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首道:“刘锶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精明,精明得过了头!”她不悦起身,“你猜着甚麽,爽爽快快说出来!”
“刘锶猜着…长公主会怎麽叫父王放了吃进去的三个人呢?”我亦起身一躬。
她连连跺脚:“好,等我将三人亲送至你府上,看你怎麽说!”
“怎麽说?”我呵呵一笑,起身望她,“只要长公主真能送三人至刘锶寒宅,刘锶自有法子送长公主远离东也!”
她一愣,回嗔作喜:“真有你的,我当真没找错人!”
我面上一笑,心里冷哼,你与父王绝非一路人,与我,也非一路。谢你今夜造访,坐实刘锶心中所想。至于十日之后,且十日之
后再言。
又说几句闲话,我试探她病情,她却搪塞过去,也就不提。稍顷,自去了。送至院门处,方折回。再仰首时,月亮竟出来了。
父子之间
既是宿在宫中,合该问安见礼,再随父王一路上朝为是。
许久不曾入宫,倒有些生疏。父王寝宫外侍卫眼生得紧,宫婢亦不是前次那几个,不由暗自留心。
相熟的只得高公公一人。见我来了,老远儿上前行礼:“这不是三王爷麽?奴才有礼了。”
我忙拱手:“公公客气。”
高公公瞅我一眼,将我拉到一旁,耳语道:“来见武圣?”
“正是。久不问候,倒叫父子生分了。”我眯眼一笑,侧首让开几分。
“要依老奴之间,王爷还是先去吧。”高公公咱咂嘴,拿捏衣带。
“怎麽,父王今儿…”说着塞块银子进他袖里。
高公公面上一笑,忙又正色道:“武圣还没起,王爷要等得,不妨候着。只是,见着甚麽,且莫声张。”
我倒一奇,面上也就淡淡的:“那是自然,多谢公公提点。”
“哪儿的话儿,王爷好了,才是奴才福气。”高公公尖细嗓门,听着浑是别扭。
这说话间,瞅见个宫婢自里头儿出来,招手低语,自有四个宫婢取了金盆、铜壶、洁杯等物入内。不时,又进去四个。
不觉皱眉寻思,这分明是伺候两人的数儿。父王临幸哪个妃子,从来都是至妃子宫阁,事毕即回寝宫独睡。从未有在某个妃娉处
过夜,或是将妃子招至寝宫的,故而后宫争斗,从不在明面儿上。今儿这是…不由暗恼一门心思放在外头儿,竟不好生留意这宫
里。
这一愣,高公公早行进去伺候,也就立在殿外踱步。不一刻功夫,他又行出,冲我一笑:“武圣传三王爷呢。”
也就谢过一回子方入。
父王背身立在铜镜前,身侧两个宫婢正打理袖口,身前一人整理领口,只见一双皓腕上下轻捷,不时即将盘扣弄妥。
我跪下叩首:“儿臣问父王安。”
“起来吧。”
“谢父王。”起身站定。
武圣也不回头:“昨儿吃酒醉了,现下可醒了,呵呵。”
“儿子惭愧。”我忙躬身。
“这才几个大臣灌酒就不行了,等你大婚,可怎麽好?”武圣略一垂首,让身前之人替他着上冠冕。
“父王海量,若是儿子能得半分,亦是好的。”
“哈哈,若论千杯不醉,也就你未来丈人能和孤一拼。”稍一顿,“今儿和孤一同上朝吧。”
“儿臣自为父王执辔。”
武圣转过身来:“也好。”
我忙垂首侧身,让他先行。迟他一步而行,眼角撇见方才之人,不由一愣。
崇明长公主?!
丰韵体态,红唇贝齿,修长手指,不是她又是何人。
虽是梳洗过了,尚带着几分慵懒之色。不曾上妆,却更显娇态,眼角眉梢俱是风情。尚未盘发,几缕散在身前,衬得发如墨染,
胸似玉雕。虽不至衣冠不整,却仅着件素纱纬衣,散着两粒扣子,一身肌肤如雪,若隐若现。
我忙垂目,打个躬,追上父王。却忍不住回身一望,她自冲我一笑,一指摁住唇间,叫我莫要出声。又回身垂首,伺候父王出门
登撵。立在撵侧,心内震荡。
宫里蜚短流长也不是没听过,每次皆是一笑了之,心道父王多谋,如此是疑兵之计也未可知。父王登基前后,血腥一片,宗室间
一脉同辈的,只得安俊侯与长公主了。长公主是父王四姐,亦是原郑国之后,厚待之,一可得仁厚手足之名,二可安降地之心。
若非今日,我万万想不到…非也非也,父王行事小心,怎会轻易叫人看破?方才情景,竟是毫不避讳我,周遭宫人之态,亦是毫
不惊讶,可见是…是…
“想甚麽?”
