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见到苗人的活尸就能让你心头好过点?夏离,你如此偏袒,还敢狡辩无关你自身立场?”官轻痕眉间一挑,怒极反笑,“可笑!”
“官、轻、痕!”
活尸啃完手头生肉,抬起呆滞无神的眼窝,迟钝扫过眼前不远处,正争执不下的两人。受生人血肉吸引,它抬起一只支离破碎的脚,往前迈了一步。抖抖颤颤站好,又迈起另一只脚,朝前再进一步。
待到雏雁察觉时,腐尸已来到距离他们不足三步远的地方,正伸长手臂,往她背部抓来。
“教主小心!”女子发出一声惊叫,将官轻痕用力一推,同时自己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腐尸凌空抓来的带有腐蚀作用的手掌。
官轻痕与雅同心首度意见分歧,正值气怒攻心,不防给她这一推,脚底一个趔趄,往后一倒,险些一脚滑倒坐地。
幸而他身手了得,短暂失衡后立刻回稳身形,胸口却忽然袭上一阵剧烈干呕,直冲鼻端:
“呃!”
他捂住唇,俯下身,脸色陡然一片惨白:“恶、恶唔……”
腐尸一抓落空,呆滞的又迈前一步,向他逼近;官轻痕心绪激荡,捂着唇干呕不止,双腿发软,压根抬不起身来避开活尸侵袭。
已滚开数丈远的雏雁救援不及,眼见那长着斑斑烂疮的手就要触摸到教主身子,失声尖叫。“教主——”
一颗石子砸到活尸头上,受到攻击的活尸本能回身。迟钝的眼睛转动,看见它从前的主帅手中拿着数块石子,脸上是以它如今的智商,参详不透的复杂表情。
“过来,到我这里来。”雅同心再扔了一块石子过去,把它的注意力从官轻痕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轻唤,声音刻意放得沉稳,是召唤将士回营的温柔。
如受蛊惑,活尸跌跌撞撞,一步一顿,摊开手朝雅同心走去。
官轻痕呕得几乎要将隔夜的饭食都翻吐出来,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双眸迅速蒙上难受的水雾。他勉强支撑着身子,抬头往雅同心看去,只见活尸已走近他,要伸手去抓过雅同心的手臂啃咬。
“夏、离,快避……”他咬着牙,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眼。
雅同心充耳不闻,目不转睛盯视活尸靠近的面庞,慢慢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
用官轻痕与雏雁均无法听到的声音,压低嗓音,他轻轻道:“到这里就够了。以吾皇的名义,安歇吧,大雅子民。”
袖袍中飘出一片淡蓝色烟雾,裹挟着颗粒状的化尸粉,纷纷洒洒落在僵硬住的活尸躯干上。头颅开始跌落,继而是四肢,最后整具活尸,悄无声息化作一滩臭气熏天的浑浊黄水。
雅同心默然伫立在那滩尸水前,方才与官轻痕失控争执的眦睚欲裂表情渐渐隐去,又恢复了与官轻痕熟识以来别无二致的那个男子。只是垂下的眼眸中,深深的掩埋了一些新的东西,带着不为察觉的情绪。
雏雁搀扶着官轻痕,后者苍白着脸,直起身来。雅同心亦同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大雅四王爷的眼眸,平静如水,一丝波澜也找不见。仿佛刚才失态怒吼、针锋相对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官轻痕仔细在他眼底找寻情感波动的迹象,末了却是失望。
这副一潭死水的模样,他在他屋中见过一次。当他坚定回绝他感情、称自己对他绝无它念的时候,当时雅同心露出的就是这种哀莫大过心死的神情,拒绝他的靠近。而这一次,他再度冰封情绪,却做得更为彻底,官轻痕甚至看不到温度骤降的过程,剔除了冰寒,内中只是一片静寂的空茫。
那人四平八稳的说:“教主身子不好,当以调养为要。关于活尸的问题,容后再议不迟。”
好生平静的口吻。
官轻痕静静的想,一点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活泼朝气的夏离。
雏雁看到自家教主的脸色,随着雅同心的话落音,更加的惨白了,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担忧地轻道:“教主……”
官轻痕抬手制止了她的继续开口,他凝视着雅同心,缓缓道:“本座看淡了你对故土的感情。强求你抛下中原人氏的身份成为莫谷首座,是本座思虑不周。”
雅同心没有说话。
官轻痕站直了身,语气如同对面雅同心的面色一般平静无波:“本座现在纠正这个错误。你不愿为莫谷出力,今日即可离教,恢复自由之身。”
雏雁惊于官轻痕的决断,一大段进言在喉间打滚,几欲冲口而出——教主不可,夏离知晓莫谷的各条要道,亦明白我教的兵力部署与战略安排,包括活尸士兵他亦看在眼里,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将人放走,让他带着情报去投诚大雅——!
