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的声音,几乎难以相信,这个无限惆怅落寞的嗓音竟是那个神情轻佻无礼的男子口中发出。
萧钧天心中震惊,说不出心中怪异之感,虽想把他推开,却是不愿面对这种尴尬。心中想着,慕容离定然是发了痴了,再过片刻
定然会消停,不料过了一阵,一只修长手掌已从他衣下探入,覆在他的右边胸口上,轻轻摩挲着。
如此也太难让人忍受。
萧钧天佯装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呓语,侧过身背向着他,不着痕迹地扒开他的手。不料慕容离从身后贴近,几乎将他抱在怀里。
萧钧天心中十分不快,若是此时发作,慕容离抵死不认,只说是梦游,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只等着他越雷池一步,便立刻拔剑
将他砍了。
慕容离慢慢凑近,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手再次探入他的衣裳里,轻轻在他一侧的乳首处揉捏着,似乎只是单纯的爱抚,但紧贴在
他尾椎的炽热坚硬物体,显然便是慕容离的昂扬。
若是刀兵相见,怕是立刻要撕破脸,两人便无法维系目前这假惺惺的关系,到时若不愿受苦,就只有自刎罢了。但总不能一直忍
受他的动手动脚。只要他胆敢剥了他的衣裳,便立时拔剑。萧钧天打定了主意,此时慕容离从后面抱紧了他,还将一条腿横了过
来,却没再更进一步,就着这样的姿势不动,像是已渐熟睡。
整个身体都几乎被他嵌入怀里,想要逃脱自是不能,到了鸡鸣时分,萧钧天已是疲倦之极,慕容离却是神清气爽,整个人都神采
飞扬,宛若明光。看着萧钧天一早上神色不悦,他不知死活地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是不是胡思乱想
了?”
萧钧天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半晌,缓缓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做了噩梦,睡得不好而已。”
“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梦到一个无赖。”
“是哪个无赖,竟然能入你的梦,真是让我嫉妒死了。”
“你!”萧钧天大怒,刚欲动手,就被慕容离抢先按住肩膀,笑嘻嘻地道:“原来是我么,我当真要欢喜死了。”
有客人看到他们起了争执,纷纷往此处看过来。萧钧天压低声音道:“你若再是无礼,我们便立刻生死相见!”
慕容离敛容正色道:“我是不会杀你的。永远不会。”萧钧天吃了一惊,想看他的神情是否作伪,却见他转身去了,将空酒囊放
到柜台上:“掌柜,把你店你最好的酒拿来,打满了。”
慕容离将酒囊系到马鞍上,回过头看着萧钧天阴霾的表情,不由微笑起来。虽然萧钧天转过头不去看他,但他心中的快意实是难
以描绘。
五年前他重伤于南朝帝都,在勾栏中养伤时,收到一封殷岛主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中说他为了殷九,不能践约杀了萧激楚。北燕
自可退兵,与腾龙岛再不相干。
密信所言虽然含糊不清,但他却能猜出几分,想必是殷未弦要杀萧激楚时,被殷九发现,那少年本来就天真心软,自然会为其求
情。他命人暗中打探消息,发现果然是殷九为救萧激楚一命,答应兄长,从此以后,再也不见意中人。那几日殷九居然还来看他
,以为他退兵的原因是对萧钧天情深,言谈之间,颇有惺惺之意。
慕容离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容。他虽不慎动情,但却不是殷九所想的一般。萧激楚未死虽然令他十分失望,但他断了一臂,成
了废人,即使殷未弦不杀他,也不会让他安然无恙。如今殷九退出角逐,龙靖羽又多次伤他的心,令他心灰意冷,即使龙靖羽已
盗坟掘墓,发现萧钧天未死,沿路追了上来,也再难补救这段感情。在这世间,实是无人能与自己相争。而这几日,萧钧天虽然
看似冷酷,但内心并非没有撼动。
看到萧钧天跃上马背,扬长而去,慕容离也不担心,对手下吩咐了几句,便也上了马。
他知道萧钧天纵马独行是为了宣泄心中的郁气,这个男人本就应该属于天地江湖之间,而不应归于朝堂之上。飞腾于云间的才是
蛟龙,画在壁柱上的只能是死物。
草原中善养鹰隼的人都知道,驯鹰要囚于囹圄,但在适当时机也要放其展翅高飞,只有让其知道饥饿困苦,再对其温柔以待,才
能使之归心。
“谁叫你当初弄死了我的鹰呢,只能拿你自己来抵了。”慕容离心中暗忖,脸上笑吟吟地,策马跟随在后,相隔不过半里,不疾
不徐。
35.
