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有点烦乱罢了。”做了个深呼吸,夏明月眼看着自己的仇人就那么被推搡着往外走。他想跟上去看着项嵘被一直押上警车,可就在那之前,从项嵘屋里,就传出来一声丫鬟的惊叫。
失魂落魄的少女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眼看着自己儿子要被带走的老太爷脚边,手指着屋门的方向。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奶奶她……她……晕在地上,血……流了好多血!!”
一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等到每个人都明白过来,就是紧跟着一场更大的骚乱。
项嵘突然回过头,拼了命的想冲回去,警察死死拽着不许他乱动,他则声嘶力竭喊着那是他的骨肉,他的亲骨肉要没了!!项家要断后了!要断后了!!!
夏明月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又瞬息间翻涌起来。
他没想到,事情会在发展到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猛然横生枝节。
项家大少奶奶,流产了。
“这……”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夏明月求救一样的看向沉塘,然后他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要远比他震惊若干倍。
“坏了。”沉塘好半天才看着院子里的骚乱景象,低语了一句让夏明月不敢相信的话,“这下……鬼差马上就要过来,抓我回地府去了……”
第二十二回
沉塘的话,让夏明月完全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投胎不成功,专门给我设的通路就会重新打开,只不过,这次是鬼差来带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那就要看运气了,如果阎君认为这是意外,还好说,如果阎君认为这是罪孽,谁知道会怎样。”苦笑了两声,沉塘看下头项嵘已经被拉拉扯扯带出了院子,便回身一把拽住了夏明月,“快走,去后花园,趁现在赶快还阳!”
“不……等等!”挣脱开那只手,夏明月反过来拉住对方,“我还阳了,你怎么办?!”
“大前天不是说好了吗,不管怎么说,我都会把事儿解决了回来找你啊!”也跟着有点急躁起来,沉塘干脆硬拉着夏明月往后花园赶去。
他不管身后那个人在怎么挣扎,也不管那逐渐扩散过来的亢龙之气让他已经开始手上发沉,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眼看就见了那口盖着青石板的枯井。
可他没来得及走到那口井近前,更没来得及去想从哪儿找个活人附体来喊出对方的生辰八字,就在他已经距离那口井只有几步之遥时,一阵轰隆隆的沉雷声就从项宅西南角响了起来。
突然僵住了脚步,沉塘皱着眉,闭了眼。
来不及了。
就在他身后,赫然出现一扇黑色的大门,门打开后,里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头台阶,从台阶上,走出来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鬼。
鬼手里提着锁链,身上穿着兽皮,看了看眼前两个亡魂,他径直走到沉塘面前。
竟然还很彬彬有礼的拱手施了个礼,大鬼对着沉塘开了口。
“先生,阎君有请。”
“……明白了。”点了点头,沉塘抬眼看着鬼差,“差官,能否容让我半刻?还有点未完的事有待解决。马上就好。”
鬼差想了想,并没有反对。
“阎君催得急,先生请尽快。”
“多谢!”赶忙道谢,沉塘回身看向已经明显意识到事情要糟糕的夏明月,“来,你先在这儿等,我去随便找个人来附体,叫你八字,待会儿你会感到有股力量拉你回到尸身上。不用担心泥土,刚刚还魂的人没有呼吸,也就不会窒息,你尽快爬上来,见了天地三光,马上就能……往生?”
发现面前的人越来越不像是在听他说话,沉塘抓住夏明月的肩头轻轻摇了摇。
“听见了吗?我刚才说的。”
“不行。”突然咬紧牙关一摇头,夏明月抬起眼来,却不是看着沉塘,而是把视线对准了后头的鬼差,紧跟着,就在沉塘阻止之前,那股亢龙之气就比杀奎木狼那一夜还要暴戾的,迸发了出来。
金鳞的白面龙在半空游走盘旋,这绝对吓着了沉塘。还没入夜的天,前院乱哄哄的人群,这个时候后花园突然满是光亮,谁又能不起疑心?就算凡人看不见那条龙,可那种亮度还是会让人惊惧的啊!
“往生!!”沉塘急了,他想把那个又开始从瞳仁里发出紫铜色光辉来的灵体拽住,再点破他的亢龙星脉让他收敛了所有灵气。然而夏明月却躲过了他的手,那苍白的灵体挡在沉塘和鬼差之间,话一出口,让双方都没有半点准备。
“我要跟他一起去阴曹。”他那么说。
鬼差看着对面的灵,惊讶之余却并未慌乱,反而再度客客气气摇了摇头。
“阎君只让我带沉塘一人回去,阎王令上不能有半点差错,多带一个,就走不过阴魂道,进不了鬼门关。恕难从命。”
拒绝,从来都是爆发的导火索,夏明月的绝望之气贯穿了亢金龙的躯壳,整个后花园都蔓延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沉塘明白,此时此刻,若是再不横加阻拦,事情就真的闹大了。
拼命扑过去,他从后头一把抱住夏明月,强忍着亢龙之气的排斥力,从对方胸前与亢星脉相对的位置,把自己的鬼力硬是灌了进去。
千年的鬼力,就算在亢龙面前再不够强大,也终究可以在压制了星脉的时候将之硬逼回灵体内部,更何况这新生的强悍气息还不足以让他连靠近都不能。
“放开我!我一个人够了!”生生被压住了爆发的灵气,夏明月急促喘息着想做最后的挣扎,然而这次,沉塘并不打算放开他。
“往生,往生!你等我一年!就一年!我保证会回来!我保证找得着你!!不管用什么模样,是人是鬼,我一定去找你也就是了!!!”
