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的脸都快垮了,用力的板着再板着,尽可能跟他保持距离。但是一辆小面包里挤得满满当当,后排足足堆了四个人
,他已经很小心的蜷缩着长腿长胳膊没有贴紧到我身上,还是没什么用处。随着车一打弯,时不时就亲密接触了。我很烦躁,而
且我自己知道这种烦躁根本就没有正当的理由,于是我更加烦躁。
“小雷呀,是不是累到了?”谭姐也在,她是负责跟这个客户的。“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宵夜做得很好,叫阿江
买单嘛。”
跟来的编辑也说要去,连司机都回头来看我了,我只好生硬的一点头。我们把东西放回公司,深夜两点去了环市路一家火锅店,
作为宵夜还真够盛大的。几杯啤酒先下肚,我盯着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蒸汽熏着眼,有点晕。
谭姐说空腹不要喝这么多,看醉了吧。
江上也喝了,可是他就很清醒,还在那有条不紊的下菜看火,招呼大家可以吃了。我看看他给我装的一满碗菜,再抬头看看他的
人,在酒精的作用力下他变得招人喜欢了不少,于是我笑呵呵的跟他干杯。他爱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雷一鸣爱喜欢他什么就喜
欢他什么吧,轮不到我操心,怎么也轮不到我想七想八的。
然后我就想到,他用什么买单啊?
我拽拽他,一起转身趴椅背上说话。“大叔,我只有一百块了。”“不用怕。”江上眼一睁,亮出手上一张信用卡,这种店里是
可以刷卡的。
“你们两个,交头接耳的说什么呢?”谭姐在桌对面嚷嚷。
“谭姐,阿江的女朋友跑掉了,不知道是不是跟别的人走了,我正在安慰他。”我转过身,摆出一个相当沉痛的表情。
“胡说八道。”江上矢口否认,也已经来不及了。
“啊?真的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阿江你好惨。”谭姐的八卦热情在翻滚,比我们面前的火锅还热乎,一桌子人跟着都激动了
,纷纷要求江上讲述他的伤心事让大家开心一下。江上招架不住,骂了我一句小屁孩,拿起杯子灌酒喝。我演得上瘾,抓着他一
条胳膊前后摇晃,用琼瑶剧男主角的咆哮音呼唤他:“阿江,阿江你不要这样,你要想开一点,喝闷酒是不解决问题的!你究竟
有没有听我说话,你不可以这个样子了,快点给我振作起来!”
江上绝望的瞪着我,我好满足的欣赏着他的表情,然后被他掐着脖子按回座位上。
“阿江,你看你小雷多担心你,你做长辈的要有点长辈的样子,女朋友跑了又怎么样,那是她没眼光,回头谭姐给你介绍个更好
的,你看戴眼镜的你喜欢吗?”谭姐在那边热心的给他开拓第二春,江上举手投降:“求你们了,真没有的事。这小屁孩喝醉了
,你们别听他的。”
我怎么可能喝醉?我灌了六瓶啤酒半瓶二锅头还能把几个吐了的都搬到课桌上去睡,虽然很可能就因为这点酒后能动性被肖盈盈
给认准了,但是我依然以此为傲——只会喝晕,不会喝醉!
结果是江上喝高了,他醉得特别斯文,一直没声没响的站起来就要摔,我从一边给接住了。然后他老长一个人挂在我脖子上走出
门,跟大家伙挥手告别,已经都后半夜了,谁也没力气顾着谁,谭姐交代我小心点就打车走了。我把江上搬上出租,司机看见说
这哥们行不行啊,别吐我车上,我说师傅您口音真熟,咱们是老乡吧,一路上就兴致高昂的跟司机唠起来了,一边看着计价器的
数字滴滴答往上走。
江上抱着我的腿睡,把他拽开他又抱回来,还用很低沉的语调说:“别闹,困。”
我只好把大腿借给他用了,司机师傅还在那里说大城市不好混啊,还是家里舒服,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没有听进去多少,我正
漫无目的看着车窗外流过的夜景,深夜的城市很安静,白天最塞的街道也变得空旷,路灯的黄色晕光一团一团的经过,散发出一
种莫名的亲切。
我抬了一下手,手指缝里是江上散乱的头发,滑滑的。我顺手拽拽他的小辫子,对准他耳朵喊:“到家啦,猪。”
交出去最后一张大钞,把江上拖拽下车,一条腿有点麻,一边蹬着一边架着他往楼上爬。看他瘦精精的结果这么沉,肉都长到骨
头里去了吧。好不容易弄进门,把他丢地板上坐一边喘气,他翻身动动又要来抱我大腿,蹬了个靠垫塞他怀里。没力气往床上拖
了,感觉就是半梦半醒的坐在地下,架着他胳膊拖一段,丢开喘口气,再爬起来拖一段,后来干脆躺倒在一边,呼噜睡过去了。
睡到半中间觉得有点凉,摸到旁边热乎乎的什么东西,扯过来盖在身上。
“雷侄子,雷侄子?”
