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地捏着玉坠,将欲夺眶的眼泪生生地逼了回去,回过头来再也不曾看过去,我说:“走吧,凤暝等很久了。”
他叹了口气说:“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太子的。”
我抬头看他,那张斯文的脸上挂着了然于心的表情,好像他明白了什么,我笑着说谢谢,除此以外还能说什么,问他他到底看出来了什么?我和寒熙然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对恋人,每每心意相交时,总有变故发生,彼此间逐渐错过,越走越远。
“林先生,能帮我在村里买一壶桃花酒么?”
“这季节的酒都是新酒,喝起来会有些苦涩,不如等六月的时候饮陈酒,喝起来就没那么难以入喉了。”他好像颇懂饮酒之道。
“那能买几坛新酒带进宫么?”
“宫中有的,这里的酒本生就不及宫中美酒万一。”
我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这—里—的—酒。”
他见我忽然冷下脸来,不再和我多加争执,忙让随行的人去采购几坛子酒,然后说:“这下四皇子可满意了。”
我不答话,闭上眼睛打起盹来,鼻息中闻到淡淡桃花香气夹杂着那男子清新的淡雅的香味。
第五十六章
轮椅被推进了凤鸣殿,也就是凤栖国朝堂的大殿,文武百官侧立两旁无不屏息凝视着我。
在林温若的搀扶下我走下轮椅,对着朝堂之上的君主行礼,一双手接过了我,屏退林温若,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又病弱如此。”
我侧目便看到了那双桃花眼,对他笑笑,便抬头凝视凤栖国天子。
他不年轻了,身子微微佝偻,脸上皱纹交错,一卷长须泛着银白,束龙冠的发丝也见缕缕斑驳。
“你就是玄离国四皇子寒紫徵?”他的声音苍老无力,不时伴着掺杂着死亡味道的轻咳。
我点了点头。
“果然如暝儿说的绝色。”他看着我,那浑浊的眼中居然闪出一丝光亮。
凤暝紧了紧抓着我的手,低声说:“低下头,不要看他,也不要让他看你。”
听话地微微低首,不再看那高台上之人,那种视线实在太过明目张胆,就好像要在这满是官员的朝堂上将我生吞活剥一般。
“父皇,如今紫徵已到,请父皇指定婚期。”
“暝儿,你真是要他做你的太子妃?”
我身子一抖,转头看着凤暝,太子妃?他朝我笑笑,回道:“是,父皇。”
“紫徵皇子,你可愿意。”
我跪下身来说道:“不愿意?”凤暝没想到我会拒绝,没想到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居然是为了拒婚,瞬间脸色就有些不好,然后附耳说道:“你想干嘛?”
我不理他继续开口:“太子妃之位必然需有未来皇后母仪之姿,且要为皇室传承子嗣,紫徵力不能及。”
“那你是不愿嫁给太子了?”他看我的视线越发灼热。
“不,紫徵愿嫁太子,甘愿做侧室陪伴太子。”身边的人松了口气,然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那做太子的大夫人如何?”凤栖国太子妻室以太子妃为尊,夫人其次,再次是妾。
“谢皇上册封。”我依旧不卑不亢地回答。
“既是为夫人,那便无需册封大典了,在太子府中举行仪式即可。”
凤暝捏了捏我的手心,瞪了我一眼,答话道:“一切均按父皇的旨意办。”
我本想站直了身子无奈下盘失力,便倒进了凤暝怀中,掀起水白的长袖,划出一道洁白的圆弧,凤暝顺势接住我,避免了我摔倒的危机,我惊慌地搂住他的脖子,发丝凌乱洒落于额际。
一抬头,见台上苍老的君主眼中闪现万般光彩,仿佛看见了什么人间美景。
“父皇,紫徵身子不适,儿臣且带他先行退下。”太子说完,拦腰抱起我,便走出了大殿。
身后不时传来那些拉回神志的官员上奏禀报的声音。
“皇上,世间女子都少有如此绝色,必是祸水托世,留之必然是祸害啊。”
“皇上,此人妖媚赛狐妖,必然蛊惑我凤栖百年基业。”
“皇上,留不得啊,要记得古往褒姒,妲己之流,均导致国破家亡啊。”
我在凤暝怀中笑个不停,在玄离已是如此,而此处,这些朝廷大员只见我一面便齐齐上奏,真是可笑。
“笑什么呢?”凤暝见我一直笑,好奇问道。
“你娶了个狐狸精,你怕不怕?”我邪邪地咬着唇问道。
他也笑了起来,四面侍卫见我俩相视而笑,都一脸莫名地盯着我们看,不明白为什么被里面说的如此不堪还能开怀大笑。
凤栖国的太子殿和玄离不一样,并非设在宫中,而是在皇城附近的一块巨大宅院,院子占地有百余亩,亭台楼阁无一不全,院中家仆婢女过百人,堪比一个缩小版的皇宫。
从马车上下来便坐上了轮椅,这一次推车的是凤暝,而林温若则亦步亦趋随侍在旁,真搞不清这个太傅为何如此恭敬,全然以徒弟为尊,以前见过宫中太傅无不摆高身份,不管其身份如何,对着弟子也总是时不时要管教几句,哪有这般唯唯诺诺的。
太子主卧在院子最里面,一路若由中间直走,需要穿过三个院落,分别是最外面的山水园,中间的红芳池,最后的飞雪阁,横贯东西,院中的南北两侧均有不少楼阁居舍,南侧有几处阁楼,全留给太子的妻妾居住,北侧是佣人住的地方及一些后勤调度之处,分配的井井有条。
一开始入眼的便是山水园了,院中假山林立,几座假山上还凿出瀑布,引水而上,纵贯而下,倒也有几分气势,假山四周种着各种翠竹,青竹碧水,群山林立,真是独具匠心,也配了山水园这个名字。
然后是红芳池,这是一大片荷田,荷叶翠绿欲滴,叶上水珠流窜,泛着五色光华,荷花如今含苞待放,将开未开。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用的是此典故吧?”我笑问,哎,可惜岁月易老,红芳易逝。
凤暝笑着点了点头,说:“这个池子还没弄好。”我一看果然池边雕砌工作还在进行,很多下人都围在这里。
“这些花都是才移植过来没多久,不过能赶得上应景开花。”
“为何忽然要弄着荷花池?”
