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两种花的花冠虽然相似,但洋紫荆是姹紫色的,可宫粉羊蹄甲则是粉白嫩红,有一种少女的味道。
陈秋与林春坐在单车径旁的椅子,苦闷地说:「你就是带我来赏花?」
「嗯。难道你感受不到吗?花落那一瞬间,总是令我想到很多。我会想到,有一些人一生汲汲营营,做死一世还不知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也不外乎是赚钱养家而已,一旦忽然就死了。可是花,就不同。它们自己花期短暂,每一季盛开,必定竭尽全力绽放,至死方休,到了要死的时候,也不会苦苦哀求,而是保留着气节、以悲壮的姿态从枝头掉落到地下。」
林春一边说,一边仰长脖子,发觉累子,干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在黑暗中拼凑出花的姿态。陈秋翘着腿,嗤笑:「那算是什么?悲壮?现实一点吧,花的绽放并不是出于什么意志,这只不过是自然中的一部分而已。你要玩学术,我就跟你玩。
「花只是造物主手下其中一件东西,它们是没有意志的,凡事依顺着自然。我和你都有修中史,你也应该知道道家思想吧?在道家思想中,一草一物乃至人类的生存,不过是道——德——命——形——性之中的一个过程而已。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以花开花落,只是有到无、无到有的一个过程而已,并不是什么美与不美的问题。」
「陈秋。」林春低声唤陈秋,林春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时,声音就会变得格外低柔磁声,如一池洁净柔润的水,陈秋几乎是一听到这种声音,体内便有一股冲动,他苦苦压抑着自己。
林春徐缓地说:「你总是叫我现实一点,但美不是那么现实的东西——很多时候都不是。现实中有很多丑陋的东西,比如说今天我看报纸,见到一个父亲杀了一家五口,然后自杀,见到儿子因为他妈不让他玩游戏机,而杀了他母亲,见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捉走一个女孩子,然后禁锢了那个女孩十多年。世上常有这种丑恶的事发生,几乎每一秒都有人死亡。
「然而,想像一下,或者说,换一些角度去看,这些丑恶的事之中也可以包含着壮美。比如说,那个杀了全家的男人,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他是一个穷苦又没出息的男人,所做的工作不获得他人的敬重,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家庭温暖,所以他才感到绝望,而下这种毒手。
「而那个被禁锢的可怜女孩子,又是怎样度过那十多年呢?就是日子多辛苦,她亦没有想过要自杀,她只求自己像一只蚂蚁般,以脆弱而坚强的方式活着,希望有一天可以得到自由。
「人,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东西。自毁的美、人性的光辉、良善、在被逼害之下更显光明的坚毅,还有知道自己不得不死去,而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悲壮……是的,世界上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同时有人出生;有丑陋,同时丑陋底下掩盖着各种各样的美,就视乎有没有人能发觉得到。」
陈秋一声不响地听着林春的话,同时欣赏着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他。冬天的阳光总是柔和而不刺眼,柔媚的阳光打落于林春瘦削的身子,使他整个人给镀上一次淡淡的金光,淡色的眼睫毛像蘸着水那般,清净得近乎透明。陈秋忽然很想拥着林春。
花和世人美不美,那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只是知道,他想拥着林春。当林春沉迷于理论与思考时,就不再是一个平凡的人,而是散发着一种光芒。那光芒并不是像街灯般刺目,而是像月亮。
