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恒放下食盒,展开竹扇,颇有些风流蕴藉之态。
章文龙埋头啃干粮,头也不抬,问道:“干嘛?是不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跟着你们?
木恒笑道:“有人惦记着你,怕你吃得不好,非要我送东西来。我有什么法子?”说着揭开食盒,虽然也是干粮,却比他们带得要精致得多,还有些香喷喷热腾腾的烤肉。
阿果一见吃食,欢呼一声,丢了手中的干粮,抓起烤肉就吃。他塞了满嘴,含糊道:“好吃!龙龙,快吃!”
木恒望着阿果好笑道:“胃口真是好!”
章文龙恨铁不成钢地横了阿果一眼,对木恒道:“你可以走了。”
木恒摇头叹息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可惜啊,可惜啊。”话音未落人已远去。
章文龙拿起一块烤肉,泄愤似地咬了一口。
月上中天,银辉如雪。
虞静卿从马车上下来,张立贤跟在他身后,替他披上披风。
他温言道:“我走走,你不必跟着我。”
张立贤咬着嘴唇道:“大人要去见他吗?”
虞静卿也不答话,只轻轻一笑,慢慢朝前走。张立贤立在他身后,几乎要追上去,却生生忍住阻拦他的冲动。
虞静卿走到一座小坡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凑在唇边吹起来。一曲《关山月》,哀怨缠绵,离人伤心曲,只盼良人早日回转,慰藉相思之苦。
曲声在夜风中盘旋,回响……
章文龙望着不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孤单而萧索,配上《关山月》的曲调越发幽伤悲怆。
那个淡青色的身影在暗蓝的天空背景下,在熠熠练华中,仿佛是苍茫天地之间的一缕青烟,随时会乘风而去。
一股惶然的悲伤涌上心头。那个名字,千回百转,夜夜沉吟,在心中翻搅。欲舍难舍……欲留难留……
脚仍不自觉地向笛声的方向走去。
虞静卿广袖博带,衣袂飘舞,竟似一朵幽然绝尘的雪莲,看似开得璀璨繁华,近了,却是寂寞无边。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回到从前,差一点走上前将他拥入怀中。
手抬起了,又放下。
咫尺之间,横亘着千座坟茔,血腥变故。终究是无法跨越。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转身欲走。
“文龙。”笛声嘎然而止,一声轻唤,缱绻缠绵。
章文龙停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现在形势复杂,你不要一个人到处走。”
“谢谢你。”虞静卿低低道。
章文龙故作冷淡道:“你不必谢我。我是被木狐狸逼的。”
虞静卿不再说话,轻轻叹息一声。一阵衣衫摩擦之声响起,人已离去。
第二十三章:任务
虞静卿一行人进入大理境内,受到大理王段世杰的热情接待。
这段世杰本不是大理王世子,只是庶出,几年前因为世子病故才得以继承大理王的爵位。段世杰终日理佛,性情圆滑懦弱,早先因为惧怕后党势力投靠了上官氏。他知道虞静卿此次到来,除了代天巡牧以外,更主要的是拉拢各位藩王,与上官氏对抗,所以早打好注意只与虞静卿谈风月,但凡遇到朝堂的敏感问题一律打哈哈糊弄过去。
段世杰将虞静卿奉为上宾,安排在王府的偏院居住。章文龙和阿果不方便住在王府,木恒让他们住到大理城最大的酒楼。酒楼在王府斜对面,他们住的房间推开窗便能看见王府的朱墙碧瓦。
章文龙每日易了容跟在虞静卿左右,晚上也埋伏在他住处附近。阿果放了单,成日价在大理城内闲逛。大理城是南疆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什么新奇好玩物什都有,阿果何曾见过这些东西,直看得眼花缭乱。他知道章文龙忙碌,没有时间陪伴自己,反正身上有钱,每日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如果不是木恒送解药过来,他早忘了自己中毒一事。
虞静卿和木恒可没有他过得惬意。段世杰油盐不进,令他俩颇为头疼。两人一边与段世杰假意周旋,一边搜集来段世杰的各种资料,想寻找他的弱点作为突破口。
这一晚,虞静卿又在翻看关于历代大理王的情报。张立贤一直在旁边伺候,虞静卿见天色已晚,叫他去休息。
他执意不肯,只道:“如今是非常时期,我要保护大人。”
虞静卿瞟一眼窗外,抿唇笑道:“这里有人保护,你还是歇着去。”
张立贤知道这些时日,章文龙都在院中埋伏,虞静卿指的保护自然是他。
虞静卿于张立贤而言便是那天边皎月,是自己生命中高华明亮的所在,自己只能抬头仰望,从不曾有任何非分之想。只要能够陪伴在他身边,服侍他、照顾他、保护他已经心满意足。可是自从知道章文龙跟着,虞静卿就不再要张立贤贴身保护。看着虞静卿一脸满足安宁的表情,张立贤只觉一阵心酸,内里还夹杂着失落,仿似自己在虞静卿身边的位置被取代了一般。
虞静卿见他垂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的不忿不甘,想是年轻人着急建功表现,便安慰他道:“我还有重要的事交与你去做,这几日你且好好休息。”
张立贤听他如此说,只躬身道一声:“是。”退出门去。
虞静卿坐到桌案前,专心看情报。
冷月高悬,更漏声动。风呼啦一声,人影在昏黄的光影中闪了闪。虞静卿睁开眼,发现半开的窗棂在风中来回摆动。
刚才他看得疲累,只闭一闭眼竟趴在桌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进来,睁眼看时一个人影也无,身上却披上一件薄氅。他紧了紧薄氅,站起身推开窗。此时月上中天,光华如练。夜雾淡淡,流泻似水。颇有些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
他似乎看见夜色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暗处蛰伏。
虽然章文龙不曾露面,但是他感觉得到,那人就在身边的某处,可以在冥冥中听到他的呼吸,感到他的目光。思及此,他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眼波流转,尽显温柔。
他喝一口冷茶,揉揉眉心,拿起一份情报认真读起来。
一夜无眠。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房内。
虞静卿伸一个懒腰,唤来值守的仆佣,要一味大理特产乌梅酥做早膳。不一会儿,乌梅酥送上来,还配上清粥小菜。
虞静卿摒退众人,将乌梅酥放在窗台上,自去梳洗。待他回来看时,窗台上的碟子已被取走。他的笑意更深。
他记得乌梅酥是章文龙最喜欢的点心。
如此几日。某日章文龙回客栈沐浴换衣,推门见到阿果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便随意问道:“今日怎没出去?”
