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腔作调,好好说话!”这会子还不晓得轻重缓急,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
“好好好,三哥这个臭脾气不改改,怎么骗个公主郡主的当嫂子?”一句话说的满座人皆色变,就他若无其事,只管把明黄绸子
往我手里一塞,腆着脸喝我的桂花茶去了。
深吸口气,展开秘旨。
——锶儿如面:郑国之行,进退得宜,甚得孤心。然锶儿身侧久空,父心痛之。天下佳人无数,竟无可入眼者?孤虽贵为一国之
君,心实同寻常之父,久盼儿孙承欢膝下。儿可慎思之,勿令父心挂怀!
朱印刺目,笔锋刺骨,确是父王亲笔所书,我沉吟片刻,转身将圣旨投入火盆,烧个干干净净。回身一脸平静,倒是唬住了身后
之人。
“三哥,父王说什么?”铭儿缠住我的腰。
“也没什么,灭了郑,父王褒奖几句罢了。郑后平安,累了你们。刘锶不会说话,也不想拿黄的白的污了情义,”细细看过几人
表情,才缓缓接口,“但刘锶指天盟誓,若他日负了诸君,定万劫不复…”
“爷!”
“三哥!”
“别忙跪,”我摆摆手,“话还没说完。我若负君,定万劫不复;若君之负我…”
“爷!若子敬有异心,人神共弃!”
“刘镗折服于三哥,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偌大一个卫国只有三哥让镗儿心服!若是有异心,只叫镗儿生不如死!”
“三哥,三哥!”铭儿死死抱住我的腰,眼角含泪,“如说这话,铭儿真真寒心!不等三哥作实,铭儿愿当下就死在三哥面前!
”
我却全无心机的一笑,反手拉起铭儿:“我说了自己不会说话,要是试探你们何须如此?”转头对那两人道:“起来起来,这叫
什么样子。”
子敬眼带坚定,镗儿透着伤痛,我心下明了,只一字一顿:“若君负我,虽死,亦无恨!”
三人全都跪倒,身体微颤,铭儿更是哭出声来。我温言安抚一番,就叫他们散去,明日再一同进城,方合礼数。
心中数到十,一个白影飘落在我面前。
“爷。”
“嗯。”转过身,接着品那壶桂花茶。
“这事与子敬、四爷无关,他们先到东也,本欲在城外与三爷您回合,无奈卫王先到一步,四爷…”
“老四当然不会硬碰硬,”我摆摆手,“我只想知道这次是谁告诉的父王。是张广,还是郭俊?”
白衣人猛地抬起头来,我目光炯炯,他惊觉失态,忙低下头来:“饶是跟爷这么久,还是不习惯,爷这么着,好似白养我们四个
。”
“呵呵,刺探情报,本是影和映的专职,偏生被我派到别的事上,委屈了你这一把好剑。”我捉狭的笑笑。
“奴才不敢。”他一顿,“此次是郭俊。”
“嗯,辛苦了。今夜不用守着我了,你和烟、塘、飒都下去吧,这么久没回东也,也该回家看看了。”我温和的笑着,“帮我问
亓老爷子安。”
“替家父谢过三爷!”正要走,我却想起一事:“慢!”
“爷?”
“嗯,亓檀啊,可知这回父王帮我看上的是哪家的小姐啊?”
“啊?”
难得看到稳如泰山的亓檀如此失态,我肠子都笑痛了,面上却得平静无波,真真难人。他定定神才开口:“这个…奴才没有查,
但飒的消息似乎是有意安俊侯的二郡主。”
安俊侯是父王的六弟,他女儿该着是我九堂妹。记得十二岁上见过一面,长相倒不记得,偏是性子泼辣,硬要抢我的月华剑,冷
着脸回了她,以后再没见过。今年怕是有十六了,二八佳人娶进门,不知是父王想笼络,还是安俊侯想下注。
“哦,下去吧。”
“爷…”这回换他有事了。
“讲!”