在广阔的夜空中,那一轮明月还占不了夜空面积的百分之一,可偏偏,每个人一抬头就注意到那一轮明月,是如何幽幽地独自洒落着银白的清晖,它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它只是生来就注定要散发这一种光芒,不经雕琢,浑然天成。
「对于美的事物,你都是如何看待他们的?」
「我欣赏他们。」
「至今为止,可曾有一种美的东西是你所拥有的?无论是曾经拥有,或是现在所拥有,或者只是未来你想拥有的,也行……」
「没有。」林春睁开眼,柔柔的放远双目,天空很蓝,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一种朦胧的白光,又薄雾又为之蒙上一片轻纱,让林春再一次感到那种由美所带来的感动,他说:「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呢?你知道吗,『拥有』可能是扼杀美的罪人。
「历来有多少名画古玩,就是因为被一些贪婪的富商收藏,所以才不见天日,不被人赏析。我还曾经听讲过,中国有一幅名画,但其中一任的主人在临死前希望将那幅画拿去陪葬,幸好后人惜画,那画才幸免于难。其实只要能欣赏美,那已经够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呢?」
「那我呢?」陈秋攫住林春的手,一双眼带着复杂的颜色盯着林春,里头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问:「你总是说我这一双眼很美,那么,你可有一刹那想过要拥有我这一双眼?」
33
林春噗嗤一笑,原已狭小的眼睛更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隙,和着他那头凌乱的短发,有一种稚气,他说:「你在说什么?我又怎可能拥有你的眼睛?难道去整容,或者将你的眼睛挖出来泡在药水瓶里,然后一辈子看着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是指拥有你的眼睛,那是不可能的。当一个人能自主时,他们才有灵魂,意识到『原来我就是我』,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老毛时代时,普遍的中国人都没有自己的意志。我曾经看过一套关于天安门事件的纪录片,里面一个女人说,当年他们年轻时,就一味地信奉着国家,领导人说的话就是真理、是圣旨,他们年轻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口小小的螺丝,国家看到每个人的才能后,想那些人如何为国家服务,那些年轻人便像一口螺丝钉般,钻进国家这部大机器最需要他们的位置。
「那无疑是一种可怕的念头。就是因为这一种狂热,中国人在那之后经历了人类史上其中一些最惨烈的悲剧。直到现在,问题其实没有大改变,只是国家目前求财,所以要稳定,就不再搞群众运动,而去维稳,有时想起来也可笑,稳定是一种状态,既然说是状态,就一定是自然形成、而且是被许多因素所左右的。
「难道花大量的钱塞着众人的口,那就是所谓的稳定吗?真正的稳定,是不可能人为地制造出来,而要看氛围。社会上本来就没有稳定,政权却说自己正『维持稳定』,去维持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那不是很可笑吗?
「对不起,我说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只有你自己将你个人的意志、灵魂倾注入你的眼睛,那才是我所喜欢的、那双美丽而复杂的眼。如果由旁人去拥有你的眼睛,由别的人去决定你自己的想法,那就不再是你了。你明白吗?陈秋。」
陈秋给林春的话愣住了。过往,林春也常常默不作声、之后忽然说一大串东西,但陈秋还是第一次听见林春说这么长的话。陈秋之所以愣住,有一半也是为了自己的想法。他刚才问林春,问他可有想过要拥有自己的眼睛,到底他在期待林春会给他怎样的一个答案呢?
他知道的,他希望林春会说:你之于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但林春并没有这样说,这使陈秋心中有点戚戚然。欣赏。林春是抱着欣赏的心看待他的,那么,他日林春若看见另一个比他更美的人,是不是就会扔下他,然后追随那一个人呢?