“可万一你回不来了怎么办啊!”熄灭了灵光,虚弱的滑到沉塘怀里,夏明月任凭眼泪从脸颊滑落。
“我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只要你等!”
“一年?”
“一年!”
“可……”
“地府刑罚,最短是一年,我坏了地府的规矩,最少会受一年的惩处,要是超过一年,我就是用千年修为交换也会换个提前回来!!”
“沉塘……”眼泪愈加止不住了,夏明月抓着对方的衣襟,腿一软,整个人跌坐了下去。沉塘一把扶住他,紧紧抱着他,而后在听见从前院被派来看看后花园异状的家丁刚跨进花园月亮门的同时,瞬时闪回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那活生生的躯壳。
他借由那个身体,喊出了夏明月的生辰。
生脉在刹那间从蛛丝般柔弱变得比铁索还要坚韧,那股力量拉扯下,夏明月硬是被拽回了尸身之内。
耳边,他恍惚听见了沉塘最后留给他的只字片语。
闭上眼,往上爬,见了三光,就有了呼吸,要活着!不管怎样都要活着!活着等我来找你!!
那些在耳朵里,脑海里不停回响,逼着他,硬推着他从泥土和落叶之中挣扎出来。
井口的青石板缝隙里,已经快要黯淡下去的最后几缕血色的阳光透进枯井。被那阳光滑过双眼时,夏明月只觉得有种格外憋闷的感觉在胸口堆积,他拼了命的张口,清冷的冬日寒气钻进喉咙,终于重新有了呼吸,心脏也开始跳动时,那身上又有了力气和热量的喷涌感,让他在如新生儿一般极力吸取着空气的同时,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他听得见前院嘈杂的人语,却听不到鬼差捉拿沉塘的动静,他听得见那被利用喊他还阳的家丁不明所以的离开,却听不见那扇漆黑的鬼门关闭的声响。
脸上还沾着灰土,头发上还挂着枯叶,夏明月坐在井里,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线天空,抱着双膝,任凭自己压抑的哽咽在狭窄阴暗的空间里回响。
……
当天夜里,他逃离了项宅。
……
几天后,绝世名伶夏明月又重新回来,却离开了戏剧界,并绝口不提自己失踪的始末缘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
几周后,富商、巨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嚣张跋扈的项大少爷终于被定罪,在菜市口枪毙示众的消息,盖过了前者。大小报纸纷纷揣测究竟是谁将项家不可告人不见天日的秘密昭之于世的,众说纷纭,有人把怀疑的目标指向了贺沛然,然而没人知道那个孩子去向何方。
流言,来势汹汹如狂风骤雨,散去时也是转瞬即逝,风雨飘摇的时代,风雨飘摇的老城,生存,显然要比流言更扰人心怀,引人注意。
……
几个月后,变卖了家产,独自一人几经波折找到了贺沛然的夏明月,把一切都告诉了那个孩子。他带着他回到城里,在某个不算热闹但是相对太平的街口,开了一家很小的茶舍。
几张方桌,几条长凳,清茶一杯,没有丝竹管弦粉墨登场,有的,只是茶客的闲谈。挂在檐下的竹笼里,黄雀儿的啼叫清脆悦耳,唱着和这动荡岁月相违背的悠然。
……
闲来无事时,夏明月会对贺沛然提起关于沉塘的过往,他说,自己这条命,是他给的,所以,他会好好活着,就算一年之期到了,沉塘不回来,他也照例会等。人生不过百岁,数十载春秋等不来的,总有一天能在阴曹地府相见。
他不急。
不急了。
……
转过年来,八月十五。
茶舍后头两个人居住的小小院落当间儿的石桌上,摆着贺沛然白天买回来的好酒。两人笑谈中各自喝了几杯,借着酒力,夏明月在对方的期待之中站起身,唱了一段早已许久不曾流连于口中的大西厢。
“但见她泪湿了淡白梨花面,但见她愁损了轻盈的杨柳腰。难得他泣血曹娥孝,提什么捧心西子娇?我也是严亲下世早,断肠人相慰这可怜宵……”
手里没有折扇,身上没有戏袍,腔调却不曾有半点生疏。然后,就在贺沛然欢欣的鼓掌声里,脸色微微泛红的夏明月,听见了小院门外,传来的几下轻叩门环的声响。
走过去,伸手拉开了门闩,又开了院门,疑惑着团圆夜还会有谁来登门拜访的夏明月,就在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看见了门外站着的,那个一身民国装扮的男人。
不再是长发,不再穿着大唐风韵的将军服,亦不再……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灵。
那个他始终不敢遗忘半点的人,那张他始终不敢遗忘半点的脸。那曾经的千年亡魂,就这么换了一番模样,却又真的真的,活生生的,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尾声
故事还没讲完呢。
坐在石凳上,前一刻还在听夏明月唱着张君瑞台词的贺沛然,下一刻就不知怎的,扑进那个刚迈进门来的男人怀里了。
“你怎么……你……”夏明月完全不知所措,唯独紧紧抓着对方衣袖的手不肯松开。
“我就说了会回来找你啊。”那男人笑了,反手关上院门,他仔细打量那张不再有脂粉,却多了足够生命力的脸,“当初回到地府,我跟阎君说了所有的事儿,然后,用千年修为讨要一个还阳的名额。”
“他给了?”
