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心知,他注定只是陈秋命里的一个过客,如果将陈秋的人生比喻做一幅画,那他林春在这幅画上,就是暗角处那粗糙的黑色一笔,好似是粗心大意的画家不小心画上去那般。这么美丽风流的人儿,只需要有彩色斑斓的人生即可,并不需要那突兀的黑色。
寻常男女在做爱过后,总是恩爱更胜从前,情意绵绵,林春却由此预见到他们分离那天,还要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富先见之明,还是杞人忧天。
「你在想什么?」陈秋的声音又变得迷蒙,直要挑起人心中的欲火。
「想你在想的东西。」林春答,捧住陈秋的脸,凝视,并未有亲上去。有些时候,距离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全局,使人容易迷失。
「我在想什么?」陈秋笑弯了眼,眼底下写满赤裸裸的欲念。他的手伸到林春的大腿内侧,那勃起的灼热顶着林春,不太陌生。
「想一些白痴的事。」双唇相贴,以暧昧封去扫兴的话。
天由亮蓝色变为鱼肚白。
87
在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林春在班主任黑柴人的「千呼万唤」之下,总算交了志愿表。那廿五个choices说难选,又没想像中的难选。老实说,只要想好头六个学系,往后的就不难选了。林春是文科生,在香港,文科生的路是狭窄的。
打开那本选科指南,先将理学院、医学院及工程学院的科叉去,已先是少了一大半。而林春没读经济,那商学院的又可以叉去,只剩下文学院和社会科学院。林春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想:到底先前为了选系而苦思冥想,是为了什么呢?
到底,文科生的路根本就不多。香港是所谓的「知识型经济社会」,巧立名目,实际上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在这个城中能吃得开的,无非是地产霸权和商界、科技界的人。若是出来办杂志报纸?也行,只要去大集团,如苹果集团、东方集团这些良心泯灭、狗仔队横行的地方,那你也能捞一笔。
在这世道,还有理想去办文学、开创风格的,并不是无,只是不多,而他们亦从来不是焦点所在。就好似一团鲜黄鲜红的星云外围的十几颗黯淡星子,光芒犹在,只是未必有知音能发掘它们。
香港的生活……不,不如说是世界上很多大城市的生活,可以说是病态的。在同一个年龄里,每个人的生活就像倒模出来般一样。就年轻人而言,讲起快餐,大家都吃KFC和麦当奴,要吃Pizza就是PizzaHut,女生买衣服,穿的是日韩系时装,上网用Google,手机上台不是Peoples就是3。抢iphone。要看书,就去流行小说区,买书就去商务、大众、天地、三联,看杂志吗?忽周、壹周、3周刊。去主题公园?那只有海洋公园跟迪士尼。
因为这个城市已渐渐失去自己独有的文化,外来文化填补我们的空白,继而吞食我们仅馀的一块东西,于是我们渐渐也失去自己的特色。单是书局就是一个好例子。二手书店渐被淘汰,大家都喜欢去有空调、将书分类妥当的大型书局,就算真有人想去那些旧式书店闯闯,亦不懂要怎么去了。
没有文化。文科生读的就是文化、历史、文学,都是转不出一个钱的东西,如此一来,一个文科生要选系,还能碰上多大的困难?只有一堆极有限的选择。这也好,将范围收窄了,用不着三心两意。
最后,林春用了一天就搞定了选系的问题。陈秋当初跟他约好,要等林春想好选择,他才会将自己的选择告诉林春。现下,他们在学校交换选科表,戴志和李旭分别站在他们身旁,八卦着他们的选择。
「哈,被我猜中了,秋秋的firstchoice果然是C大BBA!但我倒想不到你将C大英文系放第二位,虽说你英文一向不错。」戴志站在林春的桌旁,一手支着桌面,一手压住林春的椅背,半罩住坐下来的林春。