忽见前方独行的骏马忽然拐进了一座丛林,慕容离吃了一惊,心知有诈,狠狠一夹马腹,往丛林急驰而去。
这片树林并不大,方圆不过十余丈,但要藏匿一个人并不困难。进了树林,只听前面的马蹄声已轻,知道萧钧天已从马背上跃下
,就藏身在这树林之中,若是再跟着马追过去,便是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慕容离缓了马速,手指曲起放入口中,打了一声呼哨
,让远远跟在周围的侍卫听到。马已忽然停下,后蹄扬起,竟是中了绊马索,将他抛下马来。他一掌打在鞍上,借势一跃而起。
而正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铁箭之声响起,劲风扑面,七支短箭往他身上袭来。箭速快极,仿佛已将空气撕裂。他身体后仰,就在
半空之中硬生生地拧腰折身,避开五支铁箭,气力已弱,又身在空中,最后两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不由得暗暗叫苦。瞥到左侧
一段细长枯枝,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就势一荡,避开短箭,枯枝立时断裂,他双足落地,握着手中一节枯枝,冷汗涔涔。
昨夜与他同眠,怎地会忘了搜他的身,竟留下如此可怕的暗器。那人表面驯服,实则野性难驯,不可掉以轻心。他却将之比作可
以圈养的鹰,实是小看了他。
慕容离苦笑一声,说道:“钧天,你心中仍是无法放下国仇家恨么?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意,却又为何总是如此针锋相对。难道
我们当真等到来世才能在一起?”他声音缓缓,却又清楚异常,使得树林里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萧钧天靠在树上,慢慢滑落。方才发出七支短箭已花了他大半气力,谁知竟仍然没能杀了这个人。胸腹之间如中巨锤,整个身体
仿佛四分五裂,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用手掩住,血便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在宫中时有御医在旁劝谏,他也颇为小心在意,才安稳过了几年,但他政事繁忙,实是无心练那秘笈上的武功,而后见到萧棠长
成,心怀大慰,更是没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这几天与慕容离同行,饮酒无度且纵马狂奔,虽是快意之极,但已是强弩之末。
只听慕容离温言说道:“这一次我接你回去,原本就是打算与你同偕白首,从此以后两国世代交好,再不言兵。你之所以独自出
城,自然是因为无人再可借你之手撼动南朝根基,可是即使如此,我仍苦苦追了来,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痴心么?”
冰冷的笑意在萧钧天脸上出现,他手中仍然握着一支短箭。这短箭只得四寸长,乃是兵部所制,嵌在机括之中便可射出,一共十
支。但发至最后三支时,机簧已因承受不住大力而被绞断,不能再用。若是十箭齐发,慕容离焉有命在。或许北燕气数未尽,他
最终仍是杀不了他。
萧钧天浑身无力,手却极稳。拆了机括,从箭匣中取出一支。铁箭冰冷的温度传到手中,他端详了一阵,眼前却是渐渐迷离,铁
箭十分锋利,入肉时并不甚痛,能听到锐器入肉之声,只勉强进了一寸,一阵大力传来,刀剑相击的一声巨响,铁箭握得不稳,
已从掌中掉落。
他抬起头,目光与面前站立的男子对视,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你肯跟着我前来,是因为你要死了!”慕容离的声音难掩愠怒,双手扣住他的肩膀,仿佛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他似乎浑然没感到剧痛,大笑起来,笑得极为张狂,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溢出。慕容离瞳孔微缩,冷冷道:“你想死,只怕没那么
容易!”
萧钧天看着他,笑得更是快意,那笑容像是有点轻蔑挑衅,又像是说不出的怜悯。
慕容离不愿看他的神情,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看着他晕厥在怀中时,又似乎觉得方才看着自己的神情实是令人心神荡漾。他用
衣袖擦了擦萧钧天脸上的血迹,想起方才被暗箭所袭,惊出一身冷汗。原本是想此人最不能抗拒的便是龙靖羽一般的温情款款,
若是自己体贴一些,说不定他便会心动,如今想来,即使再是温柔也是枉然,若是大意一些,说不定自己连命也丢了。
说不得,只好想个办法才是。
像是睡了很久,萧钧天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一时恍惚,竟是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得四肢极为沉重,便连抬起也是极难。他一惊之
下,立时清醒,只见身边坐着的男子握着他的右掌轻轻摩挲,似乎十分眷恋。
他四肢无力,真气在筋脉中运行至关节要穴时,便会阻住,却并不是被点住穴道的滞涩感。像是浑身抽空一般,并非不能动,只
是每移动一点,都比重伤时更为缓慢,甚至……无法将掌从慕容离的手中取出。
“你……”
“你醒了。”慕容离仍旧抓着他的手掌抚摸着,从指尖慢慢到手背,又在手背上慢慢摩挲,脸上似笑非笑,“不必担心,等到了
大燕,便会取出你身上的金针。”
原来是金针封穴。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原本是想挑了你的手筋脚筋,但我还是下不了手。若是用绳子铁链,又担心你挣扎之下弄伤自己。所以只用三十六枚金针,刺
入要穴之中,不会损了你的身子。钧天,我对你这么好,你不会还念着那个傻子罢?”
“你一次次地提,教我如何能忘?”他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道。似乎许久没有喝水,他的嗓子都在冒烟,声音也已嘶哑。
36.
慕容离不喜不怒,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道:“原是我不对,萧兄恕罪。”他从茶几上端了一杯茶,坐到床沿,浅啜一口
,顿了一顿,转过头对萧钧天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萧兄口渴么?”
