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去。你之所以出来,还不是因为寂寞吗?或许你会反对,说自己根本不寂寞,但我认了。我出来、走在这条单车径上,是因为我很寂寞。现在,我碰上了你,那一定是上天要你将我的寂寞排解掉。所以,你要跟我回去。」
陈秋说得斩钉截铁,并且站起来,昂首、拉着林春的手,走向他家。陈秋没有用上很大的力气,可是林春的手腕却一直稳稳被陈秋的手所捉住。
注一:hea,某种颓废的生活观,多见于香港年轻人,前几回已述。
29
年初一的那一晚,林春在陈秋的家留宿,年初二那晚、年初三、年初四……一直到年假完结前的那一天,林春都待在陈秋的家。那天陈秋强拉林春上他家,林春沉默着,没有表示欣喜,但亦没有流露出丝毫厌恶。他们到超市买了很多材料,陈秋打算年初二也继续窝在家内,所以材料买得特别多,他本来就有花不光的钱。
林春为他做菜,陈秋在旁帮他切些菜,饭后,陈秋泡了两大杯热柚子蜜,林春接过一杯,喝了一口,说:「现在你泡得比我更好喝。」
「真的吗?」陈秋咧着嘴笑,牙齿很洁白,细心一看,原来他笑起来时门牙好像有那么一点突出来,好像一只满足而幸福的白兔,林春在心中微笑。幸福。他是为何会想到这个词语呢?林春自己也记不起,上一次他感到幸福是什么时候,甚至不清楚,好像他这种人,到底是怎样学会「幸福」这一种概念的。
出了名幸福指数最低的香港人竟然会想起「幸福」这一个词语。香港人有太多不快乐的原因了:孩子上太多才艺班,背着父母对他们的期望,辛苦过活;学生更要苦学,尤其是考公开试那两年,那生活真不是人过的;出来工作的成年人每天被老板问候爹娘,劳资双方的「情谊」一遇上最低工资的立法就溃不成军,单是为了「有薪午饭」和「有薪假期」这一点,就吵得面红耳赤,撕开文明人的面皮。
不,现代中国人何曾有文明过?真正文明的国家是不需要挂着标语,写明「做个文明人」的。看过一个旅游节目,那主持人到瑞士旅游,见人人都是自发性买车票,不会有人在你上车之前要你先出示南票,大家都是讲一个「信」字。那是因为文明已在众人心里扎根,他们会觉得不买车票上车、单图那一元几角之小利,是一件非常羞耻而不正确的事。
瑞士的这一个做法,无论是在中国或者是在香港,都不可能实行。
林春喝了一口柚子蜜,又说:「喝过之后,我就要回去了。我要回家。」
「家」,这一个字刺痛了陈秋的心。是的,他就是多么想要将林春留在这里,也不可能,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家,林春那个位于公屋里的小窝,才是林春的家。
「留下来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很闷。」陈秋勉强地微笑,杯中妖娆曼舞的白烟朦胧了陈秋的脸容,一时林春也觉得陈秋的笑容如梦似幻,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就连陈秋邀他住下来的这件事,之于林春而言也很不真实,像在做梦。
「不行。」
陈秋有点气了,他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怒,他将杯子重重放上桌面,一双如火的眼彷佛要在林春那平静的脸容上烧出两个洞来,他压抑自己的愤怒,低哑地说:「既然那么坚决拒绝,为什么今天要跟我回来?为什么要走上去我家的路,又为什么要让我碰见你?林春,当初你怎么就不央求你妈带你回乡下?想来,考试才刚结束,你妈居然还要求你待在香港温习,那不是太狠心了吗?听起来总觉得……不太合理。」
陈秋意味深长地说着「不太合理」这四个字,侧过头,专注地打量着林春。林春回避他的视线,默不作声,拎着杯耳细细喝着柚子蜜。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陈秋看穿了。是的,那是一个谎言。林春的母亲由拿大假的那日,就已明说了回带林春回乡下。因为林春在会考时考了四个A,得到一个十分好的成绩,所以林母这次希望带林春回乡,来一个「衣锦荣归」。可是林春后来跟他妈说:「妈,我不想回去了。如果回乡下十日,那我就无法再去英文补习班。这次我的英文考得只是一般,我想在香港用这一个年假,恶补一下英文。」