李旭抱着胳臂,半俯下身看陈秋手上、林春的选科表,呆了一会儿才说:「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林春,你当初不是说过选K大吗?到头来你却将两个C大的系放在前头。」
「想清楚之后,我还是较喜欢C大。」林春淡淡地说。K大的竞争意识太强,一向不喜欢跟人争的他若是进了去,日子定会过得不如意。林春现在能看清一点,世人吹捧的好,不一定就是好,正如K大,是港人心中的最高学府,可是不一定适合自己。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好。
因此,他选了C大的心理学系、中文系及文化研究系。
「其实我想选FineArts的,无奈我又不懂画画,也没有美术天份。也许进到大学之后,有机会再副修FineArts。」林春笑说。
「你不是想做公务员吗?」陈秋笑得捉狭,托着头,觑着林春。自从跟陈秋做过爱,林春便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能镇定一点,不会动不动就害羞起来,也能对上他的眼睛而不会脸红。他迎着陈秋的眼光,徐缓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人和事。我喜欢观察。至于做不做到公务员,谁知道呢,式者我忽然又不想做了。做现在想做的事比较重要,不是吗?」
「那也是。不过,这文化研究读的是什么?」李旭问。林春竟然耸耸肩,说:「老实说,我也不太知道。但我见这个系读的东西包罗万有,连finearts、visualarts都有,还有电影文化,我挺有兴趣的,就选了这个,放第三,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想读的系了。选心理学是因为我喜欢观察人的行为举止,至于中文系,纯粹是因为我喜欢看书,又喜爱文字的美感。」
「读这些科出来,日后要谋食也困难。」李旭皱眉说。李旭家境只是小康,且下有一个小弟,他这个大哥注定要早些出去工作赚钱,不然日后怎样供李颜读大学?所以李旭对于前途看得很重,并不是说他市侩,只是基于现实考虑。
戴志哈哈大笑,忽然一手勒住林春的脖子,当然没下真力气,他说:「又有什么所谓。书凯子,只要你快找个『大码头』(注一)养你一辈子就行了!比如说找个商人养你,你呢,就做个文化人在家专心写书,打理『家头细务』(注二),也是美事一桩。」
「你在胡说什么。」林春挣开戴志,因为肤色苍白,所以脸一红起来就十分的明显。
陈秋哪里会听不懂戴志的暗示,也来一个笑里藏刀:「商人也挺好的。不过在这世道,做记者也挺不错。戴志伟,你要做热血社工嘛,大不了之后找个记者养养你,那你就能专心一意去普渡众生。」
林春先是一呆,后来才想起陈心正在C大读Journalism,看见戴志难得噤声的窘样子,林春不禁一笑。就只有李旭单纯,认真地想着他们的话:「是是,所以我也想去读Journal,梦想是去HK电台工作。但你们也未免太没大志了,什么找个记者、找个商人养自己,难道你们真打算靠女人吃软饭吗?再讲,林春,你真去做文化人的话,日后要养家就难了。」
林春正不知如何回应,戴志就将话接下去:「李旭,你真打算成家立室吗?」
「打算!怎不打算成家立室呢!日后等王秀明康复了,交了女友后,我李旭才真要大展身手,马上就交个又贤慧又美丽的女友,大概交往一两年后步入教堂,第一个孩子要在三十岁之前生,最好是男,由哥哥保护妹妹,第二个打后的全是女也没关系,女孩子挺好的,孝顺又乖巧……」
平时寡言的李旭正说个滔滔不绝,勾勒着未来的蓝图,林春总觉得这个未来不太可能实现。他与戴志、陈秋交换一个眼神,一同以怜悯的目光看着李旭。
「既然你这么想交女友,不如现在就去把个。我对女人还算有点办法,有什么target就尽管说吧,一场朋友,我一定会做你的军师。」陈秋坏笑着说。跟林春有了亲密的关系后,双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患得患失,就算林春现在听见陈秋说女人的事,他心中的刺痛也减少一点。