“方才爷何以…这般…”
“呵呵,亓檀啊亓檀,枉你剑法精妙,御心之道真真假假,不妨请教亓老爷子,请他看看我做得对不对。”
“是,亓檀告退。”闪身出门,迅捷无比。
嘴角冷笑,负我,我自是无悔。用人不疑,那是手有实权;疑人不用,那是志得意满;我无权无势,纵被负了,也是自然,悔亦
无用。
就像亓檀、亓烟、亓塘和亓飒,现下是我的死士,我绝对信赖,亓过当知。但我没有告诉他的是,除了这四人,我还有很多死士
与谋臣。
镱哥,你当不愿见我如此。但无奈,此生注定要还你,欠了别人的,只好与阎王商议着办了,只愿他铁面无私,罚我生生世世只
还你一人才好。
茶既冷,月偏残,只怨曲高弦易断。人既远,情偏存,空悔流年不留魂。流萤点点望新冢,磷光灿灿劲风寒。君不见,欲想入梦
难。
进城,游行;进宫,谢恩;进庙,还神。祖宗社稷若是求那些个牌位显灵,只怕江山早已拱手让人。偏是定制祖训,不得不尊。
只跪过无数先祖,只念得头晕眼花,倒不如上阵厮杀来得痛快!脸上还得虔诚康敬,真真折磨人!
好容易熬完繁文缛节,已是日落时分,偏生还得沐浴更衣,打起十二分精神,赴我的庆功宴。
来的什么人?闭着眼睛都数得出来。
上殿坐着父王王后,两侧是有身份地位的嫔妃;中殿是王室子嗣依年纪爵位就座,有家室的自是热闹非凡,似我孤家寡人的就乐
得轻闲;下殿自是股肱之臣,如有特许,也可带家小入殿。
一群无趣之人,偏要装得亲亲热热,兄友弟恭,暗里下套,使绊子,穿小鞋,当人耳报神,一样儿也不落下。只不知道父王高位
,看着心里滋味如何。
思及此,心中烦乱,不免叹气。倒是吓着为我更衣的解语、知忧。
“爷,可是不喜欢这衫子?”
“无妨。”
“那爷怎的看都不看,就不怕奴婢把衣服给爷反穿啦?”也就解语这丫头,敢跟我这么着。
我睁开眼睛,盯着穿衣镜。月灰的银鼠袍子,绣着浅青的边;腰上扎着镶铂金边的翡翠带子,下面垂着那块萦萦的玉佩;头发长
长一束,用根紫楠木的簪子扎在顶心。多年军旅生涯没有磨出一身古铜,倒是把脸憋得更加白了,青楞楞的下巴颏子没有胡子渣
。虽是身长,却只得一把瘦骨,这般文弱的样子,难怪会被戏称脂粉将军。只怕“脂粉”还给足了面子,若是我来编派,不叫他
个戏子将军,也是个小生将军。
皱着眉,知我忌讳这些个,解语怎的还这般糟贱我:“就不能把爷我打扮得英武些?好歹今儿个是我得胜归来,不是上戏台子唱
《西厢》扮张生。”
她却白我一眼:“爷就是穿上金甲圣衣也不像吕布,套上胡子也作不成张飞!何苦折腾奴婢们。”
真真要造反,我眯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这倒是爷自个儿的错啦?”
知忧一拉解语,笑得千娇百媚:“看爷说的话,不怕怄死人?解语姐姐那是心疼爷,不想您穿铠甲磨出那些个吓人的茧子,偏是
爷这性子!”
“真是今儿才知道知忧长大了,懂得体贴男人心啦。爷这里留不住你,早早打发出去配个小子,不耽误你!”半真半假,权且当
是“大战”之前的轻松乐子。
“哎哟,我的好三爷。知道的当您是疼惜奴婢们,不知道的还当您是不念旧情的冷心肠呢!想您门栏那个高啊,好人家一听是三
爷府里出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就算娶进门了,碍着三爷的脸子,还不得当皇天菩萨贡着?真不知是讨媳妇儿还是请
观音呢,还是陪着爷吧!”
