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龙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没有一丝气力。他运起气试了一试,气海中并不空乏,于是放下心来。想来是一直未进食的缘故,并不是受内伤。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珠帘一挑,木恒走进来。
木恒一身浅紫锦袍,广袖博带,颇是风流俊雅。
他见到章文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欣喜道:“章兄,你可算醒了!”
章文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老子又中了你的套。”
木恒这回没有玩笑,而是严肃地道:“没想到段世杰在兵刃上涂了剧毒。你的伤不碍事,就是中的毒凶险。”
章文龙撇撇嘴道:“丽水就是个毒窝子,你还能被毒药难倒吗?我躺了几天?”
“两天。”
“怪不得。饿死了。”
木恒挥了挥手,小童端上盛着吃食的盘子。
章文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木恒微笑道:“要是让静卿看见你这么好胃口,一定很欣慰。”
章文龙顿了一顿,继续埋头大嚼。
木恒把他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笑容更深,嘴上却假意叹道:“这几天静卿食不甘味寝不安眠,不知有多辛苦!可惜没有人这般挂念我。”
章文龙瞪他一眼,道:“你身边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么?”
木恒长叹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章文龙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好整以暇道:“说吧,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让我去救的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木恒道:“这是倚茶苑。至于后面两个问题嘛,章兄随我来看看就知道了。”说完伸手来搀扶章文龙。
章文龙扶住他的手,从床上下来,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逛青楼了?”
木恒忍笑道:“倚茶苑的花魁如茶姑娘精通琴艺,甚得虞大人的青睐,我不过是作陪罢了。”
章文龙不答话,随着他穿廊过巷,行到一处偏僻的水榭。隔着一池碧水可以听见嫋嫋琴声传来。
木恒推开临湖的窗子,指着湖对面,笑道:“好一幅琴瑟和谐的画面。”
章文龙抬目眺望,见对面也有一处水榭。临窗并肩坐着一男一女,正一边说笑一边抚琴。女子一身粉色衫裙,虽看不清容貌,但是单看风姿气韵就知道是一位美人。男子一身白衣,玉冠束发,章文龙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虞静卿。
木恒曼声道:“从来不近女色的虞太傅,对如茶姑娘一见倾心,重金做了如茶的入幕之宾,接连在倚茶苑宿了三晚。”
章文龙没有听出他的玩笑之意,只是在一瞬间想到,虞静卿原是喜欢女子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或许已经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生一堆足以继承门户的孩子。心头涌起奇异的苦涩。百感交集。
木恒不知道他的心情,见他面色沉重,在他耳边低声道:“静卿不容易,一面担心着你,一面还要把戏做足。”说完关上水榭的窗子,将墙壁的一幅画卷起,按下藏于画下的机关,隐蔽处的一个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暗道。
章文龙明白,这倚茶苑定是木恒在大理城的暗桩,什么虞静卿看上花魁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当年虞静卿也是躲在青楼里策划推翻镇北王,自己还大闹妓院,如今又故技重施。思及虞静卿要让监视的人相信他喜欢女人不知要怎样做戏,心里竟还是有些莫名的醋意。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而他们却再也走不回去。
两人在暗道中行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出来时身处一间供小憩的内室,透过珠帘隐约可以看见虞静卿和如茶。
木恒轻咳一声,转身进了最里面的卧室。不一会儿,虞静卿跟了进来。
乍看之下,虞静卿是白衣胜雪,丰胜俊朗。走进细看,他的双眼下有淡淡的青印,掩不住疲倦之态。
章文龙知道他这几日辛苦,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咽下去。
倒是虞静卿见到章文龙,既惊且喜,脱口问道:“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章文龙淡淡道:“还好。”
虞静卿的喜色霎时褪去,深深望他一眼,眼神中有失望有凄苦。不过这种软弱稍纵即逝,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他道:“他今日好些了。只是还在昏迷。”
木恒道:“无妨,大夫说他还有几日才会完全恢复。”
章文龙在他们说话之际,已经看清床上躺着一人。蓬乱的头发都梳理顺了,脸也洗净,容貌与段世杰有几分相似。
他低声惊呼道:“段世诚!他还活着!”
木恒点头道:“他练功走火入魔乱了心神,又被段世杰用了药,神智几乎昏聩。幸好积存在他身体里的毒药都解了,只要再引导他体内的内力归位,便可恢复。”
章文龙奇道:“你们怎会知道他还活着?又怎会知道他被囚在小楼里?”