李旭想也不想就猛摇头,托着粗框眼镜说:「不行不行,我跟王秀明约好了。约好了就是约好了。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承诺,那约定来干嘛?所以一旦答应了,就要遵守到底,绝不能反悔,无论如何也不能。这就是我的原则。」
「真的不动摇?中六有个女生还挺不错的,虽然胸部不大,但胜在可爱。我看你平时也常常借故闪到人家班房前,往班房里看上几眼。打死我也不信你对别人没意思。」戴志也搭话。他之前是田径队队长,小息时常常跑遍整间学校找队员,所以不时碰见李旭。
李旭的耳根子都红了,还结巴起来:「我、我、我……干·卿·底·事!」
「你就真的不上吗?」林春也问。
「说了不上就不上,我答应过秀了。说真的,假如是跟别人作的约定,我还会有0.01%的可能去反悔,但跟王秀明约定了的事,我绝对不会反悔。因为这可是那家伙叫我做的事。」李旭收起笑容,正经八百的样子很严肃,身子挺得笔直,像一块拗不弯的铁板。
「但看着这么多好女生经过自己身边,不会感到可惜吗?」林春好奇地问。
「也不会,缘来缘去,说到底都是要有缘才行。」李旭很随意一笑,与他话语背后隐含的沉重意味相违背。他是那种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人,永远只会直线向前,不懂得拐弯和找捷径。找到很重要的人,如王秀明,就一股死劲子记着:王秀明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他叫我做的、他希望我做的,我就要做。这是一种很傻、又很单纯的想法,林春他们三人几乎难以想像现代社会还有这种人,一根直肠子捅到底,没有一个弯位。
戴志笑叹:「真是便宜了他。」
李旭还在追问便宜了谁,陈秋已笑得伏了在桌子,林春倒觉得李旭这种性格有两面,或者真的很好搞懂,但这种人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难再改变。
注一:大码头,意思有点复杂,但此处指有钱人。
注二:家头细务,即家务而已。
88
这一个十一月可以用一系列的词语去概括:寒冷、压力、测验,而十二月却多了两个词语——倒数与深化——就是十一月各种感受的深化。
由于下雨了,所以天气冷上加冷。香港的天气真是愈来愈反常,过往的冬天很少会下雨,今年却下个不停,至少下了一个星期了。冬天是不会有大雨的,一概是阴阴湿湿的毛毛雨,可以不撑伞子,但点点雨如冰碎般降到脸上确实不好受。
有时也会大雨起来,一丝丝雨如同暗器,那长长的雨针彷佛有眼,看准你围巾与脖子之间的隙位,就奸狡地插入去,蓦地冷得人颤抖。
不知是否跟公开试有关,每一个学生在中五、中七都特别虚弱,也许是压力大,人的抵抗力就低,很容易生病。老师一个个先后病倒,可即使黑柴人病到失声,翌日还是如期派发小测;教文学的「万年青」自从接了副校长之职,公事繁忙,再加上任教高考文学,工作量暴增,终于也病倒了,可还是坚持在周六回来替学生补课,说着:「真是『得闲死唔得闲病』(注一),就算病到五颜六色,也要给你们冲完这几篇课文,这些课文也是下年的热门试题……咳咳咳。」
看到老师都将「老命」拚出去了,他们这些做学生的如果还懒读书,就太辜负了老师的心意。有些冷漠的人或许说:「老师当然拚命。如果我们考砸了,他们也难以跟学校交代嘛。」但是,林春总觉得这说不过去。
这群老师确实为学生付出太多,远超过他们的责任范围。先不说他们没日没夜的替学生改卷,还有更多学生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例如是一次次的训话与长谈。教英文的兔奴是个说话罗嗦的女子,偏偏她又有强烈的正义感,对很多事情都看不过眼,小至学生的恶习,大至新闻与历史,还不时用上很多课堂时间跟学生训话或长谈。
她只不过是一个英文老师,课程又紧,但却肯动不动牺牲两三节课的时间,只为跟学生聊天。直到现在,林春还记得兔奴跟他们谈大学生活、选科、公义、贫穷、理想,甚至是斥责他们对英文的轻视。在中五时代,教林春文学的老师「足球迷」更曾在他们考mock(模拟试)前夕,给他们班上每人弄了张书签,上头是一首足球迷自己写的小诗,大致是勉励他们要苦学才有成果。
