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脸上泛起柔和的微笑,在黑夜里显得有点模糊,声音却清如泉水声,那双眼很少有的没有妖气与媚意,单只有纯净,他说:「替我拍这照片的人,只能够是你,林春。是你让我看清楚,原来我除了堕落之外,还有更多选择。」
「选择?」林春懵懂反问。
「嗯,选择。我想跟你一起入大学,我想知道你是以何种眼光看这个世界。到了这一刻,我还是在乎别人对我的感想,希望他们能崇拜自己、看到自己,但我发现,就算有再多的人崇拜自己,生活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一关上电脑,还是会感到空虚。可是,你这个奇怪的书呆子却让我发现了更多事。」陈秋闭上眼,默默想了一会儿,舒一口气,那坚定而强势的眼睛紧锁着林春的眼。
一条无形的锁链将这两个性格相反的人扣在一起,但他们感觉不到被束缚的苦楚,却有了一种相知相惜的复杂感情,离不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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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不懂摄影,只懂得以最低层次的手法拍摄,拍了一张后,他想看看效果如何,一看到那旧式相机,才想起这不是数码相机。他懊恼地说:「就算这相机有意义,但要拍这么重要的相片时,就用数码相机吧。现在我又看不到效果如何,万一拍得不美,那该怎么办。」
陈秋仍坐在围栏,脚蹬住地下,一脸好笑地说:「我还未介意相片的效果,反倒是你介意了。拍得怎样也没所谓,我只是想跟网上的人说清楚:我不是秋秋,我是陈秋。我只是一个长得男生女相的普通少年,并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所谓的美,只是用服装、灯光和化妆品堆砌出来的产物,真实的我就不过是这样的人,」他说着,拍拍那平板纤瘦的胸口,说:「我是一个胸又平、没蛇腰没丰臀的男人。」
尽管如此,在青白的街灯下,陈秋的身子依旧是美丽的。那煞白的街灯象征着城市的冷硬与无情,将一切东西的本来面目都照出来,或丑陋、或肮脏,可陈秋那洁白的身子如美玉般迎着灯光,显得愈发的净白,有着细致得近乎可爱的汗毛。林春晃悠悠的想起当日,他所看见的陈秋。
那天的陈秋是月姬,眉毛描得细长,脸傅脂粉,眼尾画着妖媚的眼线,拉得那月勾儿似的眼睛愈发细长。这天的陈秋却是明明白白一个大男生,眉清目秀,却是有瑕疵的,那眉尾有点杂乱,水灵的眼睛犹带点勾人的风姿,可当中有着男性的刚强。
「由你cos秦始皇那时开始,你就想要结束cosplay生涯。」林春从不同的角度拍陈秋,时而跪着,时而跑去他的两旁,忽然他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已是一个陈述句,而非疑问。
「是。我只想告诉他们,我不是那个叫秋秋的伪娘,我是男性。」陈秋举高手,细细察看那修长瘦削的手臂,他身子一动,那锁骨也彷佛活了似的、活动起来,一具身子纤韧得像蛇,既有几分阴性的柔美,又和着那阳性的健朗,这就是古今多少文人骚客所追求的美少年。
人真是像达尔文所说,是由猿猴进化而来吗?林春无法将那笨重多毛的猿猴,跟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拉在一起。
「陈秋,你知道人也有所谓的卖点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例如我是一个书呆子、读书人,你是个男女通吃的美少年、coser,戴志伟是小丑、大哥、运动健将。这是旁人眼中的我们,你自己又会如何定位?」林春问。他想知道为什么陈秋忽然要结束cosplay生涯。人一旦没了自己固有的卖点与定位,不是会显得手足无措吗?