昏昏沉沉的听到江上在耳边上叫我,我嫌烦,伸开手想打他,发现怀里多了一条胳膊。我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到我们以诡异的姿
势纠缠在一起,我紧抱着他的手臂把他半个人都拉到怀里,一条腿还盘上去了。
“干吗?”我相当镇定的问他。
“我想上厕所。”他跟我眼对眼的看着,回答得也很镇定。
我挪开腿,再放开两只胳膊,江上瞬间抛弃了镇定这个词跳起来直奔卫生间,半天都没出来。我呆了一呆,摸回自己屋里往床上
一倒,继续睡。
醉虽然没有醉,一觉睡下来还是觉得整个脑袋又沉又酸胀,特别是一大早被电话铃声穿脑而过,简直就疼得想杀人放火。那个铃
声还特别气势汹汹的,一点都没有看人不想接回头再打的自觉,我从丢到床底下的裤子兜里摸出来手机,按电源之前勉强睁开一
只眼睛瞄了一下,痛苦的接了。
“妈。”
喊完了没听见她应声,还以为信号不好,喂喂了几遍。
“雷骐飞。”我妈到底说话了,一开口就叫了我全名,事情一下子显得很严重。“你查了吗?你查查你多少分去,你看看你能上
个什么。”
我真的……完全没想起来这回事,我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抽烟喝酒,找了个小破公司实习,还为了我叔以及我
叔的同志爱人的感情生活一本正经的操着心……彻底忘了我还是一个高考生,正等着成绩下来。
虽然它怎么想都该是个惨不忍睹的东西,但是真把它丢一边也够不像话的,难怪我妈会气得话都不想跟我说了。
“妈……”
我服软,我可怜巴巴的叫她。
“你也别叫我妈了,你就在外面野吧,看你叔养不养你,看你能不能挣上一分钱,你饿死在外面我也只当不认识你,你回来我就
打死你!雷骐飞我告诉你,我就当没有养过你,你自己查查去,你看看你丢不丢人!”
我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串一串的话,骂到后来声音都抖了,好像要哭一样。我爸在她旁边,抢她的话筒跟我说:“雷骐飞,你妈
妈跟你说气话,你还是赶快回来,我们给你在二中报一个复读班,重新学起来准备明年的……”
“……就让他死在外头吧!我不要他了!我要他干什么?一点气都不争,丢人显眼!”
我妈还在气吼吼的喊着,我爸一边劝她一边批评我,还试图叫我回去。我把手机拿开一根指头那么远,听着里面嗡嗡嗡嗡的说话
,我头疼得厉害,手也跟着酸疼,举不动了。
“那行吧,我不回去了。”
我慢吞吞的说完,把手机扔出去,电池啪啦一声摔开,他们想打也打不进来了。还有座机,我爬起来,精神奕奕的拆掉了座机电
话线,给自己冲了一杯浓茶,还顺带了江上的一杯。我端着杯子,夹着一盒烟蹲到阳台上去。其实真不早了,阳台上看出去的天
明晃晃的,煞白的光落在栏杆的阴影前面,我无聊的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蹲在那里前后晃悠,点着烟,一根一根的往肺里面吸
,过滤一下胸腔郁气。一口烟圈吐出来,难得是个正圆,风吹过去就扯得零零散散。
江上站在阳台门口,看着我的烟圈。
我说我给他冲了杯浓茶,特别苦。他点点头,说哦。然后他就蹲到我身边,大长胳膊伸开,从肩膀后面把我整个搂住,抱到怀里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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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呢?”我问他。
“不哭,叔叔抱抱。”江上用哄小孩的口气哦哦的哼咛,想把我抱起来摇摇。我把他踢一边去了。“我跟你男男授受不亲,少占
我便宜。”
“嘿嘿。”
江上蹲在一边笑,把我的烟捡起来,站到阳台边上,侧身靠着,这样他就一半看着阳台外面的天空,一半对着地上的我。夏天明
媚的光线闪耀在他乱糟糟的发梢上,让他显得煞有介事。他叼着烟,眯着眼睛,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看我。然后我们就这么一
站一蹲,心事重重的抽着烟,让整个阳台都变得烟雾缭绕。
“江上。”我叫他,“你说我叔会不会养我?”
