未时,只得致歉刘滟。她游心未散,却识理告别。我着铭儿送她回宫,自带了镗儿到兵部。
半年不在兵部,积了些俗务,赶着办理;灭郑的琐事未了,拉拉杂杂,真真烦心。虽是我素不养闲人,手下官吏各司其责,做完
案头急务,也是月挂梢头。着子敬将部分案卷搬上马车,和镗儿一同回府。
回府见着铭儿,怪我回来迟了,累他肚饿。饭菜解语早已备下,凉了知忧又热,只等我回府。吃得几口热汤,饮了药汁,忙看折
子。铭儿镗儿帮着整理,子敬忙做笔录,我则细细查阅,不敢大意。夜渐深,解语催了几遍,不去理会,只管叫知忧泡浓茶来喝
,也只有此时我才饮别的茶。近三更时唤解语添炭,回头见铭儿镗儿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想是白天登山玩累了,偏又撑着陪我
,心中又是疼惜又是自责。轻声叫刘忠安排他们睡下,逼着子敬也下去休息。熬到快五更,终是撑着看完,松口气,解语知忧伺
候着沐浴罢了,又吃了一回药,才睡下。
本是极累,然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容易迷迷糊睡去,却是小时出宫上街,被人流挤散,但见人来人往,偏无一人
是镱哥,心中惶恐,又不敢出声呼唤。转眼之间,人人面目突变,个个血肉模糊,又惊又急,竟自醒来。满头大汗,尤自气喘不
止。知忧倒了桂花茶,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却再也无法入睡。想着翠羽山的白梅,念着兵部的折子,还有安俊侯并着刘滟,愈加
头痛。欲唤知忧燃把佛手,念她今日辛苦,心下不忍;自个儿又头痛不已,实在懒得动弹,终是罢了。快天明时,困倦不行,睡
得却是极浅,做得几个梦,全不成道理。只一点了然,镱哥终是不肯来见。
08 不测风云
许是兵部的折子太熬人,许是翠羽山的白梅太寒心,许是刚结束的征伐太累身,第二日,我头痛发热不止。早朝是上不了了,告
了几日假,父王垂询几句,派人赐了药;兵部的折子也只得再候着,好在镗儿和铭儿看着,出不了乱子。可恼的是其他臣工来探
视,这般头痛脑热自是不想说话,亦不想见人。管家刘忠挡了几茬人,送礼探视的还是源源不绝。真是啼笑皆非,我何时变成卫
国宠儿了?虽则有想见者,如连之、庭继,但厚此薄彼易生事端,只得作罢,索性连镗儿铭儿都不见,求个清静。偏是吃得两帖
药还不见好,慌的刘忠报了宫里,父王派了御医来看,少不得又开了一堆药,温良体己,珍贵滋补,就是苦了舌头。
这般折腾,好容易熬到第四日,热退了些,我即刻着兵部把折子送来府上。第五日应了早朝,父王不免慰问一番,又赐了些药材
并着珠宝。我心极厌,偏又不得不做诚惶诚恐之态,愈加憋闷。刘滟却是日日问候,心下有丝愧疚,自不免生出落花有意之感。
虽则不知安俊侯在谋划什么,娶了刘滟却是大有裨益,思及此,又不好对她对于冷淡。按着亓烟的消息,刘钿似乎也有意刘滟,
常送些珠玉皮裘,安俊侯未置可否,刘滟也暧昧不明。我心中冷笑,既不是非刘滟不娶,何必气势太盛,倒叫安俊侯看轻了;却
也不能毫无动作,叫刘钿捡了便宜。故也常下帖子回拜安俊侯,只不时在每帖后附上问候郡主的言词;也着镗儿铭儿替我送些小
玩意儿,胭脂水粉,耳环簪子,又或是雀鸟儿之类,但凡轻巧雅致、解闷怡情的,不吝惜银子。这些个我自不擅长,亏得有解语
知忧两个伶俐丫头。
父王自我还朝之后,常携崇明长公主并着安俊侯四处游历,将大半政事交到我和刘钿手上,非是重大要务,不得扰他。也罢,我
自是借着政事繁杂少见刘滟。
如此忙忙碌碌,不觉快近年关,也近武圣二十二年的庆典。依着往年惯例,该着礼部会同工部合办,偏这次父王灭了郑国,封了
