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龙身戴枷锁被押解上路。一路上他头脑空空,只记得张龙行刑前看他的那一眼。这个身高八尺大嗓门的粗豪汉子,竟然会有那般恬淡的眼神,仿佛勘破红尘,无怨无嗔,安详地道来:“兄弟,我先走了。”
千言万语,无语凝噎。章文龙再一次被愧悔击溃。
他行在路上,种种过往涌上心头,人不由得痴呆了。
俯仰天地之间,前路无常。
蓦然回首来路,入眼茫茫。
恍惚间,心境空荡荡一片,天地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
他慢慢往前走。身后足迹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一阵刀剑碰撞之声猛然在他耳边响起。他从空茫的情绪中醒来,入眼却是一群青衣人和押送他的侍卫斗在一起。
青衣人身法诡异迅捷,十分眼熟。章文龙凝神细看一会儿,记起这些青衣人曾经在他从京城回南疆的途中伏击过他,那一次张龙还被自家人射伤。
武者的本能让他凝神提气,气海内空空如野,一丝真气也无。大概是被人下了化功散。章文龙暗笑,都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还要被人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
罢了。既然无力自保,便听其自然。
他盘腿坐在山崖边,好整以暇观看两边打斗。
青衣人显然技高一筹,一会儿已将侍卫尽数杀翻。
为首的一名青衣人走到章文龙,举起手中长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寒光。
章文龙不动如山,镇定地看着刀从空中落下,堪堪划过他面前!当一声将他肩上手上的镣铐枷锁斩断。
章文龙微微一愕,望向青衣人。
青衣人沈声道:“请云南王随我们走一趟。”
章文龙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是上官文宇?”
青衣人道:“恕不能奉告。”
章文龙冷声道:“你不告诉我身份,我不会跟你走。”
青衣人面巾后的双眼精光一闪,道:“得罪了。”
他伸手去点章文龙的穴道。章文龙出手如电,一手擒住对方的手腕。
他内力全无不能硬拼,使巧劲避过这一招实属侥幸。他知道这次是无乱如何逃不掉,朗声道:“我堂堂云南王,绝不受辱。”语声未落,向后一跃,如流星般向崖下坠去。
眼前云雾缭绕,山风过耳,散发随风狂舞,衣袂翻飞。在跃下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穿透了云雾,穿过了山岚,看到那人的脸。
熟悉又陌生。那笑容让满山烟雨都似在霞光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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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龙爬在桌上,眼前烛光摇曳,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阿果都手在他脸上轻轻抚过,有些不确定地道:“龙龙……你哭了?”
章文龙抹一把脸,呵呵笑道:“我……喝多了。”
阿果松了口气,忙抢过桌上的酒坛道:“不要再喝了。”
章文龙抓住酒坛,喃喃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阿果死死抱着酒坛不放,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开心。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不要喝酒。”
章文龙正待说话,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他抓起酒碗掷向窗外,低喝道:“出来!”
外面一直爽朗的笑声传来,来人笑道:“章兄好耳力。”
章文龙听见这声音,无奈地叹道:“今晚真不消停,怎么把他招来了?”
木恒推门进来,曼声笑道:“章兄不想见我,我却是想念章兄得紧。”
木恒是丽水的首领,在当地就是最高的权利象征,很多丽水人只知道有木王爷,却不识得青龙皇帝。阿果有生以来也就远远地见过一两次这位尊贵的王爷。如今人站在面前,把阿果唬得双腿一软跪趴在地上。
木恒并不看他,如炬的目光直盯着章文龙,道:“章兄真是福大命大。”
章文龙素来与他针尖对麦芒,即便是老友重逢,仍是不阴不阳地道:“木狐狸,你来找我不会是叙旧的,有话直说。别兜圈子了。”
木恒展颜一笑道:“我来确实是有事相求。”他坐在桌旁,自取一个酒盅倒一杯酒饮下,慢慢开口道:“章兄在这里饮酒寻乐,可怜静卿却吐血吐到晕倒。”
章文龙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不见任何表情,道:“你再废话,信不信我将你赶出去。”
阿果听他话语无礼轻曼,吓得偷瞄木恒的脸色。
木恒不以为意,仍笑道:“我想请你保护虞太傅。”
章文龙干脆地拒绝道:“不去。”
木恒敛去笑意,神色惋惜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感情,有什么结打不开?”
章文龙眸中浮上一抹凄色,低叹道:“你不懂。”
木恒肃然道:“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事都为了给你一个交待,你忍心让他独自涉险?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他已命丧黄泉……这一路上他遇到多少刺杀暗袭,你原来那帮兄弟就袭击了他三次。”
章文龙肩膀一颤,低下头,面色变了几变,像是在心里做着什么挣扎。
木恒冷眼旁观,眼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阿果。他身形骤然移动,猛地捏住阿果的咽喉,阿果一声惊呼被掐断在喉间。
章文龙惊道:“你干什么?”