我是认真的想着这个问题,我一个人就这么被抛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能,连谋生的勇气都忽隐忽现。如果雷
一鸣在我的面前出现,我一定会抱着他痛哭流涕。可是雷一鸣不在,我只能盯着他的同志爱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冷静。
“这要问他,给他打个电话吧。”
江上的回答正经到不近人情,语气倒是很温柔,他凑到我跟前蹲下,伸开手,这一回没有抱着我,而是揉了揉我的脑袋。我忽然
就很心酸,酸酸的滋味拧成一股,从心里一直抽上眼睛,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江上,那你会不会养我。”
“我没有钱。”
“你个老白脸。”我瞪他,忍不住想笑。两只手抹到眼睛上,统统抹干净,既然像他这样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我怎么不能过下
去。“那让我叔一起养我们吧,你不许不许我叔养我。”
“行。”江上跟着笑。
我们两个对着一顿傻笑,我暂时放弃了铺天盖地的感伤心情,开始更加积极的面对接下来的人生。虽然江上是个上一秒拿到钱下
一秒就在贫困线上徘徊不去的人,不过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基本上都是自力更生,没有花过我以外的人的钱,而且他花在我身
上的钱要多得多。所以我还是要振作,就算不能成为雷一鸣,总不能比江上还不争气吧。
“哦?”江上对我这一说法没有任何疑义,光是很坦然的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我要是好好实习,你老板会不会请我,会给我多少钱?够不够我活的?暂时我还可以赖在我叔这里,早晚你们两个还是得
嫌我碍事,赶我出去租房子,如果你们老板请我我就搬郊区去了。”
我有板有眼的盘算着,还用烟头在地下划了个公式,算算我得有多少月收入才能在这个城市存活下去。江上蹲一边看着我,挥动
了一下胳膊,把手握成拳头捣在我脑袋上。
“小屁孩,你想得再多,还是个小屁孩。”
“够了啊你,还有完没完了!”我跳起来,掐着他脖子把他给摁地下,在他脸跟前挥动拳头,打算揍得他再也说不出来这三个字
。“老子爹娘都不要了,从今起混社会了,你再说,我就让你的鼻梁骨认认小屁孩的拳头是不是这个滋味!”
“雷侄子。”
江上慢吞吞的叫我,伸手握住我的拳头,是那种两只手掌一起包住的握法,肉麻兮兮的。我用劲往外拽,他抓得就更紧,纹丝不
动。
“不管什么时候,别跟自己过不去。”
“谁他妈跟自己过不去了!”我这么认真,我认得再没有这么真了,我怎么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气得发抖,手拿在他手里出不来,我就伸腿踢他,用胳膊肘撞他,用脑袋撞他,宿醉完了身上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全用上了,
丝毫不剩的往他身上招呼。他顾完头还得顾脚,抓着我的手,翻身想压住我的腿,我一头撞他胸口,他把我的胳膊举起来固定在
头顶,用全副体重镇压在我身上。我余怒未歇,呲牙咧嘴的冲他咆哮。他显得有点紧张,紧盯着我的脸,张开嘴喘息,然后用力
抿了一下嘴唇。
“雷侄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也抖着。
“嗷!”
我张嘴咬他,两排牙齿啃进他胳膊里,叼住不松。他绷紧了肌肉,忍着。我的手还背在头顶上,硬是伸着脖子抬着头,实在撑不
久,到底松开嘴躺回去。他甩甩胳膊,疼得滋滋吸气,五根指头伸开盖在我脸上,防着我再暴起咬人。我在他手指下面喘气,从
指缝里瞪着他,没力气了,就算头顶上的胳膊已经被他放开,也是伸展出去摊着,没力气揍他了。
“你叔……”他打了个顿,艰难的琢磨着措辞。“你叔是从销售做起来的,力气活,忙得脚不沾地。他能升到现在的职位很不容
易,挤着时间读自考、读英文、读MBA……学了一堆东西,他勤快,跟我不一样。”
“你想说什么?”就他这样,还想来诲人不倦,让我滚回去读书?
他挠挠头,大概也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挺别扭的,盘腿坐一边,拍了我一把让我起来,把语重心长的口气也扔一边,不
看我,眯着眼看着前头笑。
“你慢慢想,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他用这么一句慢悠悠的话给我们最激烈的一次斗殴划下了休止符,我对此非常不满,我觉得心慌,好像身体里很大一部分随着怒
气蒸腾而去,剩下很轻忽的一个人形。心就悬在轻飘飘的一片里,没有着落。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像他一样,不管过得多不如意
都能有滋有味的过下去。我不知道我的人生理想怎么就变得这么轻贱,但是此时时刻我很需要它,它几乎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想把你给吃了。”我躺着不动,有气没力的哼哼。“快饿死了。”
“我给你做去。”江上揉着自己胳膊上的两排牙印,若有所思的笑着。他说是这么说了,没见他起来,还是盘腿坐着。我踢他的
腿,继续冲他撒气。“你要是再弄方便面,我就把你胳膊烤烤吃了。”
“雷侄子。”
他今天说话不断的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古怪得很。我保持仰卧的姿势蹭到他旁边,向上看他的脸。“你是不是便秘了?”“没
有。”他像是有苦难言,踌躇了半天,话都堵到嗓子眼,一张嘴又咽下去了。我眼看着他欲言又止,抓着他大腿摇晃,让他少吊
人胃口。他动作迅猛的把大腿抽出去,站起来往房间里跑。
“不做方便面,吃挂面吧,我发现挂面还是比方便面便宜。”
用得着你几十岁人了去发现吗?混蛋!我在他背后大骂,他头也不回飞快的跑掉了,好像我真能把他吃了一样。
江上的做饭水平真的很糟糕,他擅长大开大阖的挥洒配料,方便面的调味包好歹是定量的,挂面就真的成了恐怖的试炼场,结果
不是被他放的盐齁得不行就是被他放的辣椒呛得不行,最后他又往两个人的碗里都倒了一堆醋,试图缓解辣味,我拒绝再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