「我的定位?」陈秋冲着林春妖娆一笑,他忽然弹起身子,脚踮着桥的围栏,就站在那仅有一脚掌宽的栏上,一脚站在栏上,另一脚则离地踢往旁边,然后大字型伸展着双手,像伸懒腰,又似要迎风逝去,适时吹来一阵秋风,吹得他的发凌乱得像个鸟窝,然而那身子却水一样灵活与柔软。林春不知是否着魔了,比起担心陈秋的安危,他先是按下了快门,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催促他必须将这一刻的陈秋好好拍下来。
那一种魔性的冲动过了,他才如梦初醒,冲前去抱着陈秋的双脚,以防他倒下去,桥下方可是肮脏的人工湖。
「你疯了吗?竟然站上围栏,要掉下去那怎么办!」林春气恼地叫出声,陈秋觉得有趣,说:「然而,若我不这样做,就拍不出一张真正漂亮的相片。真可惜,刚才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神。那时,你瞠着双目,心魂好似都被抽出来,一种潜藏于你体内的意志好像跑了出来,掌控着你的身体,要你按下快门。若是平常的你,一定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将我拉下围栏,但你却没有这样做。想想吧,春,是什么触动了你,使你失去理智和判断力,宁愿眼看着我掉下去,也要先拍下这张照片?是什么?」
林春对上陈秋的眼睛,那么的黑、却又是那么的温柔,并不带有侵略性,只是带着一种温容的期盼,好似一面镜子,要映照出林春的样子和心。心。林春问自己的心在想什么。好半晌,林春什么也想不出,只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时的你真美,然后就想要保留着那种美。」
「为什么『美』那么重要?」
「没理由。没有理由能解释『美』为什么重要,因为当你见到美的时候……」林春的眼神有点飘散,可是他慢慢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一种沉实感积聚下来,他感到安心,就像漂泊许久的旅者找到自己的家:「那时候,你就会被美所吸入去,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历来每一个文人、艺术家,甚至是凡人,都是这样被美所吞噬和改造,一次次追求终极的美,只为了感受被美所吞没的快感,以及感动。」
是。美。
美——这个就是林春的答案。前途、公务员、金钱、未来、妻儿……这一切都不足以打动他的内心。唯有在看见美时,他才有那种不顾一切向前跑的冲动,忘我、义无反顾,即使自己和他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爱上美,陈秋有那种他追求已久的美。
老实地说,如果陈秋不是一个美人,那林春一定不会喜欢上他。正是陈秋的美吸引了林春去注意这个人,然后又生出许多事来,让他窥见了那副美丽的皮相下,有一颗很复杂的心:自私、明确、果敢、寂寞、渴望被爱。那么,如果此时的陈秋不再美丽,林春可会继续喜欢他呢?他想,他仍会继续喜欢这个人,比起外表,陈秋有更多吸引他的东西,一时却很难说清。
「我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林春将手贴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跳得比平时激烈,带着一股少有的兴奋。什么K大、C大、公务员……他们全部都变得不重要了。假如非得要为「入大学」这件事冠上一个理由,林春会说:他想追寻一个答案。为什么历史上曾有那么多人为了美而生、为美而爱,又为美而死?他不是一个艺术家,画不出美丽的画,刻不出壮美的雕塑,他知道自己只能够以学者的眼光去审视和研究美。
再来,就是去找哪一个学系能满足他的要求。
「你想要什么?」
「我想……」林春犹豫了一秒,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读跟美有关的学系。做不做到公务员,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很好。」陈秋笑得狡黠,兔牙似的门牙看起来既顽皮又得意,他说:「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不必犹豫,亦不需要感到羞耻,大胆一点,豁出去说就是了。」
一阵风吹过,冷得陈秋打喷嚏,林春立刻抄起桥上的衬衣,为陈秋披上,又自裤袋掏出一包纸巾,塞给陈秋,不忘略为责备他说:「你真是疯了。在这种天气下脱衣服,现在还要是晚上。生日还搞得自己生病。」
「为了你,值得。」陈秋搂着林春的腰说,在他的脸吻了一下。那一下轻吻像一记烙印,刻到林春的心底,一腔冲动的感情来得又急又猛,他忘却了自己是个男生,忘却了陈秋也是一个男生,忘却他们身在公园里,只看得见陈秋那满含风流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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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总是想被人记得?」林春问。