巧言令色,还歪理滔滔,我哭笑不得:“就那么一说,偏招你这一顿快嘴!知道的当我是个宽厚的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奸
大恶呢!”顿一顿,自个儿把簪子正正,“说吧,这么夹枪带棒的,谁欺负爷的好丫头啦?看我不把这厮捆来让你解气!”
“还能有谁?这天底下也只有爷能把解语姐姐气得茶不思饭不想…”
知忧掩着嘴只是哧哧的笑,只臊得解语打她的嘴:“好啊,你也来糟践我,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蹄子的嘴!”
说着就来搔知忧的痒,知忧一边喊着“姐姐饶命”一边念着“三爷救我”,两人嬉闹,倒似穿花蝴蝶,颇有生气。我只笑不语,
自己换上双锦丝白袜,再套上芽白靴子,拿上月华剑就要出门。两人这才停下,解语讪讪的:“爷,今儿晚上…”
“回来,我一定回来!”可不想大半夜回来没个热脸子,难得找个知情知意的贴心丫头,我还想多留两年,“今儿怕是逃不了被
灌酒…”
“知道了主子!解语姐昨晚就把莲子银露炖上了,还有早早备上了解酒汤,爷就放心吧。”知忧抢着说完,还委屈的望着我,“
奴婢们给爷捡莲子百合的心把手都弄肿了,爷也不看看?”
说着还拉上解语的手伸到我眼前。嫩葱般的手指头倒是招人,指尖的红肿看得我有些心惊,早知如此难捡,就不用麻烦了,怜惜
的拉起来捧着:“真是…以后再熬莲子银露,别捡这牢什子的了,多放点冰糖也就不苦了。算了,以后别再弄这些个给我吃了,
你们也轻省些。”
解语眼圈一红:“爷出征在外,怎能吃的好?难得回来了,也是花脚猫似的不着家,感情爷是嫌了奴婢,煮甜品这点子小事都招
爷烦…”
“唉,解语,跟了我十几年,还说这话,莫不是要羞死我?知忧,你可记着,将来我碑上别的都不写,就写‘无颜见解语女侠’
七言即可。”左手拉着解语,右手拍拍知忧的头,一脸正经。
“噗哧。”两人忍俊不禁,“偏是爷这张嘴,叫人气死了又哄活过来!”
“那感情好!”温和的笑笑,“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去了。”
“爷当心些。”
“无妨,子敬跟着我进宫。”
“爷,要是过了二更天儿,别怪奴婢睡了不应门!”
这丫头,玲珑似的心肝,偏生有张利嘴,以后且看她嫁个小子怎生唱戏呢。嘴角含着笑,对早候在门外的子敬一点头:“走!”