木恒拿出个东西塞到阿果口中,逼着他咽下去,才悠然放手。阿果瘫倒在地上干呕。
木恒曼然笑道:“我给他吃了七日断魂丹,每七天须服一次解药,如若不服,会腹痛如绞,疼足七七四十九天便肠穿肚烂而死。”说到死字时,闲闲地一瞥阿果。
阿果吓得面无人色,呜呜哭道:“我不要死……”
章文龙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木恒笑答:“你保护静卿,我给你解药。如若不然,便让这孩子肠穿肚烂而死吧。”
章文龙拍桌子怒骂道:“木恒你这个死狐狸!”
木恒往后退两步,防着他进攻,面上仍然言笑晏晏道:“你答不答应?”
章文龙双目圆睁,眼看要发怒了,瞅瞅旁边哭泣的阿果,勉强按下胸中怒气,颓然道:“我……答应。不过,我不跟你们一起走,只坠在队伍后面。”
木恒优雅地颌首道:“好。我明天就恭候大驾了。”然后在桌上放一张银票,飘然离去。
章文龙咬牙切齿道:“就知道遇上他没有好事!还真被他摆了一道。”
阿果从地上爬起来,捧着银票好奇道:“这是什么?”
“银票。”
“银票?我知道,一张纸可以换好多银子,这张可以换有多少?”
“五百两。”
“啊,五百两!”阿果激动地倒在地上。
章文龙把他拉起来斥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阿果小脸通红,兴奋地道:“我们是不是要出去?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章文龙闷闷地点头。
阿果欢呼道:“好啊!”
章文龙眉头拧成川字,道:“你都身中剧毒随时要死了,高兴个什么劲儿?”
阿果认真地答道:“除了镇上,我都没去过别的地方,这次可以出去,还有钱花,多好!”
章文龙抚额叹息,彻底无语。
虞静卿被张立贤背回府时,已经昏迷不醒。张立贤将随身携带的专治咯血之症的药品给他服用后,又用真气为他舒通经脉,见他有了些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才放下心来。奔波一天,他也累了,守在床边的时候,朦朦胧胧睡去。
醒来时,张立贤发现自己躺在睡榻上,身上盖着薄被,虞静卿却不知去向。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正待下床,门帘一动,虞静卿走了进来。
虞静卿对他温言道:“醒了?这两天你也累了,再睡一会儿。”
张立贤下床,对着他仔细打量。
虞静卿微笑道:“我没事。”
张立贤有些不满道:“大人,那么早你去哪里了?你才是需要多休息。”
虞静卿伸个懒腰坐下道:“我去审那些刺客了。没问出结果就全自尽了。”
张立贤对刺客自尽并不感到奇怪,他是奇怪虞静卿如此平静的表现,仿佛昨夜的心碎全没发生过一般。
他试探着问道:“大人,你……不难过了?”
虞静卿垂下眼帘,幽幽道:“难过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听我解释。”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墨瞳中光亮四射,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道:“只有做完我该做之事,才能给他一个交代。这次虽然不知道是谁派人刺杀我,但是可以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让人放出消息,说我遇刺受了重伤。京城那边闹得越大越好。”
张立贤答应着出去了。
虞静卿站在窗前,眺望逐渐明亮的天光,眸色深沉。
第二十二章:咫尺
虞静卿在南疆遇刺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传到京城。先是在朝堂上引起骚动,紧接着国子监的太学生开始写文章影射外戚构陷忠良,再后来民间流传起小册子将虞太傅被刺的事编成话本传奇。一时间舆论把矛头对准了上官氏,与之对抗的均被当做忠义之士歌颂,还隐隐有为云南王章文龙翻案的趋势。
慈云宫。鲛绡纱帘挡住刺眼阳光,殿中光线一如往日昏暗晦明,水沈香嫋嫋盘旋,浅蓝的青烟更添氤氲。
上官文宇一身便服由宫人引入内殿。他刚行完礼,面前珠帘一动,从珠帘后伸出葱白玉指,啪的一声将一本小册子掷在他面前。
上官太后在帘后轻喝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上官文宇翻看小册子,原来是民间正在流传的关于外戚陷害忠良的话本。上官文宇翻弄着书页,额上渐渐渗出密密的冷汗。他合上书册,声音中带了一丝慌乱道:“这……这定是虞静卿指使。”
上官慈冷笑道:“自然是他指使,谁让你给他抓了把柄?”
上官文宇赧然道:“是臣弟办事不周。”
上官慈见他懊恼,态度放缓一些,叹道:“对付虞静卿这样的人要么一击即中,若不能斩草除根,待他有翻盘机会便会置你于死地……镇北王的教训还不够吗?”
