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夜幕已降,细雨如丝,在雨夜中缠绵而下。一段若有若无的琴声传来,在这雨夜之中,更是哀婉。
王福成点了灯笼,躬着背,在他身前缓缓走着,萧钧天脚步忽然停住:“皇陵附近,怎会有人弹琴?”
“是龙侍郎在十里之外修筑草庐,也不知怎地,琴音竟能传到此处。想必龙侍郎琴技高明,已是登峰造极。”
萧钧天不由恍惚了一阵。这五年禁宫守卫越发森严,外臣未奉宣召不得入宫,早以为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十年之后,琴
音虽变,却依然能撼动他的心神。他听了半晌,仿佛怔了,王福成只得小声说道:“陛下……那个,我们还是早些走罢,前面还
有落脚的地方。不然过了一阵,雨势要加大了。”
他冷冷看了王福成片刻,终于还是一言不发,转身疾步而行。王福成见他脚步忽然加快,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
得罪了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唯恐错了一步。
33.
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山下,附近果然有一户农家。主人是一对农民夫妇,看到他们到时,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会来,呈上
饭菜就回避了。茅舍十分简陋,且粗茶淡饭,令人食不下咽。萧钧天只胡乱吃了一些,寻思着之前让王福成不可露出行迹,但若
是像这般度日,实是苦不堪言,不如让这王福成赶快带着陪葬物去江南,也可引开对他的死尚有疑心的人,他则改道云间国,再
也无人知晓。
而那个人……自是再不能相见。即使能再重逢,心中虽会欢喜,但也避免不了彼此之间一味猜疑忌讳,徒增烦恼。
雨势渐大,房里的屋顶一滴滴地往下漏水,渐成细线。那农妇拿了几个破碗来盛,水声滴滴答答,响了一夜。萧钧天翻来覆去,
竟是一晚上没睡。
次日清晨,王福成已备好了马。他吩咐王福成离开,王福成大吃一惊:“陛下,你要老奴去江南,那枭骑该当如何处置?他们忠
心不二,不能跟随当今圣主,若不是陛下让老奴设法将他们救出,只怕他们已……已不能活了。还请陛下三思!”
原是他之前留下的一条后路。掌权多年,一日放下,委实令他百般不适,何况枭骑众人的确也跟了他多年。他沉吟一阵,慢慢说
道:“三个月后,你带着他们到贺城去,到时自会相见。若是等我不到,那便不必等了,让他们散了罢。”
王福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颤声道:“不知……不知陛下去往何处?老奴只愿伺候您左右……”
“不必了。”他牵过一匹马,看那马十分神骏,心情也愉悦几分,用手理着马鬃,浑然不理王福成的哭哭啼啼。“陛下,你若是
怪老奴伺候不周,自可辱骂老奴,为何要将老奴逐去……老奴心中实是……”
“你烦不烦?”萧钧天有些不快,翻身上了马背。
“宫外不比宫里,凡事都要银钱,这是老奴带的银票,陛下千万带在身上……”王福成慌乱的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便要给他。他
看了一眼,只见其中竟有十几万两之多,只怕也是多年积存所得。这王福成虽然别的不成,但在这方面似乎已是个中翘楚。当下
一笑,也不多言,随手拿张:“剩下的你自己留着,用不完就给延青他们罢。”他一拉缰绳,便已策马扬长而去。
沿着官道无惊无险地出了外城门,一路向西北而行。京畿一带十分繁华,走了五六天行人才少了一些,从早走到晚,也不过才路
经一个小镇。直到这时,他才隐隐发觉,一路上似乎有人跟踪。此时身上穿的依旧是王福成当日拿给他的粗布衣裳,手中是在京
城是胡乱买的一口铁剑,而且他神情疲倦,满面风尘,委实不像十余日前手握天下大权的一国之君,这个样子居然也会引起别人
注意,只怕还是故人。难道是萧棠手下的人?
微一沉吟,他便已知道绝然不是。此时正是新帝登基之时,纵是萧棠对他还有一丝亲情,知道他不死,也必然会赶尽杀绝,而不
会让人一直尾随不辍。他已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跟踪的人既然不出现,就也不去理会。
这一日纵马而行,忽闻水声潺潺,循声而去,却见不远处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河。河岸野花烂漫,青草郁郁,忽然便觉困顿,于是
下了马,将马牵去饮水,坐在岸边一棵树下遮阳。正要将干粮取出时,忽然听到蹄声自远处而来,转身看时,马声长嘶,已然停
下。
马上的人跃下马背,牵着马缓缓走近。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裳,马却白得毫无一丝杂色,肤白莹玉,眉目如画,依稀宛如当
年,只是脸上的笑意更为阴沉。
“萧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萧钧天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几日尾随在身后的竟然是北燕的细作,此时却是没有直起身,仍旧靠坐在树下,只是握紧手中铁剑,
不紧不慢地道:“北燕政事怕是极少,连皇帝也般游手好闲。”
慕容离笑意不改,施施然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悠然道:“你不是很怕死的么,这几年将皇宫弄得像铁桶似的森严,让我好生
想念,却又不得相见。如今怎舍得出宫了?是不是被小狼犊子给逼的?”