木恒看了虞静卿一眼,答道:“静卿翻阅大理历史时发现,历代大理王继位必须有前任大理王的遗诏任命,可是段世杰继位却无遗诏。他称是世子暴毙来不及拟召,却又派人三番五次派人暗闯天龙寺,而且世子在继位前几天突然病逝,家人被悉数送到郊外圈禁。所以静卿猜测段世诚必是被其弟所害,而遗诏放在天龙寺内。我是误打误撞发现那座小楼,当时也没想到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密,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没想到竟救出了世子。”
章文龙恍悟道:“一定是段世杰趁段世诚走火入魔时将其囚禁。而段世杰素来胆小,始终不敢担上弑兄篡位的罪名,所以给他下药令他发疯。即使被人发现段世诚还活着,他也能推脱。”
虞静卿道:“我已经派立贤去天龙寺了。如果能取会遗诏是最好,如果取不回我们也可以利用世子扳倒段世杰。世子为我们所救定然感恩,说服他与我们合作应该不难。十天后,大理王室要祭祖,我准备在祭祖时揭穿段世杰的阴谋……但愿立贤能顺利拿回遗诏。”
第二十九章:相扶
张立贤从天龙寺出来即感到气力迅速从身体中流失,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忙将寂空大师所赠之药服下。
阿果见他脸色苍白,担心地问道:“立贤哥哥,你受伤了?”
张立贤摇摇头,道:“走吧,我们要赶在天黑前下山。”
阿果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道:“我扶你走。”
阿果搀扶着张立贤走了一段路。张立贤再也支持不住,身体一歪,昏了过去。
阿果吓坏了,抱着他使劲摇晃。见他双目紧闭,一点声息也无,阿果抖着手将手伸到他鼻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立贤哥哥,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呜呜……”阿果吓得哭起来。
哭了一阵,张立贤缓缓睁开眼,看着满脸泪水的阿果,居然笑了笑道:“怎么哭了?”
阿果哽咽地道:“你昏过去了……吓死我了……”
张立贤安慰道:“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说完又闭上眼,昏过去一般。
阿果听他这么说,稍微放下心。手里摸着张立贤的身体有些凉,他便把张立贤紧紧搂在怀中。也不知坐了多久,阿果坐得腰酸腿疼全身僵硬,张立贤还没有醒过来。
他抬头望望,天色已经暗下来。等天完全黑下来,可能会有野兽出没。阿果开始担心。他简单地认为张立贤与和尚打了一架,一定是有什么过节,所以绝不可能回天龙寺。
阿果记得来的路上见过供游人休憩的茅屋,似乎离这里不远。他背起张立贤,凭着记忆在林中寻路。总算他是在山林中长大的,竟找对了方向,跌跌撞撞地来到小屋前。
小屋除了一堆稻草没什么其他摆设。阿果把张立贤放在稻草上,又怕他躺着不舒服,硬是将稻草捣鼓得松软舒适,脱下外袍盖在张立贤身上,方才放心。他在附近拾了些树枝,生起火,坐到张立贤身边守着他。
阿果不时摸摸张立贤的额头,探探他的鼻息。他的体温逐渐恢复,呼吸也平稳,青白脸色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看上去犹如睡着了一般。
阿果悬着的心放下来。
他把头搁在蜷起的膝盖上,歪着头凝视张立贤的睡颜。
张立贤的脸颊在火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光泽,睡着的时候有一种天真安静之态,不似他平日那般冷冽凌厉。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睡梦中都有心事。
阿果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凶巴巴的样子,又屡次欺负自己。可是立贤哥哥不是坏人,除了龙龙,就属他对自己最好了。他给自己买好多好吃的,还替自己解毒,打雷的时候还抱着自己……想到那个同床共枕的夜晚,他那么热情地亲吻自己……阿果的眼光不自觉地瞄到他的唇上,淡淡的粉色,花瓣一般柔软。
他倾下身,伸手轻轻描摹张立贤的轮廓。他从来没见过如立贤哥哥一般英俊漂亮的人物。在天龙寺打的那场架,白衣飘舞,剑挽飞花,真的像神仙一样。
这么想着,阿果高兴地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这般看着他,就觉得欢喜。心中涌起一种沈甸甸的,既酸涩又甜蜜的感觉。
阿果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如果他醒过来,会不会生气?如果是惹他不高兴的事,阿果是绝不会做的。
阿果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不能让立贤哥哥嫌弃自己,他暗暗下定决心。
想着想着,阿果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张立贤醒过来的时候,阿果像八爪鱼一样攀在身上。他略略动了动身体,将阿果往外推了推,那人却更紧地爬到他身上,嘴里嘟囔着:“立贤哥哥……”
张立贤偏头望着他皱在一起的眉眼,忆起昏迷前他哭花了的泪颜,心头好像被揪了一把。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认命地让他缠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阿果睁开眼睛,发现张立贤仍然闭着眼睛。他不知道张立贤早就醒了,正在运功调息,只当他还睡着,便想悄悄爬起来。
却见张立贤的眼皮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慢慢张开来。他明亮若星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在自己的脸上定下来,好似一池碧水,被风一转,无数到水纹漾开后又复平静。风情别具,止于一瞬。
阿果看得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醒了?”