雅同心的眸子忽然灵活了起来,仿佛突然间恢复了生气,嘴角甚至牵起了笑意。
微微笑道:“教主多虑了,夏离从未提过要叛离教主。”
这回轮到官轻痕一语不发,秀美眼眸微阖,等他下文。
“夏离自幼受四书五经教育,天地纲常,万物循环,奉行死者入土为安的理念。倘或有一坯黄土安坟,逝者亦能安然进入轮回转世,投胎另觅因果。”淡笑道,“初见死尸离土,再度行走如生,夏离不过一时激动,才会那般失态,冲撞了教主。一切只因尚未司空见惯罢了。”
官轻痕深深看他,默然一会,道:“你如此轻易便能改变观念,认同此法?”
“根深蒂固的见解,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化消,只不过为了教主,夏离愿意尝试。”专注盯着官轻痕苍白的脸色,雅同心话语裹蜜,柔和道,“教主,你当知夏离的心——”
第三十一章:疑窦(上)
与他一母同胞的几名兄弟姊妹相比,雅同心不算擅长撒谎。直言不讳惯了的人,心思不如平日绕圈说话者机巧,嘴中说什么,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
若眼睛无法掩藏情绪,即便再巧舌如簧,亦是徒劳无功。
官轻痕凝住了他的眼眸,深深看进里面去,妄想探出几分诚意,劝说自己能够相信他的口中之言。
“教主,你当知晓夏离一颗心,全数寄托在教主身上……”同样一句情话,一个时辰前听来是拳拳赤诚,炽热温存;换做当下此刻,那人仍然柔情蜜意的重复,在他眼里却找不见相同的温度。
官轻痕移开视线,垂下眼帘,薄唇缓缓勾笑。
是吗,本座当真知道你的心?
相识以来,惺惺相惜,另眼相待,看中的不过是你的才华与天赋。至你感情忽起波澜,本座后知后觉,措手不及;及至如今察觉到立场迥异,亦是缘于先前的误判形势。本座到底知你多少,现在开始,又能信你几分?
他将话题淡淡岔开:“夏离,今日你所见活尸,仅为失败品,因而寻常化尸粉得以轻易将之毁去。若面对的是最后成品,你我三人均将成为脱出控制的活尸腹中之物。身为他日即将掌控这些特殊兵器的将首,你当时刻谨记未雨绸缪,万万不能一步踏错,导致全军身陷险境。”
“教主……”雏雁低声示警,就连她这名与夏离交陪不深的外人都能看出那中原小子身在曹营心在汉,难道教主会分辨不出真假?
官轻痕恍若未闻她的小声提醒:“今日你冲撞本座,本座顾及你心情,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但日后若再有此等情形出现,教法森严,必严惩不贷!”
雅同心追问了一句:“教主说今日所见并非成品,敢问成品是否亦在此洞穴中——”
“时机一至,自会让你知晓。”官轻痕道,“现有一事交代你去办。研制阶段,活尸数量尚欠,未能真正形成出兵打仗的气候。你若确然已放下立场,诚心护教,便带二十人从此地出谷百里,沿途刨掘所见坟冢,将内中尸首全数带回教中。届时,本座会择机让你全程参与活尸的炼制。”
刨人坟冢……
雅同心脸色微变,片刻迟疑,尽收官轻痕眼底。
“感到为难?”
“不,”雅同心立刻接口,“夏离会尽力而为。夏离对腐尸炼制抱有极大好奇,还望教主能不吝赐教。”
“会的。”银发教主负手转背,淡漠应答,“忠诚之人,必有回报。”
——夏离,既说钟情本座,就让本座看看你的用情至深,能够到什么程度。
——莫谷和中原,你选哪边?