“给了,所以说地府森严,然而公平啊。更何况咱俩一起除掉了一个恶人,阎君说,那项嵘生死簿上写的就是某年某月某日被处以极刑。可是之前如果不除掉奎木狼和天罗刹,他就很可能违背生死簿,平安一辈子。所以这是好事一桩。我唯一受到的惩罚,就是给阎君誊抄了几个月的文书,发放了若干阎王令而已。这是对造成混乱中让项嵘的夫人流产的象征性教训。”
“我本以为,你会转世投胎之类……”
“那就要你再多等不少年了。说实话,其实我也等不及。”
“沉塘……”夏明月低声叫着那个他辗转了许久的名字时,一旁呆呆看着脸红心跳的贺沛然才恍然,这就是帮他脱离苦海的人。
“这回,我要改成姓陈的陈了。阎君说,不能让我扰乱了生死轮回的顺序,所以不能给我全寿,只能让我像起死回生那般以当年战死沙场的岁数回来。大概……三十出头?实在记不清了。”
“不要紧,那都不要紧。”夏明月脸上红得更透,眼里已经见了湿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禁不住喜极而泣的他反复打量那看不够的脸,“是谁送你回来的?还是鬼差?”
“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突然像是想起来落下了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沉塘回身又拉开院门,冲着外头叫了一声,“罗明。”
“罗明?”夏明月不明所以,他看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那相貌有点凶,但是精神挺拔的人,眼神里隐约间有几分似曾相识,却又让人不敢断言,“这位是……”
“还记得当初常先生帮忙收服的天罗刹吗?”沉塘笑得挺开心,“我在地府又遇见他了。这次我回来,阎君说不如就让他同行,一来,是名义上监督我不要胡言乱语泄露地府机密,二来,也是让他以人身在人间走一趟,多做善事,收收野性。至于这善事嘛……”
沉塘说着,侧过身,对贺沛然招了招手让他过来。茫然的孩子走近,被沉塘拉住,凑到耳根低语了几句什么。
而后,那张年轻的脸,就瞬间从浅粉变成了深红。
“先生……这、这个……我……我……”
“放心,不会伤了你,他前身是天罗刹,了不起的恶神呢。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陈先生,角兕已经弃恶向善,就莫要提什么恶神了吧。”站在身后不言语的汉子有点窘迫的开了口。
“那,角兕这个名字也就不要提了~老罗。”
“啊,对。”更加窘迫起来,那汉子指了指贺沛然,“就是他要恢复六根健全之身?”
“是。”
“嗯,简单。”点了点头,已经被叫做罗明的汉子拉起贺沛然纤瘦的手腕,就往一旁的小厢房里走,“你住这间?”
“对,可是……那个,罗、罗先生?到底怎么才……”
“……不必多问,做了就知道。”欲言又止的天罗刹,拉着满心不解的贺沛然进了屋。
眼看着屋门关上,屋里灯火熄灭,夏明月转脸看着沉塘。
“到底要怎么恢复他……六根健全之身?”
“这就不是你我操心的事儿了。”挑了一下眉梢,沉塘再次关好院门,插好门闩,然后握紧了夏明月的手,他嗅着他呼吸间的酒香,凑上去亲了一下那想念了太久的嘴唇,这次,这亲吻,是足够的温热。“我还有好多话得跟你说,好多事想和你做呢,明月夜,往生,可浪费不得啊……”带着笑,带着血脉涌动的急切,沉塘再次紧紧抱住了面前让他心神荡漾的男人。
“你的修成正果,怎么办……”亲吻的间隙,夏明月红着脸问。
“我已经‘修成正果’了。”沉塘边拉着对方往堂屋走,边深深呼吸了一口已经太过久违了的人世尘香,“只是这个‘正果’穷了一点,是我用千年修为和荣华富贵换来的一穷二白凡人身。如果不嫌弃,可否劳烦你先暂且收留我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