张立贤应了一声,将他推开一些,缓缓坐直身体,活动了一下筋骨。
“啊嚏……”阿果重重打了个喷嚏。眼看着口水飞到张立贤的脸上,他吓得用手捂住嘴。
张立贤的脸顿时黑下来。正待发作,见到身上滑下的阿果的外袍。他忍住怒气,冷冷道:“着凉了?人又笨,还不注意些。”
阿果老实地回答道:“我怕你着凉。你睡着的时候,浑身像死人一样冷……”
张立贤狠狠地瞪着他。
他马上改口道:“我去找点吃的。”
张立贤将他按在地上坐下道:“我去!你快把衣服穿上,生病了我可伺候不了你!”
阿果笑嘻嘻地穿上衣服,兴高采烈地想立贤哥哥还是关心我的,就是不好意思说。
张立贤找来一些野果,就着带来的干粮一起吃。
阿果吃得狼吞虎咽,让张立贤频频担心他会被噎到。
张立贤忍不住道:“你慢一点儿。”
阿果满嘴的食物,含糊地道:“我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
“包袱里有干粮,你为什么不吃?”
“我看你那样,着急,忘了吃东西……现在好饿……”
张立贤心中一软,将自己的食物递给他。
阿果接过食物,一边往嘴里填,一边笑得眉眼弯弯地道:“谢谢立贤哥哥!你最好了!”
张立贤听他这么说,突然想起章文龙,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的龙龙不好吗?”
阿果吃得正欢,随口道:“龙龙也好。”
张立贤冷哼道:“哼!我倒忘了你们的关系!”
阿果摸着嘴道:“什么关系?喔,我们是兄弟。”
张立贤不信道:“就只是兄弟?”
阿果点头道:“是啊!”
张立贤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阿果吃饱了,忽然有了谈性,自顾自地道:“我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家住在山上,从小都是一个人玩。父母去世后就只剩我一个人,有时候一天也讲不了一句话,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后来遇到龙龙,他待我好,我把他当兄弟……你待我也好……嘿嘿……”他本来想说“我也把你当兄弟。”又觉得张立贤是不同的,具体有何不同也说不出来,只有摸着头傻笑。
他见张立贤不答话,便问道:“你呢?”
张立贤淡淡道:“我是孤儿。”
阿果歪着头道:“也没有人陪你玩吗?”
“我自小就跟着大人。他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做人的道理。”
“没有人陪你的大人玩吗?”
“大人哪有空玩?”
张立贤被他问得不耐烦,却扭头对上阿果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眸子,带着某种期盼和一些讨好。让他想起养过的一只小狗,每次见到他就围着他打转摇尾巴,也是这般欢欢喜喜地望着自己。
他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摸了摸阿果的头顶,声音软了一些道:“小黄陪我玩过。你很像它。”
阿果不知为什么,脸一下子红起来,心跳得咚咚直响。
却听张立贤哈哈笑道:“小黄是我养的狗。”
阿果怒道:“你笑我是狗?”抓起地上的土渣向张立贤掷去。
张立贤一挥袖挡住土渣,仍然笑得直打跌。
阿果气鼓鼓地扭头不理他。
张立贤笑够了,抓起他的手把他拉起来,微笑道:“开个玩笑,别生气了!我还有事要办,快走吧。”
阿果将他的手甩开,又被他拉住,轻轻一带,两人已经从屋中蹿出,在山间飞掠。
阿果吓得双手紧紧抱住张立贤的腰。连张立贤自己都没发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第三十章:前夕
张立贤和阿果紧赶慢赶,到大理城外时,见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张立贤和赶车人打个招呼,拉着阿果上了车。
阿果问道:“立贤哥哥,马上到大理城了,为什么我们要坐车?”
张立贤道:“这是大人准备的车。”
阿果道:“我们要去哪里?”
张立贤道:“去见大人。”
阿果嘟囔道:“我想见龙龙。”
张立贤眼中露出一抹厉色。
阿果低下头小声道:“我走了这么些天,龙龙一定很担心。”
张立贤的声调冷了几分道:“他和大人在一起。”
阿果抬起头,喜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张立贤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阿果被他的眼神刺得心尖一颤,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惹到他,见他闭着眼不理自己,只得趴在窗上,闷闷不乐地望路边景色。
马车走了两个时辰左右,进了大理城。在城中又行一段,停在倚茶苑门前。
张立贤和阿果一走进倚茶苑大门,便有几个花枝招展的花娘围上来。
张立贤冷冷道:“我要见云南监察使虞大人。”
一名花娘对身后的龟公喊道:“这两位公子要见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