我猛地一抖,忙定住心神:“只是在想镗儿甚麽时候回来。”
“老四麽?”武圣随手拨弄撵内刺绣,“本来后儿才回来的,他晓得你已经到了,就撒欢儿的往家里赶,说是今儿就到。”
“那还不是记挂父王,想回来进孝。”我斟酌着,父王此言,有些刺探之意。
“老四老五自搬出宫,就和放飞的雀儿一般,除了迎节、传唤之外,甚少回来。”武圣叹口气,“淑妃想念得紧,晓得他们常去
你府上,又不便找你,在我耳边儿说过好几回子了。”
我只诺诺称是,武圣溜我一眼:“兄弟间亲热本是好事,你作兄长的,多提点弟妹本没甚麽不妥,可厚此薄彼总不太好,落人口
实、为人诟病,说你结党谋逆又当如何?”
我朗声一笑:“父王说得极是,儿臣记住了。”
武圣瞅我一眼,又道:“此回差事做得好,没把老大捅出来,也就顾全了脸面。陈国要出兵,孤不好拦着,你弄得甚巧,让陈国
白跑一遭。不过还不可把他们逼急了,你斟酌着,拨五六个城给他们也就是了。反正申国…汐阑已封给你了,老三呐,好好办差
。”言罢竟伸手轻拍我肩膀。
不由一颤,忙的躬身掩饰:“儿臣定当尽忠尽孝,只是汐阑之地,儿臣万辞。”
“为甚麽?”武圣眯眼瞅我。
我颇有些踌躇,想了片刻方道:“若是父王真想儿臣管着汐阑,就请父王削了儿臣王籍吧。”
武圣猛的立起身来,唬得高公公忙道:“停,停!”
一队人马即刻站住,人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父王冷冷望我,我自跪下:“降为臣籍,儿臣一样尽忠,一般进孝,万望父王成全。”
父王行下撵来,立在我身侧,抚我头顶:“老三,你是聪明人,该晓得孤是甚麽意思。”
“儿臣愚钝,只想平淡一生。”
“哼!”武圣鼻中一哼,“那你是怪孤把你抛进这王政浑水不成?”
“儿子不敢。”你试探我,我亦只能见招拆招不成?
“你是我的儿子,这就是天命,你还能反上天去不成!”武圣嗤笑一声,拉我起身,“我倒是小看了你,竟能说动之漴。”
我心中一动,覆住武圣之手,恳切道:“儿子亦以为父王之子荣焉!”
“你不怪孤?”他反手握我,定睛问道。
“岂敢?谢还来不及。”我双手合握住,紧紧密密,眼都不眨一眨。
“到底大了,能懂孤的心了,甚好甚好…”他叹笑一声,“已往孤手段是狠毒些,可也逼不得已。”
我垂首不语,引武圣回撵上坐定,才嘱高公公起驾。
转过宫门,王道笔直,直达大殿。我躬身扶武圣下撵,他展眉笑道:“孤今日心性甚好,许久不曾这般爽利了。”
我陪笑道:“恭喜父王。”
武圣本已前行,闻得此言,却又顿住,回身望我片刻,方低声道:“为人君者,喜怒不由己,若要对得起天下人,必亏欠自家人
。一家之于天下众家,天下众家之于一家,孰重孰轻?”
我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私家不治,怎治天下众家?”
“王家岂类天下之家,不可同日而语。倘一家有乱,祸在宗庙,患在社稷。为世人诟病事小,动国之根基事大,徒留后世骂名,
岂不谬哉?治私家如治天下,方可得万世一系。尊贤敬长,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进退得宜,如此方为盛世之兆。”武圣负手而
言,罢了,方转身而笑,“这是你学罢《通鉴》后交予夫子的文章首段。”
我不由一愣:“父王…”
他轻摆手:“你那时多大?十二三岁吧,能写这样的文章,叫孤怎麽办?你不怪我,这就罢了。”
我逼出眼中泪来:“儿臣枉顾父王一片苦心,真是该死!”
“现下明白也不迟。”武圣一叹,竟显几分垂暮之意,“孤老了,指望你了。”
我忙跪下:“父王春秋鼎盛,万寿无疆。”
武圣拉我起身,柔声道:“我晓得那侍卫是你使惯的人,心里舍不得,既然你放心他,孤何苦作恶人?林家小子颇有才学,可为
你股肱之臣,孤不过试探一番,确是忠心,可大用。至于那个男孩子…你若喜欢,留着也无不可,横竖娶了刘滟,就是你屋里的
事儿,孤这老父,也管不了那许多…”
心里不由一松,忙正色道:“父王用心良苦,儿子谢过!”
“你为人不轻挑,也不狎戏,甚好。”他瞅我一眼,拉我前行,“但逼得太紧,也不是好事儿。该玩乐时,莫要亏待了自个儿。
”
不由赧颜:“这…”
“刘滟看来识大体,也通诗书礼仪。终是女子,心内嫉妒,难免使些小手段。又是九弟放在手心儿里养大的,难免娇纵些。你好
生调教,未必不是统御六宫之选。” 武圣且行且言,“兄弟间,无人可与你比肩,你也晓得该如何作,孤就不多言了。耐心等
几年,这天下,既是你打的,也该你来…”
我忙道:“父王莫要如此说,叫儿臣何以自处?”