他微微侧脸看着花田,一双眸子却像映衬着远方,他说:“我有个记忆,一个少年与我在荷田附近的一棵树下,轻松话语,那时光短暂却温柔。”
“后来呢?”
“后来他被利剑刺穿在这莲花池旁,本是开的娇艳的花朵却在我眼前凋零欲碎,我却只能眼睁睁旁观静候。”
“怪不得用了转瞬易逝的名字,你对他应该用情至深,可你为何不去找他?”还要来娶我,真是奇怪。
“他死了。”他转回视线看着我,眼里却没有痛失恋人的悲苦,反而隐隐有期待之光。
他推着我来到最后一个院子,院子里尽是枯朽树木,除了满目荒凉,看不到一点生机,倒和我的采薇宫有点像,想起采薇宫门口的枯树,我不禁脱口道:“三月樱。”
他笑着点头:“怕你住不惯,找点习惯的风景来给你看看。”
“樱花不好,花期太短。”我想着那凄美的绚烂,纷落的花雨,瞬逝的过往,便觉凄苦。
“那我明日便让他们铲了这些枯树,换些别的过来。”他听我一说,眉都不皱一下就做了决定。
一把按住他的手,忙说:“别忙活了,其实开起花来挺美的。”只是一句话,连那仅存的根茎也要破灭,要我怎么忍心。
一路走走说说终于到了梧桐阁,梧桐阁分三层,第一层为厅堂,第二层为卧房和书房,第三层被叫做观景台,楼宇是凤栖皇室惯用的红顶黑墙,屋顶四角微翘,每个角落坠着金凤风铃,尾端拖着红色布条,条子上会写着吉祥的祝词,也是颇有新意。
凤栖皇宫和玄离皇宫不一样的是,玄离大气磅礴,砖瓦颜色均是喜气之色,房屋建筑以宽大恢弘为主,而凤栖则是多楼宇小阁,多装饰小物,以精巧为主。
“太子殿下,四皇子该累了,我送他去彩月楼住吧,一般大夫人都是安排在那里的。”林温若说道。
凤暝抱起我,走进梧桐阁,丢下一句话:“他住梧桐阁,我隔壁的客房。”
他一直抱着我上到二楼,推开楼梯左转的第一间房,走了进去,然后将我安置在罗汉床上,从屋中的桌上拿来茶壶倒了杯茶放到了床中间的矮几上。
我喝了一口茶,发现茶都已经凉透,转头看他,他眉头紧皱,原来是一口喝完了自己杯中凉茶。
“小梅,换壶茶来。”也不管外面应不应声,坐在了矮几对面,不再开口。
“小梅?倒和当时宫中配给我的宫女一个名字。”
正说着一女子端茶进来,仔细一看有些吃惊,原来竟然真是梅兰竹菊之一。
“梅兰竹菊是我配给你的,真是伤心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装模作样地捂了捂胸口,逗得小梅扑哧一笑。
“主子,真是爱逗趣呢。”小梅说完摆下茶碗给凤暝抛了个眉眼,扭着细腰走了出去。
我喝了口热茶,这茶有清雅的淡香,闻着沁香,喝着若甘露般爽滑甘甜。
他见我如此享受,笑着说:“这茶叶叫雪丝银沫,产自我凤栖国一个叫沁雪城的地方,那里地处雪山附近,日日雪花飞舞,茶叶种在雪山之巅,产量很少,泡茶之水也是取自此地的万年冰雪融化之物。”
我又喝了一口,本是意犹未尽,可当前仍有事需要商谈,于是放下茶盏,手掌撑着床边,目光直直地盯着凤暝:“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我一下你娶我的理由,和能帮助我的方法。”
第五十七章
他一愣神,没想到我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转而一笑,反问道:“那紫徵觉得我意欲何为呢?”
“那你先告诉我你如何能夺得帝位帮我出兵攻打玄离呢?”