崇明长公主,又有安俊侯在,自是不能输了脸子,故又叫上户部。难解的是,父王亲点我负责。这可是福兮祸兮,只得全心投入
。脚不着地,食不知味,直恼得解语怪我,说府里都比不上客栈了。哪里顾得了这许多,若是我此次办差有丝毫纰漏,只怕自此
就真衬了解语心意,能多多在府了。
如此不免多同礼部尚书蔡庭继、工部尚书古华、户部尚书南宫闵商议庆典细节。近年来征伐不止,虽是大大扬名,震慑宇内,但
损耗不小,劳民伤财。庭继之意此次庆典从简,但父王意在显威,故是两难。与南宫闵多次研究,百般筹措,除了定制外,也只
能再多拿几万银子罢了;好在古华任工部这几年颇有心,前几年庆典的些微工事只消修缮,即可再用。思来想去,本欲授意古华
放手去做,亏空之处自我府上出就是,偏叫蔡庭继晓得了,一顿微言大义说得古华不敢再生此念,倒叫我哭笑不得,也就由他去
了。
连着半月,诸事顺利。最后一项该是讨论庆典上的菜色,今日只需议定酒水饮品,这事就算告一段落。我意依着祖制,祭天当用
谷酒,饮宴就用汾酒,女眷送上果酒或是米酒,父王偏好烈酒,单独备下一些就是。南宫闵即刻汇总账目;蔡庭继忙着誊写庆典
流程;古华赶着监看工事进程,就先去了;我无事可作,心下懒倦不愿去兵部,又不想回府,就提笔给诸臣工的请贴上写名字。
刚写完文官的,搁下笔正要歇歇,却见林连之一掀帘子进来了。满脸堆笑,冲我捉狭的嚷嚷:“果然躲在这里!”
我不禁大乐,这个连之,还是与我这般肆意:“怎的?莫忘了还欠我一次酒钱,可是今日领了银子,来还债的?”
“你这吝啬鬼,一次酒钱记到今日!”连之故作夸张,连连叹气,“也罢也罢,若是今晚无事,不妨共醉?”说到最后,嘴角含
笑。
“俗语有云‘闻者有份’,不知闵可有幸同去?”南宫闵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是当年侍读的贵族子弟,可算旧识。
“那感情好!”连之大乐,“来了管帐的,自是不该我付账啦,哈哈——”
“我手上银子大把,就是不知连之兄可敢用。”南宫闵淡雅闲定,一句话就把连之堵了回去。
“好了好了,在礼部大堂也喧哗嬉闹,成何体统?”蔡庭继咳嗽一声,“不知吏部尚书有何公务啊?”
连之拌个鬼脸:“蔡兄真是严明,也不知三爷日日怎生与这般无趣之人相处的?”见着庭继面上色变,忙着改口,“三爷,无事
不登门。武圣着你与南宫大人即刻进宫,候旨御书房。”
我一皱眉,莫不是因着庆典之事?回头望望南宫,他亦是一脸慎重,见我望他,宽慰一笑:“闵已办妥账目,三爷不妨宽心。”
我自一笑:“多谢。”
南宫也笑道:“职责所在,何谢之有?”一顿,忽近身附耳到:“饮酒何妨叫上老蔡?”见我微愕,又捉狭的笑笑,“听闵之言
,包君不悔。”
“那就拜托南宫大人相邀吧。”我颇觉有趣,言罢转身自与南宫进宫。一路谈笑风生,倒不寂寞。
公公通报一声,即宣我与南宫进御书房。
玲珑香似雾,龙井茶似酒。龙案上堆着些折子,父王却是站在西侧书架子旁,手上拿本册子,正和崇明长公主说些什么。偷瞄一
眼,似是《凌公政要》,又似《凌公补记》,看不真切。倒是崇明长公主见我躬身,提醒父王一句,这才回到正厅。见礼之后,
父王赐座赏茶,崇明长公主却不回避。
饮了一口碧螺春,我将典礼事宜分点陈述,末了,南宫再将汇总的单子呈上。父王静静听完,看了一眼单子,只道:“老三办事
,孤放心。”
只一惊,这般说话,不掩信任,所为何事?
“老三,看看那份折子。”父王示意,自有公公双手奉上,必恭必敬。
打开细看,却是豳国来的国书。言词恳切,恭顺华美,只道两国情谊,闭口不谈近年因着商队生的纠葛。拉拉杂杂,隔山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