“大臣里你收买的也差不多了,剩下几个,也不过是忠于孤,孤一句话,还不是你的人?兄弟里头儿,老四老五叫你捏在手心儿
里,泱儿打小就亲近你,沁儿更是巴巴儿的仰慕你,孤也不是瞎子,能看不见麽?”武圣似笑非笑叹口气,“老大心术不正,终
是祸患,老六跟他瞎混,成不了气候,你现在差的,就是个名分。孤叫你作汐阑王,现在可懂了?”
不由一抖,原来多年征战,就是立我之威,战功赫赫,封赏自不会惹来闲话;内里亓过助我,只怕亦是父王授意,树我之仪。现
下要我作汐阑王,明摆着将我高于一般子弟,叫那些骑墙的看准风向罢了。
无奈一叹,父王啊父王,若早些说明,你我父子一场,何至如今日般生分…我自体谅你,别的都好商量,只镱哥一事,终不能如
此释怀。
抬眼望时,已进大殿,父王执吾手,笑曰:“你自小独行,可还记得你十二初入朝,父王亦是这般拉你的手,你还别扭半天。”
也就笑笑:“一日为君之臣,终身是臣;一日为父之子,终身是子。”
武圣朗声大笑:“你与孤同心,天下唾手可得!”
面上陪笑,心内荒凉,只得叹一句,若真有前世,定是亏欠于你,望此生偿还罢了,来生莫再有牵袢,作个路人甲乙丙丁,好过
这般猜来猜去,浑是没劲儿。
弄巧成拙
罢了朝,自与铭儿一道回府里。一路快马加鞭,指望着回府就有消息。
远远见匹翱麟紫摇头摆尾,鼻里喷气,旁边立个年轻人正把缰绳递过去,不由唤道:“老四?”
那人回过身来,见是我,猛地迎上来:“三哥——”
唬得我忙拉缰绳,险险停下,皱眉道:“多大了,还这般着急?”
他嘻嘻一笑,接过我手中绳带:“好几月不见三哥,想念得紧。”
我瞅瞅铭儿,他抿唇不语,心下一叹,装着不觉,跃下马来:“都自己领兵了,还是小孩儿脾气,真不知手底下将军们怎生度日
?”
“三哥带出来的队伍,还能吃了我不成?”镗儿将马匹交予下人,抬腿行了一步,又回身道:“怎地还不进来?”
坦抬眼瞅瞅匾额,也就一笑不提。
入屋坐下,解语奉上茶来。饮得一口,方道:“刚回来?”
镗儿眉开眼笑:“那是自然,大破越国,等着听三哥赞呢。”
“赞是该赞。”我一顿首,瞅眼望他,“可有先到兵部报备?”
“去了去了。”镗儿咕咚吞下口茶,“也进宫给母妃问过安了,不巧父王正早朝呢,不想立即觐见,就先回了趟府里。老五也不
在,猜着下了朝,准是与三哥一路,这就马不停蹄过来了。”
我摇摇头:“该先去见父王,没规矩!”
镗儿拌个鬼脸:“见他又要唠叨好一阵子,不如见过三哥再进宫,赶着掌灯时分去,也省得他罗嗦。”
只得笑笑:“巴巴儿的来见我,只怕不是想我这般简单。”
他眯眼笑笑:“想是自然想的,虽三哥不见得记挂我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老四。”
我哭笑不得,做势踢他一脚:“有话就说,这叫甚麽样儿?”
镗儿呵呵一笑:“秦莘醒了。”
“多久的事儿?”
“醒了快一月了,我一回来就赶着…”
“可能说话了?”我急道。
“能是能,就是问十句,顶多答个一句,叫人窝火。”镗儿望望我,小心道,“醒过来就不肯吃药吃饭的,怕他寻短见,只能按
时辰把他弄晕了,按着老法子灌药。”
我点点头:“我今儿晚上去你府里…”
镗儿摆摆手:“我怕不妥当,交给刘忠了。”
我一愣:“甚麽?”
“交给刘忠了啊?”刘镗瞅我一眼。
连连呼苦,这可好,还真得亲自找刘忠一趟了。算着路程,晔城一个来回得三天,这回子走开…
铭儿低声道:“若是三哥走不开,我替三哥跑一趟就是。”
本欲点头,一想不妥,遂冲镗儿道:“你和老五一块儿去晔城刘忠老家。”
镗儿点头应了,想一想,又道:“三哥府上的事儿,我略听了些,三哥要甚麽,只管开口就是。”
我倒笑了:“果然独个儿出去一趟就是不同些。”
镗儿面上一红,低声道:“还不是三哥手把手教出来的。”
“得了得了,大吹法螺我听着都害臊。”也就笑笑,“我在东也亦停不了几日。今儿朝上父王封我做了汐阑王,不日又要折返申
国旧地,你…”
“汐阑王?”镗儿瞪大眼睛,“那岂不是把你支出京城去了?”
我摇头不答,铭儿翻个白眼:“父王怕是要有些动作,将三哥封出城去,也算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