陈秋就这样问林春了。林春听后,收起微笑,低下头沉思了很久,半晌,他抬头,凝视着陈秋,说:「我想我并不会这样做。因为到了目前为止,我还未遇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是指,从来没有一个人好似你那样,让我那么好奇。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我自己也不明白。」
陈秋听了,才开怀地笑。他想,要林春这书呆子讲一些富情趣的话,那大概是不可能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就好像陈秋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留住林春,他想林春住在他家,就算不能同住,也想林春每晚上他家,每当林春苍白的脸染上艳色时,陈秋便感到林春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控制着林春的欲望,他看见林春深陷于情欲之中、身体和脸染上好似花一般的淡色,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看见这样的林春,就连林春自己也看不见,唯独只有陈秋能看见。陈秋一想起这些,就感到很……满足?愉悦?不只是这些感情,里头还有很多说不出的、连陈秋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林春也不知道为什么陈秋会如此令他着迷。他初见陈秋时,是在中四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的事。他首先注意到陈秋俊美的外貌,但那也不足为奇,世上长得漂亮的人并不少。林春在陈秋身上看到更多别的东西——矛盾。
在林春眼里,陈秋是一个十分之矛盾的人。陈秋经常渴望别人能关心自己,但他往往避开人群,怕被人知道自己的底牌。可是,一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人,陈秋又感到异常地落寞,因此他才选择玩cosplay、扮女人。他喜欢接受旁人的驻目,无论是惊异、厌恶的眼光,或是仰慕、赞美的眼光都好,陈秋都能够接受。
陈秋的双眼之所以那么能吸引林春,是因为那眼中有孤独。孤独与渴望,乍看很是矛盾,但细想之下却合情合理。他知道,陈秋这一个人能够接受旁人的憎恶,甚至对于自己被别人憎恨着的这个事实,陈秋会觉得十分有趣。可是,陈秋不会接受别人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他最不希望自己被人看穿。
林春对于陈秋的种种理解,其实并没有经过细密的思考,他只是感受到而已。感受。林春就好像一个有通灵能力的人,抚摸着一件物品时,自然能感受到那件物品的过去,以及物主的感情。林春在他望见陈秋的眼睛时,以及在他躺在陈秋身下、接受陈秋的抚慰时,便能够从最接近的距离看清陈秋的内在。
「那你想被人拥有吗?」林春问。
「不知道。你这个问题令我想起所谓的单身贵族。有一些男女终其一生都找不到爱人,成为单身贵族或者王老五,于是他们说:『我是一只没有脚的小鸟,没有能捉得住我,我爱飞去哪儿就飞去那儿。』是的,这是自由的好处。可是,这样不是也是一种寂寞吗?没有脚的小鸟,那就是说就算他们想短暂停留在一处地方,休息一下,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们嘴里说着『不累』,但一生也要奋力拍动着翅膀,做一种姿态出来,对世界上的人说:『我就是自由自在,不想停留。』
「不,那只是他们想停留,却无法停留而已。耗尽自己的精力,换一个潇洒的虚名,单身贵族。而那些有家的人又如何呢?没错,他们不是自由的,就算想做一件好小好小的事,例如去旅行,但都不可能做到,因为他们有工作和家庭,只要自己出了什么乱子,那就是牵一发动全身了。
「但他们的人生可能过得比较轻松。他们拥有家庭,家庭又反过来拥有他们、控制他们。正因为没有自由,那就没太多的可能性,不用抉择。于是,累的时候就坦承地说累,然后飞回那一个简陋但舒适的鸟巢,不用像那些没有脚的小鸟般,以一生去无穷地遨游。
「这不是更简单、更轻松吗?」陈秋反问林春。他说了很多话,感到累了,也不顾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单车径,而将头靠在林春肩上。
林春和陈秋一样,都是长着一副清瘦的身材。陈秋枕着林春那略嫌骨感的肩膀,说不上有多舒服,但他有一种自傲的感觉。他在这一条人来人往的单车径上,公然亲腻地靠着林春,无疑是向着所有人说:这一个人现在是属于我的。