萧钧天见他没有逼近,握剑的手却没有移开,缓缓说道:“总好过有些人,连儿子也没有。”
慕容离再是镇定,此时也不由脸色微微一变。他后宫中妃子争风吃醋,即使有难得怀孕的,也被别的妃子害得小产,这几年的确
连一个皇子也没有,唯一的一个公主也是生下来就重病缠身。
慕容离悠悠一叹,道:“后宫会如此紊乱,乃是因为一少位皇后。不过日后若无子嗣,也自有兄弟,不劳阁下操心了。”
萧钧天看着这个仍不改轻佻的男子,不由微微皱眉:“不知慕容兄远道而来,所为何事?若是想以此胁迫南朝当今皇帝,怕是打
错了主意。”
慕容离轻描淡写地道:“萧兄如今无后顾之忧,悍不畏死,若我再以性命相逼,岂不成了傻子?如今你自负无愧于人,撒手而去
,却不知那些之前你亏欠过的人,你又将如何对待?”
“不知阁下所言为何?”
“有一个人为了你日思夜想,夜不能寐,甚至为了你放弃举兵南下,你却对他冷言冷语,从来未曾好言以对,难道不是有所亏欠
?”
萧钧天看了洋洋自得的慕容离半晌,无言以对,只得说道:“别人待我再好,那也是他心甘情愿,与我何干?当年你忽然退兵,
乃是因为北燕各部族群雄背信,结盟一朝分崩离析罢?但在兵荒马乱之时,你还能从容退兵,的确令人不得不服。”
“以你心性,理应御驾亲征才对,想不到居然能忍住不出,实在令人十分瞧不起。”他眼角一挑,不像轻蔑的样子,倒像是有些
不悦。
萧钧天不由暗忖道,若是当初御驾亲征,自是又会遇到这疯子劫持。脸上神情却是淡淡:“南朝殿上良将如云,岂用我亲自出马
?可惜阁下竟是退兵了。”沉吟一阵,终于还是问道,“不知你如何知道我未死?难道竟是有人泄密不成?”
慕容离当下只是一笑,道:“这几年我虽不能入你深宫之中,但却有细作潜入皇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报。知道你的死讯时
,我伤心欲绝了一个晚上,想到以后不能与你共赴巫山云雨,心中宛如刀绞。但后来一想,你这老狐狸怎会就这么死了,定会留
下后着,于是让人日夜看着皇陵和城门。果然你这个人如此自负,连易容也没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城。”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但的确知他甚深。萧钧天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河边,站定脚步:“如今你从北燕赶来,不会只是想对我说这
几句话罢?”
“那自然不会。”他微微一笑,“这次我带了不少人来,你该不会以为可以水遁吧。”
萧钧不由抽抽嘴角:“这么说来,你是一定要我跟你走了。”
34.
慕容离脸上的笑意更深,眸中仿佛光华璀璨:“以前我就诚心诚意邀请过你,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五年了都不肯答应罢?若你
不肯,我也只好用强了,到时你可不能怪我。”
“既然如此,那便走罢。”萧钧天不紧不慢地说道,缓步走到正在吃草的马前,挽起缰绳,翻身上马,对慕容离说道,“难道你
要等我反悔么?”掉转马头往前飞驰而去。
慕容离没想到他竟然会答应,微微一怔,虽知他只是缓兵之计,却也浑然不放在心上,朗声大笑,跃上马背,催马追了上去。
纵马狂奔数十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两腿酸麻,汗流浃背,萧钧天渐渐放缓了马速,听到一直紧跟在身后的马蹄声赶了上来
,与他并辔而行,神情气色依旧如常,转过头看他一眼,笑笑说道:“若是你一直纵马而行,我可要追不上你了。”
其实他马术虽好,但体力却已不济,听出慕容离此话竟有恭维之意,萧钧天颇有些诧异,一时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天高云低,万
里无垠都是一片碧绿青草,心中虽疑惑慕容离的人马会在何处,脸上却是十分平静:“是直往东北而去么?”
慕容离眸光闪烁,微微而笑:“正是。我当真想不到,你竟会答应我去大燕。”略略转过头,嘴角起了一丝笑纹,眼睛看着他,
端是魅惑销魂之极,“难道是又想着逃走?”
“既然去何处都是一样,北燕又如何?难道你那里是龙潭虎穴,去不得么?”
慕容离哈哈大笑,说道:“不错,萧兄原本便是这般爽快之人!”他从马侧解了一袋酒囊,饮了一口,随手向萧钧天一掷,“接
住!”萧钧天依言接了,酒浆洒出一些,香气扑鼻而来,仰脖子喝了一口,喉间仿佛火焰灼烧,浑身热血奔流,涌遍全身,不由
赞道:“好酒!”