“夺得帝位仍需四五载。”
“时间太长。”我看着他,继续说道,“而且你不一定能等四五年时光。”
他锋眉一挑,单手杵着矮桌,上半身欺了过来,问道:“为何如此一说?”
示意他倒杯茶给我,他见我眼睛一扫便自觉斟满香茶,我端起茶杯再次嗅到那清冷芳香,缓缓啜口,清香化于唇齿间,然后才继续说道:“如我推算你短时间也登不上帝位,但听了些许坊间传闻,便知你何止是是暂时无法称帝,而是很难有机会保你太子之位。”
他脸色微沉,继续听我所言,只是身子已缩回半壁,半躺在罗汉床上。
“坊间流传凤帝早有废太子之心了。”我淡淡说道。
“市井小民讹传,有何可信?”
“当日宫中内乱,玄离以获得城池为代价帮助你国平乱,你则暂押玄离宫中为质,一个堂堂太子关在他国年余,若不是还需玄离国力量协助,又怕天下人嗤笑,你的太子之位怕是早就没了,即使你顺利归国,凤帝心中难免会有隔阂,对于你在他国行为种种必然也会有所猜忌,有了猜忌有了隔阂,你觉得他还敢将皇位留给你?不怕你拱手让出江山,成为他人国土?”我也学他侧卧床上,我们俩好像不是在权衡利弊,而是午茶时随意闲谈一般,自然放松。
“所以不要说四五载了,这四五个月说不准你就成了废太子了。”
他脸色未变,继续问道:“那你明知我处境不妙还愿嫁给我?”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你娶我的理由,但是觉得你应该是言出必行之人,我们之间并无利益冲突,你也无须在我已经身陷囹圄之时再多加手段加害于我,所以索性就此一搏。今日朝堂一幕,让我明白你娶我的真正理由。”
“哦?愿闻其详。”他摆出一副极度好奇的表情。
“我在玄离无权无势,并无任何后台可为你所用,而且在玄离宫中时你便表态对我无丝毫情谊,你既仰仗不了我的背景,又不需要我的感情,那只有一样是我寒紫徵唯一能提供给你的东西。”
他坐直了身子,脸色微变:“何物?”
“我寒紫徵自己。”我拉开衣衫,露出半壁赤裸肌肤,却缓缓转身示以后背,让他看清楚那纵横交错的伤痕,我有记忆以来便不知道这伤痕出自何处,但那骇人的突起让我自己在镜中观望都觉得恶心可怕。“可这副身子,还有谁会喜欢?”
忽然一双手贴上了伤痕,轻轻地抚摸每一个伤处,温柔的像是一碰那陈年旧伤就会裂开一般。
“凤暝太子,你在做什么?”我转头居然对上了他迷离凄楚的视线,但瞬间他脸上却挂上了平日温若的笑容,像一副面具牢牢地贴在脸上,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那一眼对上的皆为幻象而已。
“这些伤痕我自会找人替你医治,你也不必介怀。”他淡笑着说。
“皇上不好女色好男色,据说后宫面首众多,却也常有这些年轻公子暴毙的传闻。看凤帝今日眼神,必然是看中了紫徵了。”
他不知为何手一抖紧紧捏住了我的手,何其用力,捏的手腕发麻,我不理他的举动径自说道:“但太子有一点欠妥?”
“何事?”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低沉,笑容也挂不住。
“让我做太子妃一事。”
“你就那么不愿意成为太子妃?”他的手劲又重几分,我不禁痛地呼出声来,他听见忙放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倒了杯茶,一路泼着水硬是灌进了口中。
“且不说我身为男子,且说要完成你登基大业,我便不能成为太子妃。”
“如何登基,如你分析我现在自身难保?”他越过矮桌坐到了我身边,我觉得有些挤便往边上挪了挪。
我笑道:“难道太子让我千里迢迢赶到凤栖国真的只是为了迎娶我厮守一生?”他又一次握紧我的手,我感觉他手心微微冒汗,也不知为何。
“是为了把我献给凤帝,以我蛊惑君心吧。”
“我不……”
他没说完便被我制止,我则接过话说道:“若我身为太子妃,凤帝便不敢轻易抢我去,若如此为之,凤帝必然被万民所指抢子之媳,但若我只为一无官阶的侧室,我们成亲无需百官见证,他要走我,就和要走你身边婢女一般容易,前者凤帝会被万民所指,后者只会说是我挑拨你父子二人关系罢了,这样的情况,太子不会不知吧。”
“原来你竟思虑至此。”他倏地大笑,“我是该说你寒紫徵聪明一世呢?还是说你糊涂一时?”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悲伤的嘲讽是何意义,仿佛有什么是我错过了不知道的事情。
“我不会把你送去那个老头那里,还有明日我会再次上奏要迎你为正室,不要提什么夫人之名了。”他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你要我等你四年五年?还是等你几个月后彻底失势?”我也想站起来,却是全身无力倒在地上,他一直背对着我,并未转身相扶。
“你若将我献给凤帝不出月余,我定然让他死于非命。”我抓着地上红毯,有些气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