「你才刚考完试,真的不回乡下休息一下?」
「不了。」林春又好像有点想反悔,他一顿,又垂下头,含糊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热柚子蜜、两个人份量的饭菜、冰箱里有三天也吃不完的食材;刚刚洗过、还泛着水光的碗盘,洗洁精与饭菜的馀香所混和的气味……这一切,都不可能出现在林春的家,而假使陈秋不是碰上林春,这些东西也不可能出现于陈秋的家。但就因为林春与陈秋相遇,所以这些东西才能出现于其中一个人的家里。
林春心里一动。
「那先让我回家,拿点东西再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陈秋说什么也不让林春自己一个回去,隐隐觉得林春会借机回他家、然后不回来独秀居,如此一来,之后林春也就不可能再上来独秀居了,陈秋倒是看得十分透彻。
晚上,林春就睡在陈秋房里。关于这一点,林春和陈秋也吵了好一阵子,原来属于陈秋父母的房间和陈心的房间,林春当然不可能使用,于是他提出要睡客房,陈秋面有难色地说:「……假如你自问能在那间房生存,我倒没所谓。」
林春开门一看,那间房倒是清洁,可是却乱成一团糟,里面有陈秋玩cosplay的一堆行头,例如古装、假发、鞋子,地上堆着陈年百科全书和字典,一些穿得泛黄的衬衣、T恤则随处乱散,另外还有一大堆已经发黄的文件,看来是陈秋和陈心以前的教科书、讲义。
「……这就是你们兄弟俩房间整洁的秘密?」
「……」
林春遂打算去睡客厅,但陈秋却反对:「睡客厅很容易着凉,还是来我那边睡吧。你怕什么,我们都是男生,就不要像个女人般扭捏。」
一句话说到林春的心坎里——没错,他和陈秋是同性。男生在男生的家过夜,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为什么他们仅仅为了这种「正常的事」而冷战了几天?林春想,为什么在他答应留在陈秋家过夜的一刻,他感到心中有一小部分的信条正在崩溃?留在陈秋的家,真是一件如此怪异的事吗?不,这不是怪异的事,真正怪异的,是林春和陈秋对这一件事的犹豫和考量。
陈秋的床虽然是单人床,但比一般的单人床要阔一点,而且他们两人的身子均偏瘦,所以睡在一张床也会感到太挤逼,只是一人翻身,难免会碰撞到另一个人的手脚。林春本来是不介意睡在地毯上的,可是他的鼻子不太好,有鼻敏感,也就是去到灰尘多的地方,鼻子就会痒得厉害,偏偏陈秋房中的地毯又厚,吸了不少尘,所以林春一躺上去,鼻子就不舒服了。
结果是他要和陈秋挤同一张床。
林春和陈秋都是冷感的人,并不特指是性冷感,而是他们对世界、对人对事的冷感,他们是多么入世,平日一样要上学、要为分数而奋斗、为了寻求快乐与崇拜而生存着,但同时他们又是多么地出世:对于身边的时事全不感兴趣,除了切身的事之外,其他地方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管,甚至是先前有地震海啸水灾旱灾,他们也看得麻木了,不懂得去同情,不懂得去悲伤。因为他们面对自己那个已经破碎的家庭,也从来哭不出来。
这两个冷感的人,今夜同床共寝。
30
林春睡在外面,陈秋睡在靠墙那一面。林春睡觉的姿势有点特别,就是面朝下,全身俯伏在床上,被子只盖到半身,两手松松地搭在枕头两边。陈秋见了,好奇地问:「你会不会窒息而死的?」
「不会啊。」林春半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眼半合半张的,已挂着睡意,他喃喃道:「我只有用这种姿势去睡,才感觉到自己真正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说得像死去了那般。」