06 夜宴
进宫稍迟了些,下殿已快坐定,中殿里刘钿似乎还没到。上殿今日有些稀奇,父王王座左侧还有两席,一席定是安俊侯的了,却
不知另一席是为什么贵客备下的。
经过下殿之时,一眼望见左相亓过亓老爷子,含笑示意,他也有趣,冲我招招手,当是唤三岁孩童么?心下不悦,装着没瞅见,
一转身倒是去了右相郭采那边。
无外乎是“英雄出少年”之类的陈词滥调,客客气气,谈笑风生,这殿上谁不知道他儿子郭俊娶了我大姐刘湄,已育有一子一女
。这老家伙与我那父王有得一拼。有传言说他是刘钿的智囊,也有流言说他是我的幕僚,他却不动声色,决无厚此薄彼之举动。
早先他管着吏部,朝中官员大半是他门生,要有所图,少了他的支持,艰难异常。偏他不偏不倚,一心一意作他的忠臣,不随意
示好于任何一位王子。
寒暄一番,无所收获。托词离开,回头却见张广和他那大将军的父亲姗姗来迟。张庭原是禁军统领,父王派他到西疆守了五年,
他硬是五年内没让桧国起甚歹心。军功显赫,官至大将军。张庭打小教我练剑,张广陪在一旁。想来却似昨日之事。可惜太过愚
忠,甘当父王的眼线,我也就由着他父子俩在我身边绕,手下多个可用之材,又安了父王的心,一石二鸟。
那边是礼部尚书蔡庭继,长我五岁,却是稳重淳厚之人,就是性子刚直些,若不是父王立挺,只怕早被赶出官场了;后头坐着工
部尚书古华,是个内敛的主儿;再后面是刑部尚书裴少西,含笑点头示意,然后是…我细细看了一圈,却不见吏部尚书林连之。
初入朝时,父王派我接手郭采,到吏部管事,林连之袭了父亲的爵本该当正,偏我是王子身份,他不甚代见我,我也憋着口气,
好好做了几件事给他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说来他与我同庚,他还虚长几月。现下我袭着兵部的印,他放手吏部,倒是做得有
声有色。此次回来定要拉他再去吃酒。
正要到亓老爷子那边,却听高公公一喊“武圣到——”
忙躬身行礼,却偷眼看见父王满面春风,左手拉着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扶着一个雍容女子,身后还跟着个艳丽佳人。
待坐定,认清那雍容女子竟是郑后,心下大惊。这可是庆卫灭郑的国宴,莫不是想羞辱于郑后?那男子留着几缕清须,不像朝官
,倒像隐者。心中冷笑,好个安俊侯,装神弄鬼,谁不知你躲在封地几十年不动声色,宛如毒蛇冬眠,一朝醒来,必见血封喉。
若是飒的消息不假,只怕是在打我的主意。如此说来,后面那个袅袅婷婷的艳丽佳人想是二郡主,可惜可惜,我刘锶不怕美人计
。且看你们父女怎生表演!
正想着,背后却有人一拍:“三弟想甚家国大事,行路都魂不守舍的?”这般放肆除了刘钿还有谁!
满脸堆欢,亲亲热热,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哥怎么来得这般迟?”
“去拜候了母妃,方才才一同过来。”刘钿生母本是越国孙氏惠妃,惠妃曾受封太子妃,可惜福薄,生下刘钿不久就没了,这才
让镱哥的生母桧国卓氏当上了文清王后。偏生好人不常命,镱哥和文清王后都走的早。父王也罢了立后的心,只是将后宫交给懿
妃管理,故尊称她一声母妃。懿妃是申国人,本姓文,端庄典雅,高贵祥和,偏生了刘锐这个混世魔王,只比铭儿镗儿小一岁,
却整日游手好闲。转念一想,王室宗亲,得天独厚,出几个纨绔子弟也正常。只是他和刘钿走得很近,不得不防。
说些热烙的场面话,他赞我用兵如神,我羡他理财有道,没有真本事,难在亓过手下过日子,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买帐。说说
笑笑,不觉到了中殿,各归各座。我只是三子,次席本该是镱哥,往日种种登时涌入眼前,不禁怅然,但觉心中酸楚翻江倒海,
忙死命忍住。之下是镗儿和铭儿,刘锐是老五,坐在最后。对面是大姐刘湄和郭俊同席,大姐今日着一身红绸,富贵袭人,郭俊
裹着一件白貂袍子,潇洒风流,侧坐一子一女,伶俐可爱;之后是二妹刘泱,这也是文清王后除镱哥之外唯一的骨血了,因着镱
哥,我常照应她,虽则自己也是泥菩萨,但求心安罢了;最后是三妹刘沁,今儿个才十五,生母媛妃是亓过的三女儿,天幸这个
妹子不像她外公!对我是极好的,常让人送宫里的时鲜点心到我府上,直当我是如她一般的女孩儿贪嘴,面子上不好驳她,每次
都是笑笑收下,赏给解语知忧她们,倒叫她们欢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