上官文宇恨恨地道:“自从章文龙死后,他就像疯狗似的,处处与我们作对……”
上官慈不耐地打断他道:“你还好意思说,本来那么好的机会却让刘燮捡了便宜将平乱军收编去,还白白担上谋害章文龙的名声。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也不知谨慎。”
上官文宇面露愧色,期期艾艾道:“谁知道今上会瞒了人去苍平,他在后面运筹帷幄,我也无法。”
上官慈手抚团扇,眸中幽光闪烁,意味深长地道:“儿大不中留啊……虞静卿一定要除,却不能再由你出面,须得假他人之手……只是假谁的手,还须细细谋划。”
她示意上官文宇近前,附耳低语。模糊的言语随着青烟缓缓飘荡。
承乾殿,御书房。窗棂半开,窗纱漫卷,熏风轻暖,花落蝶飞。
墨奕身着白色云锦华服,上绣玄金盘龙纹,顶戴鎏金嵌玉冠,专心致志地弹奏七弦琴。琴声嫋嫋,悠扬宛转。
唐铭来了一些时候,不敢打扰他弹琴,垂手静立一旁。
一曲终了,墨奕推开琴,不满地叹道:“这《竹枝曲》朕不知弹了多少遍,始终不及太傅曲中的高华清幽……”
唐铭听他抱怨,微微一哂道:“虞太傅的琴技高超,少有人望其项背,陛下弹不出他那般韵味也不奇怪。”
墨奕微蹙眉头,又抱怨道:“太傅去了这些时日……现在又受了伤,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唐相,太傅的伤可好些了?”
唐铭道:“他传信来说好多了。”
墨奕点点头,又问道:“唐相进宫有何事?”
唐铭从袖中取出几本书册呈上,恭敬道:“臣得了几本民间的传奇故事,觉得甚为有趣特地带来给陛下解闷。”
墨奕“哦”了一声,拿起一本翻看。看了一会儿,不禁莞尔,道:“看这文风倒像出自太傅之手……只是讥讽威武侯也太过犀利了些。”
唐铭微笑道:“这些话本在民间流传甚广。”
墨奕笑容更深道:“太傅不愧是前朝探花,被人行刺还能捣鼓出这些东西。”
想起那修竹一般的身影,墨奕眼中多了几许柔情,道:“不知太傅到了何处?”
唐铭回道:“大概在大理境内。”
墨奕用手胡乱拨弄琴弦,几不可闻地道:“但愿一切顺利。”
虞静卿坐在去大理的马车内,挑起车帘向外望。
旁边木恒懒懒地道:“别看了,他是在山里钻惯的,就算带着个人也不会让你看见。”
虞静卿放下车帘,仍是难以置信地道:“他真的跟在后面?”
木恒抚额道:“静卿,这个问题你问了多少遍?”
虞静卿面上飞起一层薄红,羞赧道:“不知你是怎么劝服他的?”
木恒今天没穿丽水服饰,而是一身儒生打扮,青衫纶巾,手中拿着一把竹扇。他用竹扇敲着手心,笑道:“他是有意要来的,不过下不了决心,所以我略施小计,让他下决心。至于施得什么计……不可说,不可说。”
虞静卿眼中浮起一些喜色,然后叮嘱道:“我身边有各方安插的眼线,万万不可暴露他的身份。”
木恒点头道:“我知道……我想他也会小心。”
章文龙和阿果走在小路上。小路在官道的旁边,有树丛掩映,所以远远便能看见云南监察使的大队人马。
阿果自从知道他是云南王后,每天缠着他问很多问题,典型的好奇宝宝。
此刻,阿果又开始发问,道:“大家都说云南王战无不胜,是不是真的?”
章文龙漫不经心答道:“好像是没输过。”
阿果马上纠正道:“但是你在苍平打输了。”
章文龙眼中寒光一闪,盯着他恶声恶气道:“那是被人陷害!我们一千人打人家几万人……”说到后面突然收了声,阴霾在眉间盘旋。
阿果被吓得打个哆嗦,知道他生气了,忙转换话题道:“人家都说你跳崖了,真的吗?我发现你的时候伤得不算重啊。”
章文龙微皱眉头,回想起跳崖时被青衣人追杀。那些青衣人居然不找到他的尸体不罢休,一直追到悬崖下。他运气好落在一棵松树上,只受了些皮外伤,却被青衣人从苍平境内追到丽水的螳螂川。他的腿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弄断的。最奇怪的是青衣人似乎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想活捉他,要不然他恐怕早就送命了。想起那些诡异的身形,他的眉头蹙得更紧,隐隐觉得一张无形的网一直罩在头顶上。
阿果见他沉默不语,不敢再去招惹他,无聊地东张西望。见官道的队伍停下来,叫道:“他们停下来了。”
章文龙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你小点声儿!我们在跟踪人家?你这么叫,是怕人家不知道我们在跟踪?”
阿果摸着脑袋,“哦”了一声。
他们停下马,找个干净地方坐了,拿出干粮来吃。突然一条青影蹿到面前。却是木恒笑嘻嘻地提着个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