「不。不过跟死去了差不多。陈秋,你有听过一种理论,说人做梦时,其实是灵魂离开肉身、四处游荡的时候?做梦时常常梦见一些自己没见过的人,那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在游荡时,碰上了其他人的灵魂。有些人去到一个明明未去过的地方,却说『啊,我好像什么时候也来过呢』,那是因为做梦时,自己的灵魂的的确确去过那些地方。只是做梦时,灵魂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所以才记得不清楚。」
「啊……原来如此。」陈秋傻傻地点头。
林春轻笑,那微丝细眼温容地微微低垂,说:「我骗你而已,竟然这么认真。」
「你……」陈秋被气得脸也红了,他因为皮肤细致又洁白,所以脸一红,就显得十分嫩相。
「睡吧。」
陈秋关了灯,回到床铺,面对着墙壁,却睡不着。他将手掌贴上墙壁,啧,冰一样冷,不知怎的好像还有一丁点儿湿冷,或许是今天天气潮湿。黑暗中,他无聊地印着掌印,一个、两个、三个……有点似数绵羊。数着数着,他感到没趣,又停下手。
手掌一阵冰凉,但陈秋的后背却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温暖。那是林春的体温。本以为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是一件相当恶心的事,尤其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家人,若是老哥或者他妈,那倒是没所谓。林春的体温却也不会让他感到恶心。
因为温度并不高,若有似无的一阵暖意,甚至是陈秋不转身看,也不能确定身后到底是不是真的躺了一个人。林春的体温大概偏低。陈秋不敢做次,只是逼自己赶紧合上眼睡觉。他所不知道的是,林春又再一次说谎了。
林春平时根本没有伏下来睡觉的习惯,因为那样做,呼吸不顺,实在不很舒服。但若是他仰卧,让陈秋看见他的睡脸,就有点奇怪,再加上林春也睡不着,他可不想仰卧着假装睡觉。事实上他仍然睁大眼睛,看着深蓝色的枕头套。
他感觉到身旁陈秋是如何辗转反侧。对于林春而言,陈秋的体温颇高,睡在他身旁,便好似偎在暖炉旁边,热烘烘的,但并不叫人讨厌。相反的,这种感觉很新鲜,让他想起,是不是在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亲近过母亲,睡在母亲怀里的呢?有,一定有过,不然他不会对陈秋的体温感到熟悉。
然而陈秋的气息却是陌生的。虽然林春在这半年内,经常和陈秋一起行动,每个星期有一半的日子都会上来陈秋的家,但那毕竟跟真正睡在陈秋身旁所感觉到的气息是不同的。林春平常只是使用很普通的沐浴乳,牛奶?花香?不记得了,反正他的母亲高兴用哪一种,他就逼着要用,哪怕一个大男生用花香沐浴乳确是一件恶心的事。
这一晚,他是在陈秋家洗澡的,用的沐浴乳不是牛奶味道也不是花香味道,而是一种清新的、有点似药水的气味,又有一种鲜草的味道。衣服,也是陈秋借给他的。林春本想带自己的衣物过来,但陈秋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你已经要拿一大堆书过去,要是再拿衣服,岂不是很麻烦吗?我跟你的身材差不多、你也不过比我高几公分而已,我的衣服借你就好了。」
不愧是有钱子弟,穿的、用的,都比林春好上几倍,不知怎的,就连衣服的质料都比一般的更要舒适。陈秋的床上也散发那一种沐浴乳的清新气息,尤其是林春这样伏在床上,就更是无法避免地吸着那一种清新如药水、如鲜草的气味。
骨子里有一种骚动,无法寻找到睡意的尾巴。睡意好像一条灵巧的蛇,四处滑动,无法捉住,唯独是心中的骚动很清晰,那一阵骚动化成鼓动,一下又一下的在林春的心上激荡。他暗暗执紧枕头套子的一角。
暗夜里,彷佛有一只手伸到林春的颈背,手指贴上那一片肌肤,然后就没有再动过。有人触摸他吗?是他自己的想像吗?但林春不敢转身证实,他将脸更深的埋上枕头中。
颈背彷佛被一些冰凉的东西触碰着,然而并不粗鲁,是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带着一种犹豫。手指若即若离的在他的颈背弹跳着,时而潜上浓密的发根,时而滑入后领,但始终是在颈背处徘徊。
试探。