「你不想被人记得,那才奇怪。」陈秋轻笑。他们走下桥,在榕树下的桌椅并排坐着,夜色与树影拉起一道薄帘,隐去他俩见不得人的、依偎着的身影。
「人总是想被他人记住,至少要有一个人记得自己,才不枉活过一场。你有见过流浪汉吗?他们在世得不到他人的尊重,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亲人,一天倒在街头,死了,也不会有人出来为他做殓葬,难道不悲哀吗?我总觉得,人需要被他人记得,才算是真真正正在这世上生根、好好活过一场。那么,就算我们死了,还可以活在对方的回忆之中,不会消亡。」
「你为什么如此害怕消亡?人生,而死,不是一件顶自然的事吗?难道你也想像那些骚人墨客,死后留得个不朽?」
「我没兴趣得到不朽。人死了,还要让后世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那太可怕也太沉重了。我指的『记得』,是想一些重要的人记得我而已。一个人没有多少时间,就在我们说话的档儿,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刹那。人很少察觉到自己分分秒秒都在老去,但我们都逃不过死亡。做一个死了之后也没有人为为自己感到悲伤的人,你能够想像吗?
「一个人可以过得逍遥,没有任何人事能捉得住自己,那也同时意味着孤独。是的,我特立独行,玩cosplay,穿女装,但全部都是假的。我不是叫做『秋秋』,我不是女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上年的中秋节,我们去跳楼,那时我就这样想了。
「每个人本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就算是伟人,如曹操、秦皇汉武,都能于当世左右大局,可即使他们死了,世界也不会倒下。每个人都是与他人建立了关系,才变得不可或缺。比如你死了,你妈会恨不得跟着你去,于是你变得重要。我想成为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假如你记得我、在乎我,我就能够变得重要。」
「为什么一定是我?假如是别的人记得你,你也会变得重要吗?」林春下意识问,就连自己也不肯定自己在说什么,但又隐隐知道话语背后的含意。
陈秋拥住林春的肩,靠在他骨棱棱的肩膀上,说 :「不一样。必须要双方将彼此视作重要的存在,才能建立对等的关系。就算其他人记得我,但我不记得他们,那关系就变得没意义了。无论未来如何,我可以肯定,我会记得你这个人,林春。」
林春低笑,也轻靠着陈秋的头,脸颊感觉到陈秋柔软的、刺刺的发,心柔得像化开来的水,无边际地蔓延到更广阔的大地,他轻柔地说:「我也会记得你。就算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我也仍会记得陈秋这个人。」
林春来不及看陈秋的表情,他的唇就贴上来,轻贴着他的唇,浅浅吸吮着,顽皮的舌尖挑逗着对方的唇,带起一丝颤栗与情热,让人头皮发麻,神志都不清醒了。林春又记起陈秋的戏言——「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做一次?」
或许……不,没有「或许」,林春知道,过了这一刻,以后就未必有此时的心情。「记得」——要怎样做才能永远记住一个人?要痛?要快乐?要堕落?人在世上活几十年,如何能确保自己会记得一段年少时的荒唐日子,如何能保证自己到死到老仍记得这个美丽的少年?他想陈秋让自己狠狠地痛一次、爱一次。并不是为了达成陈秋的心愿,而是单纯为了林春自己——他不想忘记。即使日后,他和陈秋要以难堪的方式分开,他亦想要记住陈秋的好,而不是记住他的坏。记住一个人的坏,只能让自己去恨、去痛苦,但记住一个人的好,却能将自己从痛苦丑恶的现实生活中拯救出来,麻醉自己,使自己再也记不起生活的煎熬,使自己还有勇气走下去。
他要记得陈秋的好、陈秋的美。
林春知道,若干年后,当他想起年少时对陈秋说过这句话,他亦不会后悔——「你不是问过我,什么时候让你做一次吗?我的答案是,现在。」林春身子往后靠,跟陈秋的唇拉开一点距离,哑着声音说。
陈秋愕然,好似接收不了林春的话。林春看他把眼睁得大大、半张着唇的样子,蓦地感到好笑,又生起一点怜惜的感情,遂凑上去,类近挑逗般在陈秋洁白的脖子舔了一下,湿凉的触感挑起一阵奇痒,一种情热迅速聚到下腹去。陈秋推开他,微喘着气说:「你在玩弄我吗?你在开玩笑吗?」
「你所认识的我,会向人开玩笑吗?」林春如是说,那埋在陈秋颈窝处的头抬起,微细如丝的眼里盛着认真与狂热,像个喝醉酒而又出奇清醒的人。
陈秋半晌说不出话来,胶着的视线定住两人,彷佛谁动了,就会引爆一个炸弹,将他们烧成焦炭。一触即发。四周的空气热起来,迎面吹过来的秋风那么的冷,也带不走这热潮。青春的时候总要做一些傻事,也只有这些傻事能带入墓中,一生记住。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是这些重要的傻事中的其中一件,或是真正重要的事呢?