陈秋一直很执着于「拥有」的问题。什么事属于他,什么不属于,他分得很清楚。因为家里有钱,所以他拥有很多,就是太多了,所以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是拥有着那些东西。衣服、游戏机等等的身外物,只要是有钱,就能拥有它们。私拍、网上的追随者,这些都是透过网络赚来的,而且他今年都已经十七岁了,身子仍在长高,还能够扮女人扮到什么时候?当他有一天不再玩cosplay时,那一些他现在拥有的东西,便会完全消失。
然后,他还拥有什么呢?辛苦修成不知多少世的福,今生才得以做人,如果什么都不能够带走便了却一生,那未免太不划算了。
林春任由陈秋靠着他,肩上添了一分沉甸甸的重量,使林春有种踏实的感觉,他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呢,陈秋。你真是一个太矛盾、太贪心的人。渴望自由,同时希望拥有,想要逍遥,同时又期待着束缚。做人,有时就是很简单的一回事。
「首先是达到别人的期许。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得花了大半生的时间了。假如还有时间剩下来,就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例如我,就将这些时间花在『美』上面。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就要找到自我。如何找到自我呢?那很简单,陈秋。
「就是认清一个事实:即使你不能够拥有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物,但你至少拥有自己,因为你的意志是属于你的,没有人能抢去。」
34
胡混了一个三月,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四月,然而一件事情又使林春心内一阵阴郁,那就是——project。
近年来,香港很流行project,学生每年都要自由分组,按不同科目的要求去做一个project,这往往使林春感到痛不欲生。他想起初中有一年,英文科有一个project,是要学生去尖沙咀、铜锣湾这些游客区,访问外国人,比如说问他:你们觉得香港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你们最喜欢哪一个旅游景点?你想再来香港旅游吗?
在尖沙咀那些地方,外国人还真是随处可见,林春那时一下车,就已看见眼前有几个丰满的外国女人,正挽着购物袋结伴调笑着。林春那时觉得,外国人真有种不同的气质。在香港,外国人彷佛就等于一个个铜板、一张张钞票,他们象征了品味、金钱、休闲,对于林春和他的同学而言,那是一个不可能碰触得到的世界。虽然香港学生普遍懂得英语,但外国人那种奇特的口音,是他们一辈子都学不了的优雅,外国人说起英文上来,总是好像在唱歌,upsanddowns,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很是奥妙。
不过,这一些好似头上戴了光环的外国人,往往是白种人,香港这一个所谓的「国际大都会」,是有很多不同国籍的人生活着,而大家能够彼此包容和体谅。
香港也有很多南亚裔人士,他们大多是虔诚的回教徒。香港也有一座清真寺,不时看见那些皮肤黝黑的回教徒在寺门前闲聊。他们所拥有的不是光环,而是一种神秘的宗教色彩,彷佛一个蒙上了黑色薄纱头巾的美人,教人想一窥庐山真面目。
说起来,T市里也住了很多南亚裔人士。林春不知道他们和本地人的关系如何,他没见过南亚裔的成人与本地人交谈,但南亚裔的孩子和本地孩子倒是打成一片,常在球场里打篮球,这种打破族裔围栏的画面,实在是众人乐见的。
在著名的重庆大厦里,也聚集了很多印度人,他们在香港落地生根,而重庆大厦就是他们的集中地,里面还开了不少正宗的外国餐厅。林春有次偶尔入内观看,那些印度人便热情地给他卡片,叫他到不同的印度餐厅光顾,要是林春那时身上有点钱,还真想去体验一下。
不过,事实往往是残酷的。其实外国人和本地人的关系不一定好,表面上是因为大家的信仰和文化不同,其实说真的,也许更纯粹的只是因为大家的外貌和肤色不同。
外国人长得浓眉大眼,皮肤要不白如纸,要不黑如炭,跟香港人的肤色截然不同。当然,受过教育的人觉得肤色或语言不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只要大家能用英文交谈就好了。可是,在一般的屋邨,比如是T市里面的屋邨,大多住着师奶和大叔,他们的教育程度大多不高,当然那是因为他们年青时候家境不好,所以不能多读书而要提早出来干活。
在这一些人当中,明白事理的人有很多,但是带着一副「有色眼镜」(注一)看外国人的,自然也不少,因而外国人总是很难融入屋邨入区之中。其实大家都只是人类而已,国籍身体发肤不同,真是那么重要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