阿果嗯了一声。
章文龙当他睡了,便去沐浴。待沐浴完出来,见阿果还保持原来的样子睡着不动。他有些奇怪。阿果是个好动的,醒着固然没有清静时候,便是睡了也是极不安分,如今这副不动不响的样子倒不曾见过。
他走过去推推阿果,触手处一片潮湿,是阿果的汗水沾湿了衣服。他大惊,将阿果翻过来。只见阿果双手捧着肚子,脸色青白,脸上全是汗水。
章文龙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阿果无力答道:“我……我肚子……疼……”
章文龙急道:“是不是毒发了?”伸手搭上他的手腕,脉像并无异常。
章文龙攒眉道:“你吃了什么东西?”
阿果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我这几日吃了……吃了好多……”话音未落,便窜起来,跑到床后面的净桶旁呕吐。
章文龙心下了然。只怕是吃坏肚子了。
章文龙叹息一声,叫小二去请郎中。不一会儿郎中来了,一看诊,果然是吃得太多撑着了。郎中开几副消食健胃的药剂,阿果服用之后,腹疼减轻不少。
章文龙待他睡着后,又到王府守了一夜,因为记挂着阿果的病,天一亮便赶回来。回来见阿果还在睡觉,自己也有些疲倦就挨在床边睡了。正睡得熟,突然身子一沈,好似有重物压住身体。他睁开眼睛,见阿果趴在自己身上。
他喝道:“你干什么?”
阿果抬起小脸讪笑道:“我如厕……脚上没有力气……对不住。”
两人这边闹着,却不知虞静卿来了。
原来虞静卿见放在窗台上的乌梅酥没动,心中奇怪。所谓关心则乱,他素来镇静,不见章文龙却乱了心情,不管不顾地带上张立贤到客栈看个究竟。
他耳力好,刚走到门口,便将里面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章文龙埋怨道:“你是不是长胖了?压在身上死沈死沈的。”
阿果讨好地道:“最近是吃得比较多,没有把你压坏吧?”
章文龙骂道:“快滚下来!当我是肉垫啊,死赖着!”
阿果嘿笑道:“我没有力气嘛。昨晚都没怎么睡。”
章文龙嗤笑道:“睡得和猪一样,还没怎么睡?”
伴随着一声沈响,阿果惨叫道:“龙龙轻点!疼!疼!”
章文龙一阵阴笑。
虞静卿的手紧紧绞着衣袖,面色苍白。听到章文龙的笑声时,终于忍不住,转身走了。
张立贤追着他到了楼下。
虞静卿吩咐他道:“把东西送上去。我在下面等你。”
刚才的对话张立贤也听到了,正在心中替虞静卿抱不平,见他还要送东西给章文龙,很不情愿。不过,虞静卿的话他从来不会违逆,还是硬着头皮去敲门。
章文龙打开门,见是张立贤,吃了一惊,道:“你来做什么?”
张立贤早看见屋里两人衣衫不整,阿果还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想起虞静卿隐忍的样子,张立贤只觉心头火起,冷笑道:“云南王好生惬意。我家大人还一心记挂,却是多虑了。”
章文龙听他话含讥讽,拉下脸道:“你什么意思?”
张立贤将食盒往章文龙手上一塞,眼睛在阿果身上转了一圈,冷厉的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阿果抱着被子往床里面缩了缩。
张立贤轻蔑道:“云南王真会享受,落难了也有人暖床……只可惜是个蠢物。”
章文龙瞪眼道:“你怎么说话的?”
张立贤不理他,将门重重关上。
章文龙愣愣望着门,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道:“他奶奶的,这个小兔崽子!”