这两个字蓦然浮在林春的脑海里。是陈秋的手吗?是欲望的魔爪吗?是魔鬼为了引诱他、而让他感受到的幻像吗?正因为那一只手太轻柔,林春反而无法肯定那是陈秋的手,毕竟陈秋不算是什么温柔的人。是他吗?林春睡前仍然带着这一个念头。
接下来的六天,林春还是留在陈秋的家,住得愈来愈习惯。在陈秋的洗脑演说下,再加上一些不能确定的情感,林春也渐渐觉得他在假期时住在陈秋的家,是一件正常的事。两个同年的大男生,家中同样没有人,平时私下又早有交情,那在假期住在一起、排解一下无聊的时间,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林春在陈秋的家,跟待在自己的家也没大分别。一样睡到十点左右起床,然后两个人胡乱做些炒蛋、煎火腿、吃几片面包当作是早餐,下午到商场吃点速食。然后回到陈秋家,各有各忙,陈秋上网打机,林春看书写文章,有时候两人一起坐在客厅做功课。四五点时,再下去超市买食材,然后回去一同做饭。
这种生活是林春和陈秋都未曾试过的,但是却出奇地容易习惯,彷佛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生活。
晚上睡同一张床,就好像一些交情要好的男生一样。他们表面上好像十分要好的朋友,然而,他们从来无将对方当为「朋友」,要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说不定也会哑口无言。
林春在陈秋的家住了整整七天,然后他就必须回去了,因为到了第八天,林母便回来。第七天的夜晚跟第一天的夜晚一样,叫人感到格外不安。
林春仍是维持着俯伏的睡姿,尽管他已习惯了陈秋的气息,睡在陈秋身旁也能很快入睡,但到了这第七天,他还是用着这种睡姿,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失眠,也许是不想让陈秋知道,他又骗了他。陈秋则仍是背对着林春,面向冰冷的墙壁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林春又感到那一双手来到他的颈项。是的,到了这第七天,林春几乎可以确定,果真是有一双手抚着他的颈项跟头发,而不是他的想像。每一晚的某个时候,这一只手都会摸上他的颈项,但并不带有一点情色的意味。
这一只手喜欢先在他的颈背、以指腹轻轻打圈,直至林春的身子快要忍不住颤抖时,那灵巧的手指便移向他的发根处,深入他的发然后静止不动。待林春以为那只手要离开时,那手就一下子顺着林春项背的线条,滑入他的衣领下,然后迅速抽离。有好几晚林春睡得特别熟,所以也不确定那只手有没有抚摸过他。
但只要是林春失眠的夜晚,就必定会感觉到这一只手。
如果他是个迷信的人,他可以说服自己相信陈秋的家有鬼,可惜他不是。奇怪的是,林春似乎亦不觉得陈秋伸手抚摸他,是一件恶心的事。没有一个男生会这样抚摸他的同性朋友,林春应该抓住陈秋那只企图犯罪的手,然后义正辞严地质问他,再与此人割席绝交。林春却没有这样做,因为这种行为是「应然」的行为,并非「实然」。
所为「应然」,是指你应该去做但不一定去做的事,也就是whatyoushoulddo;所为实然,是你事实上去做的行为,无论那是好事或坏事,就是whatyoudoorwhatyouhavedone——林春应该去制止陈秋的行为,却没有这样做。
这一晚,那一只手又来了,在他的颈背打圈、潜入他的头发,再滑入后领下的小片皮肤,在往常的夜晚,这只手在做到这一步时就应该已经抽离,但这一晚,那只手却停留于林春后领下的位置,没有打算抽离的意思。
奇怪。
林春是这样想着,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转身,问陈秋:「你为什么还不放手?」如果他那样做,就暗示他一早知道陈秋的行为、并纵容、默许他的行为。不行,不可以走到这一步。林春想,只要他继续安份地伏下来,陈秋过了不久就会放手,陈秋会以为他已经睡死了,对于他的行为一无所知。那他们这种不太合理的相处方式就可以维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