「苏州过后没艇搭(注一),过了今晚,我肯定不会再有这种冲动。你会害怕吗?难得我抛开了所有顾忌,你却放不开了。你不是跟女人做过很多次吗?合上眼,关了灯,当我是女人般做吧。」说真的,陈秋以什么心思跟他做爱,林春并不在乎。他只想要一个回忆,是快乐又好,痛苦又好,都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些东西去证明自己荒唐过、认真过、顺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过一次。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为什么说得这么委屈?你是男人,我很清楚,我从来没将你当成女人,正如你常常说我长得美,可是不会将我看成是女人。」陈秋探入林春的衣摆底下,抚上他那没有赘肉的腰肢,骨感,热得像火炭。林春没有闪避,陈秋的声音低哑得很,听起来像别人的声音,林春从来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如此磁性,让听了的人也感到羞怯。
「会很痛的,你知道吗?男人跟男人本来就不应该做爱。」
林春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要设法抓住那想要的东西。他有点明白陈秋所讲的「欲望」。想得到某件事物,便扑上去,不顾后果地将那东西紧紧抓住,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毕竟有试过去争取。
「『应该』?」林春略带讽刺地笑着:「我真没想过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词。我们不是早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吗?我应该服从师长,做个死板的好学生,脑中除了规则与知识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我都做了,但从来没感到快乐。我应该找个好女人,谈场认真的恋爱,结果我没这样做,却看到了很多……我没想过自己会见到的事物。我知道你也这么觉得:愈是跟着规矩,去做些『应该』做的事,所得到的就愈少。到头来,我们都没得到过什么。」
陈秋反覆摸索着林春的身子,把林春的上衣掀开一大片,林春正想说话,唇却被陈秋攫夺,他被逼张着嘴,承受陈秋的狂热,唇好像被咬破了,一阵铁锈味涌入口内。林春受到惊吓,仓皇间想逃开,衣领已被对方揪住,林春成了一只飞蛾,以半是害怕、半是期待的心情,等着被陈秋的火吞噬。
注一:苏州过后没艇搭,意指错失好机会后,机会就不容易再来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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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五点,林春就醒了。天还未亮,还是漆黑一片,在这城里你不可能看得见一颗星星,那一盏盏傻笨的橙色街灯,就是城市里媚俗的星星。然而在最远的天空,却开始渗出一晕靛蓝。林春正躺在床上,身后抵着陈秋的胸口,惘然看着出面的一片天。
由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肚子也不太饿。到底昨晚做过什么呢?林春像宿醉刚醒,回想起来,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像断片那般。他们以各种方式满足对方,似魔鬼、似野兽,恬不知耻地求取快感。
以前,林春认为做爱是一件圣洁、崇高的事,可真切做过一次后,却对这种看法不以为然。什么是做爱?一男一女做着交合的行为,就是做爱吗?不,做爱有很多种方式,无论是口交、手淫或是插入,只要能为彼此带来欢愉的,就是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