做老师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只是为了老师个人的前途吗?真的只是为了催谷成绩吗?其实老师对于学生最重要的影响,往往不是他们在课堂上教了什么知识,而往往是课堂之外的东西、那些没有纪录、没有证明的东西。
「多做运动的人不会病」、「笨蛋是不会生病的」,这两句话看来是真的。因为班上的人已陆续生病,在他们四人之中,陈秋、林春和李旭依次生病,独是戴志没事,还狂妄得很:「你们这群文弱书生真是不知所谓,天气冷一点,就一个个病倒了,看我!」说着,用力拍拍自己精瘦结实的胸膛,嘭嘭作响,说:「我可精神极了!简直可以打死几只老虎!」
「是是是,你既然那么精神,要不要我们几个合钱订张单程机票,将你送去非洲大草原,看你能剥多少块老虎皮回来。」陈秋刚病好,声音还有些许沙哑,但已不像上星期般失声,让戴志抽了几天水(注二)。
李旭上周就病好了,他之前病得可厉害了。感冒菌入肠,弄至肠胃炎,再加胃痛发作,连续请了三天假,害他们几个还思疑李旭是否入了医院。据李旭后来说,是因为听说王秀明病情反覆,然后自己不知怎的就不太吃得下饭,于是弄坏了身体。
他生病期间,还有那个力气爬起来,每天于同一个时间给王秀明发短讯,以免教他知道自己生病。王秀明的化疗进程还不错,只是近日天冷,使他连续两个星期发烧,只吃得下流质食物。
戴志抗议说:「居然只给我买单程,你这是咒我死在大草原吗?刚能说话,口就这么毒,看你什么时候又失声。」
「真不好意思,」陈秋搭住身边林春的肩,笑容带点顽皮与邪魅:「现在不能出声的是他,不是我。」
林春白他一眼,又猛烈咳了好几声。他已经连续两天戴口罩上学了,感觉不太好受,说话、咳嗽时那些气就喷回自己脸上,闷热得很,可为了卫生问题,不戴着又不行。陈秋不知道是否病了一次,所以有抗体,这几天亲近林春也没有被传染,林春想,陈秋之所以这么快康复,八成是他将病菌都传染给他了。前些天,陈秋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放肆地说些混帐话,例如「病得要紧,连床也上不了」、「看得着,吃不了」,又不时闹别扭,不肯吃药,非要他……
林春不想再回想了,反正结果就是,他病倒了。这几天,陈秋还欺负他出不了声,对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使他恨得牙痒痒的。
在冬天,班上通常只要有第一个病人,其他人就会接二连三的染病。或许也不能怪陈秋。因为一到冬天,一群极端畏寒的学生便会禁止其他人开窗,通常这群人都是女生,一个个尖起嗓子,娇声娇气地说:「好冷啊!人家真的很怕冷嘛!」也不去想想,如果不开窗了、空气不流通,那该有多少病菌在班房里传播?这种女人总是教林春厌恶,连话也不屑跟她们说。
叶芝倒跟别的女生有点不同。中五时,林春跟叶芝一起坐,叶芝是坐最靠近窗的那列,就算天气有多冷,她都会偷偷开窗,有时是打开一半,有时是开一小条缝隙,让空气流通一下。林春问她冷不冷,她说迎面吹来的冬风别有一番滋味,冷的时候握住暖包就会温暖了。林春身体不太好,也属于畏寒体质,叶芝有时便把暖包送给他,叫他先用,待暖包变冷时再还给她。
思及此,林春就会想,莫非他真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叶芝是个好女生,样子耐看,身材不错,更重要的是性格独特而不自私,可他却从没有喜欢过叶芝。不过,假如他跟陈秋分开了,然后必须找个女人成家立室,就会找个像叶芝的女人。
他决不会找叶芝。原因并不只是他对叶芝没有激情,而是因为陈秋——叶芝是陈秋时刻忌惮着的女人。不知为何,他不想找一个陈秋忌惮的女子做妻,怕会伤害到陈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