慕容离只是一笑,说道:“现下也不忙着回去,神山现在风景正好,我带你到那里去看看。”
慕容离似乎与印象中的颇为不同。萧钧天心中虽觉诧异,但世易时移,每个人都会变,自己又何尝不是变了不少,于是也不去多
想,两人并辔徐行。
“若是神山在天边就好了。”慕容离忽然轻轻一笑,“如此一来,我们便能这般走上一世。”
慕容离口口声声说深恋于他,难道竟是真的?萧钧天有些心惊,转过头看着他,只见他肤白胜雪,睫毛极长,竟有一种艳光照人
之感,令人心动。
似乎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慕容离幽幽一叹,仿佛无限怅惘地道,“你也不会总惹我生气,和别人勾三搭四。”
萧钧天不由哼了一声,方才乍现的恍惚似乎也只是酒劲上涌的错觉,一夹马腹,独行在前。美人总会让人意乱情迷,他也并不讳
言,慕容离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即使偶然心动,也只是置之一笑罢了,不会让自己陷入太深,毕竟此人乃是一世仇敌。
慕容离拍马追了上来,笑道:“不会是生气了罢?难道我说的不对?”看到萧钧天沉着脸,却是一言不发,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奇
特的光芒,依旧笑道,“那么多年不见,你似乎一点没变,只是……变得似乎更诱人了些。”
萧钧天不由暗暗皱眉,慕容离每次开口说话,都会越来越难听,也不知他身边的人如何忍受得住。他不愿在与慕容离争口舌之利
,换了话题说道:“你我相识多年,对对方可谓心知肚明,你无缘无故改道去神山,其实另有目的罢?”
“不错。”慕容离肃然说道,“神山乃是我族中的圣山,传说在神山上拜祭过的夫妻都会同偕白首,所以定要带你去看看。”
萧钧天知道他不肯说真话,虽是猜出几分,却也不愿说破,说道:“这种无聊传说必不可信,但神山风景雅致,闻名久矣,想不
到竟有此机会。”
两人言不及义地闲聊了一阵,慕容离谈兴颇浓,可惜萧钧天却是心不在焉。除了言谈间的戏弄外,慕容离对各地风物也知之甚多
,萧钧天虽嫌他无聊,却也暗暗佩服他见闻广博。所幸的是,慕容离除了言语轻薄之外,并没有无礼的举动,只除了两人投宿时
要了一间客房。
“想不到北燕这么穷了。”萧钧天神色极为不悦。
慕容离言笑晏晏:“若你不想和我睡,便与他们打通铺?”他随手指着客栈中的客人,几乎一大半立刻站起,躬身道:“公子万
安!”
“你这排场大的很啊!”他不咸不淡地道。
“在萧兄面前,哪里敢称得上排场?萧兄若是看着不嫌寒碜,余愿已足。”慕容离轻轻击掌,众人俱都坐下,又恢复成寻常行商
的模样,浑然看不出易容假扮。但掌柜已吓得两腿抖得如筛糠一般:“二、二位……请跟小人往这边走。”
慕容离已靠了过来,挽住他的手臂。
“你想做什么?”萧钧天皱眉。
慕容离轻声笑道:“我都忍了五年,如今你活色生香地站在我面前,教我如何忍得住?”
“不是两情相悦,岂不是好没意思?”萧钧天挣扎不脱,只得忍住。
由于掌柜就在前面带路,两人声音都放得极低,待进了房门,慕容离立时便将掌柜赶出去,闩了门。
“所以我正是要你心甘情愿地爱上我。”他嫣然一笑,解了外裳,随手抛到椅子上,便欲再解。
“你脑子里尽是想着这种事么?”萧钧天气得脸色发青。他手中虽有剑,但现在这一口长剑似乎也只能用于自尽。想不到居然有
一天会被逼到这般境地。
慕容离甚是无辜地看着他,眼里却闪着笑意:“我只是想给你看一下五年前你刺我的一剑,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顿了一顿,又
道,“不过若是你想,我勉为其难也无不可。”
看到萧钧天鄙夷之色,他笑嘻嘻地脱了中衣,说道:“来罢!”他除去中衣,登时露出下腹一个剑痕,那剑痕狰狞之极,可见当
初刺得极深。他向着萧钧天扑了过去,萧钧天侧身避过,他便扑了个空,只得怏怏躺倒在床,幽怨地道:“唉,独守空床啊!”
萧钧天不由气结,却见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余地方,打个呵欠,道:“早点歇息罢,今天也累了。”看到他沉吟不语,他又笑道:
“既然五年都忍得住,现在又算得什么?今夜我不会逾矩,你放心便是。”
听他这般辩解,萧钧天也自觉似乎过于谨慎。在马上颠簸一天,的确十分困乏,于是依言在他身边躺下,长剑贴身放在一旁,双
目紧闭,却是不敢稍有懈怠。
只听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停了,想必已到三更,忽然听到慕容离轻声唤道:“萧兄!萧兄!”他心下起疑,并不应声。
只觉一个柔软的物事贴近他的唇瓣,游移了一阵,气息轻轻吐到他的脸颊上,耳侧上,鬓发上。
微热。
他心中怒意大盛,按住剑柄的手悄然握紧,只听他的声音微带嘶哑地道:“为什么我竟然一直不能忘记你……”若不是他认得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