萧钧天良久不言。
感到冰冷的目光直视,慕容离浑不着意:“萧兄为何不愿说话?难道是存着必死之心么?我却不知阁下竟是个懦夫,传出去,只
怕令南朝上下蒙羞罢。萧兄若想谋事,便应好好活下去,说不定会有机会杀我。”
他目光不似作伪,却是极为诚恳,令萧钧天颇为吃惊。若是活下去,未必没有机会……然而,若是没有机会,又会如何?
推测慕容离的用意,终是无法明白,他为何甘冒奇险,只为激他生志,除非他果真是动了真心。
萧钧天默然不语,却见慕容离慢慢抿了一口茶水,慢慢凑了过来,潋滟的唇上,闪着晶莹的水光。他慢慢凑近了,便要向他唇上
吻去。
这般情景,委实惊心动魄。萧钧天竟是失了神。
******
琴弦忽然“铮”地一声,从中断开。
龙靖羽怔怔看着,有些心绪不定。伺立在旁的一个僮儿说道:“大人,弦断恐非吉兆……”
“只是手一时重了些,不碍事。”龙靖羽推开瑶琴,想着前几日晚上夜入皇陵,打开棺椁,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指尖便有些微
微的颤抖。这些年他已很能控制自己,但不想一时露了痕迹,于是将手慢慢拢入袖中,说道:“你去倒壶茶来。”
不论盗皇陵乃是重罪,但是他的用意,已是其心可诛。随他一同进入陵墓的赵莼不会明白,他是想将尸首起出,以药物保存,使
尸首不朽,容颜永驻。
是犯了痴病罢。龙靖羽冷冷一笑,眼角却有些湿润。本来以为来日方长,谁知却是去日苦多,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但既然棺木
中无人,或可还有生的希望,只是这希望极为渺茫,只怕是慕容离也存了自己一般的心思,先他一步盗了遗体。
多日前知道皇帝崩了圣驾,他便觉万念俱灰,几乎想随之而去,若非当日在他面前发了重誓,日后辅佐萧棠为帝。然而新帝一登
基,便打压朝中旧臣,他也只得称病闭门谢客,只怕几年之内都不能受到重用了。
那僮儿已伺候他多年,知道他喜好,泡了茶后斟了一杯。他心神不定,端过来便喝。那僮儿本想提醒,却见他慢慢浑然不觉,喝
了下去,不由暗暗钦佩他内功深厚。
龙靖羽喝了茶,神情仍旧有些飘忽:“离天关还有多远?”
“回大人,大概还有三日的行程。出了天关就是北燕地境了。”那僮儿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眼疾多年,还未痊愈,如今一路易
容改装,急行向北,不知所为何事?”
龙靖羽并未回答,喃喃自语道:“还有三日……怎会查探不到消息?”翘首北望,却见北边乌云暗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职方司虽然不在他管辖之内,但主事却是他至交莫逆,要查京中往关外一路上有何可疑之人,也并非毫无可能,只是不能引起当
今圣上的疑心,那人的容貌自是不能绘出,于是只能沿路询问,谁知却是毫无消息。
不管如何,慕容离总是要回宫的罢。
他并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但如今却急欲一入北燕皇宫中一探虚实。
“大人,我们会不会找错了方向?或许并不是从天关经过呢?那人既然是北燕皇族,天关乃是险地,只怕他会绕道而行。”
“以慕容氏的为人,只会兵行险着,定会往天关而行。如果不从这条路,除非……”龙靖羽眉心微微一蹙,转过身,看向自己的
僮儿,“除非他知道我的行踪,故意绕了远路。”
那僮儿怔了怔,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慢声说道:“大人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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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处腾龙岛西南方的一座小渔村上,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负着行囊,正在路上缓缓走着,在一间草屋前停下,附近并没有行
人,他在门上敲了四下,三快一慢。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妇,默默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袱,那包袱沉甸甸的,显然便是一包银子。那老妇侧身让他进去,慢慢关上房门
,说道:“九公子有心了,每年都来这里一次。”
那少年微笑道:“这也没什么,只是赵夫人辛苦。”他脚步徐徐,神色间沉稳静默,凝如山岳,显然便是殷九。然而顾盼之间,
更令人心折。
他穿过内堂,来到后面的一个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房。房里十分阴暗,只在角落点着一支蜡烛。
床上躺着一个独臂男子,虽然仍然昏迷不醒,但发修得整整齐齐,并且束着,指甲也修饰得十分干净,仿佛只是小眠而已。显然
赵夫人将他照顾得极好。只是这个男子剑眉入鬓,面容之间尽是桀骜不驯之气,倒似乎更适合散发携剑,啸傲天下,而不是宛如
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
自从五年前萧激楚灰心失意,险些惨遭哥哥毒手,被他救下时,已是这般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五年。他担心自己哥哥放过萧激
楚后,必定会后悔,因此将人藏到这个小村子里,托付给这个老妇人照看。
殷九在床沿边的椅子上坐下,定了一定,说道:“萧二哥,我又来看你了。今年比去年要来得早些,只因为……只因为南朝帝京
传了消息,萧哥哥去世了。”他垂着头看着地上,良久没有言语,也并没有看到,萧激楚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