他打开食盒,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盒内整整齐齐码着新鲜的乌梅酥。
像是反应过什么,他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王府的大门。
他颓然坐回桌边,拈起一枚乌梅酥咬一口。
阿果嗫喏道:“龙龙,你怎么了?”
章文龙漠然地摇摇头。嘴里一片苦涩。
虞静卿回到院中,坐在窗边。窗外繁花似锦,莺飞草长。他却目光呆滞,一脸落寞。轻轻抚着手中的玉蝶,修长的手指间带出无限情意,像是在情人间的抚摸,缱绻温柔。
张立贤在一旁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一时担忧一时不忿。一时想找章文龙理论,一时想把阿果从章文龙身边赶走,一时又想劝虞静卿不要再留恋章文龙。他本不擅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劝解虞静卿,只能静静地陪伴着他。
不知坐了多久,猝然间,虞静卿眸中精光大盛。
他吩咐道:“去请木王爷过来。”
不一会儿,木恒来了,笑嘻嘻地问道:“静卿找我有何事?”
虞静卿带了点儿喜色道:“我想到对付段世杰的法子。”
木恒双眉一轩,道:“哦,什么法子?”
虞静卿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木恒渐渐蹙起眉,有些犹豫道:“你确定吗?”
虞静卿拿出一叠情报指点给木恒看。
木恒边看边点头,脸上豫色退下一些,还是有些不太确定,道:“是有这种可能。不过,是不是太冒险了?”
虞静卿凝视着他,眼中光芒闪亮,坚决道:“这个险值得冒!”
木恒思忖良久,终于点头道:“反正也没其他法子,就听你的,冒一次险!”
虞静卿微微一笑,转头对张立贤道:“立贤,你有事做了。我要你去一个地方。”
张立贤不情愿道:“我若不在,谁来保护大人?”
虞静卿认真道:“我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不缺人手。而我让你去做的事至关重要,非你不可!”
张立贤意甚踌躇,眼中神色变换几次,终于问道:“大人要我去哪里?”
虞静卿意味深长地一笑,答道:“我要你去天龙寺去取一样东西。”
第二十四章:误会
虞静卿向张立贤仔细交代了去天龙寺要注意的事,又修书一封给天龙寺主持寂空大师。
他吩咐张立贤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我们要找的东西一定在天龙寺,你无论如何要拿到手。事关重大,你须得小心,不要露了身份行迹。”
张立贤见虞静卿说得严肃,郑重地点头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将东西拿回来。”
虞静卿拂去张立贤耳边的头发,带了些慈爱道:“立贤,你长大了,现在是我的左右手……路上小心,东西拿不拿得到你都要平安回来。”
张立贤听他说得温柔,心头一热,只叫一声:“大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虞静卿望着张立贤,昔日跟在自己身边的垂髫孩童,已长成英姿勃发的青年侠客。这次是他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心中即感慨岁月流逝,又担心他的安危,百感交集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吩咐道:“你明天晚上再走,避人耳目。下去准备一下吧。”
张立贤眼圈有些红,他拼命忍住不舍和酸涩,点点头退了出去。
次日晚间,章文龙照旧埋伏在王府高墙之上。
万籁俱静,夜色深沉。
章文龙突然从夜风中捕捉到一点危险的气息,渐渐的,越来越强,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整个背部猛然间绷直,单脚跪地,微微撑起身体,眯起的眼睛里杀气陡增。
一阵风起,呼啦啦吹过来,衣角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风停时,几条人影无声地落到章文龙身边。
章文龙一看这些人身形,认出是数次追捕自己的青衣人,顿时觉得晦气,低声骂道:“又是你们?追了我恁久,到底想干什么?”
青衣人的头领低声道:“我家主人想见云南王。”
章文龙啐道:“呸!你家主人想见我光明正大相请便是,何须这般藏头露尾?”
青衣人不理他的反感,只道一声:“得罪!”便围了上来。
章文龙拉开架势,须臾间便与青衣人过了几招。他怕惊动王府中人,一个翻身跃出包围圈,引着青衣人离开王府。
张立贤正准备趁夜离开王府时,听得有轻微的打斗声传来,心中一惊,提着包袱蹿了出去。远远看见章文龙和几个人缠斗在一起,且战且退。张立贤本想上去帮忙,又怕耽搁任务,犹豫间只跟在章文龙身后。
章文龙和青衣人跳上客栈的房顶,过了几招,便向前面跑去。张立贤趴在客栈屋顶,见他们远去,陡然想起此时阿果独自呆在客栈内。他忆起那日虞静卿听见阿果和章文龙的对话时,悲伤又隐忍的表情,又想虞静卿为了章文龙数次蹈险,章文龙不但不体谅,还与阿果纠缠不清。他既替虞静卿不平,又对章文龙怨怼。电光火石间,恶向胆边生,折头摸进了阿果的房间。
阿果正睡得香,微张着嘴,嘴角上挂着些唾液。张立贤见他这副痴傻的睡相,心中厌恶之极,暗想这般蠢物凭什么和大人争人。手间一紧,宝剑出鞘,青白的寒光在黑暗中逼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