他捂住心口,那里鼓动着一阵酸涩的疼痛。尽管在自问的同时已经知晓男人闪烁的眼神中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却依然希望能够有奇迹发生。
“教主,让雏雁先服侍您回去休息。”
他脸色依然不好,雏雁看着颇为担忧。方才事出突然,她没留意教主是为何突然开始干呕,但他一向善于调理,在雏雁印象中,教主还不曾身体状况不佳到这个地步。
雏雁一说,雅同心亦向前走了两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该表达自己的关心,而且,官轻痕反胃的频率与状况,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官轻痕轻微点头,由着雏雁一手挽住自己臂弯,朝山下走去,却制止了雅同心的跟随:“本座回去自行调息即可,夏离,你速速挑选教众,子夜前务必将本座交付的任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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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地处深山老林地段,豺狼虎豹经常出没,为防止尸体给野兽拖走啃吃,当地人们多将为亲人精心建造的坟冢,掩埋在野兽罕至的隐蔽之处。这类坟茔别说挖掘起来很费时间,若非本地人,光是要找到准确方位,已属相当不易。
官轻痕嘱咐雅同心刨掘坟冢,所指当然不是苗疆之人的安息之处,而是零星散落的孤坟。跟随雅同心一同出谷执行任务的教众都深知,那些孤坟中埋葬的大抵是误入密林的中原百姓,以及前阵子轻率冒进苗疆、死在莫谷教所设毒阵外围的大雅士兵。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些人冒冒失失闯进莫谷领地,同他们多年前的大雅先祖一般不尊重他们苗人的生存空间,如此即便挫骨扬灰,也不会让人心生怜悯。
日薄西山,最后一缕光线被暮霭彻底吞没,二十人的队伍中又传来报告发现中原人尸首。
雅同心回身望了望给翻掘出来,厚厚实实摆在一起已有二十来具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喉头一阵火烧的燎痛。
除少数布衣百姓外,至少有十具以上,是最后跟随他的那些士兵遗骸。
当日他同雅月圆率军深入,起初中毒受伤的人,还能陆陆续续被抬回王城救治;随着队伍的推进,回程变得愈发艰难,好些人即使接到雅同心送返中原的命令,也没能成功走出迷宫一般的林子,最后又伤又累的倒毙在这块土地上。究竟死伤多少,自从强制逼迫雅月圆离开自己身边后,雅同心就再也没有心思算计过。
如今,那些人的音容笑貌,随着他们的尸骸给曝露荒野,一同再现在主帅眼前。
至夜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雅同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顺带抹去的还有眼眶中难以压抑的热度。队伍再一次停顿下来,熟悉的铁铲、凿子刨掘声不知多少遍的响起。
他举目望望,前方有两条小径,各自延伸向东西两方。东边那一条路线,再走上几日,便会抵达当日他和雅月圆分手的地界,如此想来,一路应当皆是手下士兵的尸骨。要挖坟,沿着东侧行进最为妥当。
又一具衣衫褴褛的士兵遗骸露出地面,雅同心调转视线,不再逼迫自己正视那副好似谴责的死者遗容。
前方引路之人回禀:“首座,前方有岔路,咱们走哪条道?”
雅同心道:“西侧。”
第三十一章:疑窦(下)
官轻痕返回寝室,摒退左右祀鬟,褪下外衫自己诊脉。脉息平稳悠长,搏动有力,适才的一阵阵作呕并无体现在脉象上,查不出丝毫不妥之处。
但那股掏心挖肺的呕吐着实让谙熟药毒的教主心有余悸,不欲在寒疾刚去的当口,又添新的古怪病症。再三犹豫,终于还是嘱雏雁唤来教中年岁较长的医者为自己再度看脉。
由于他身患异疾,自小只有前任教主和他自己料理身体情况,莫谷教虽有数名行医多年、见多识广的老医者,却从未近过教主的身;忽蒙教主召请,老医者好一阵激动,受宠若惊的赶来。
皓白如玉手腕搭在桌案上,由着白发苍苍的医者翻来覆去在他左右腕听了片刻,房中一片沉寂,连根针掉落地面的声响都能听见。
医者琢磨了好久他的脉,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狂喜的心情陡然低沉下去,以为教主在拿自己开心。
沮丧道:“教主脉象别无异常,无论精气元均是饱满充盈,莫不是想考验老夫医术?”
眼眸轻阖的人,慢慢睁开眼皮:“……没有异状?”
“教主身体健康,脉搏稳定,老夫可以打包票。”
官轻痕道:“本座以为你家世代行医,或许能看出几分端倪。看来这病,颇是棘手。”
他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有多焦虑,医者满肚子疑问:“教主确有感觉到某处不适?”
“……你退下吧。”
待医者满头雾水的离开,官轻痕忽然听到一阵细不可闻的嘶嘶声,好似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侧耳细听,那声音若隐若现,听不分明,几疑是错觉。
“雏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蒙面女子愕然摇头:“这房中只有教主与雏雁两人,雏雁没有听见旁的动静。”
嘶嘶——
嘶嘶——
仿佛蛇类吐信一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官轻痕听得分明,是从自己床底传来。
蹙起眉峰,官轻痕指了指床底,站起身的同时手指已去随身药袋里捏了少数雄黄。雏雁会意,轻手轻脚接近床榻,陡然将披垂下来的床单掀开。雄黄粉末从官轻痕手中脱手洒出,落了一地淡黄。
床底没有盘踞着他们想象中的毒蛇,雏雁俯身往里看了一眼,惊呼出声:“这——”
在床底靠近墙壁的那一侧,静静躺着一颗拳头大小的蛇卵,发出幽幽冷光。
“蛇蛋……教主房里何时爬进来这种东西?”
官轻痕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有听错,方才确实有一条蛇在他房中发出嘶嘶的吐信声,是那条蛇,在他床底产下了一颗蛇卵。
但,怎有可能?
他的房间四周均洒有防范毒物、虫蛊的药物,即便再强悍的毒物要通过,也会花费不少功夫甚至闹出极大动静,而他和雏雁两人都在房中,以他俩的敏锐,竟然毫无察觉。
那条蛇是怎么爬进来的?为何要在他的寝室中……生产蛇蛋?
眼前忽然闪现回当日夕断地里的场景,他和夏离被蛇群有预谋般的逼到谷底,遇到一只身形巨大的蛇王,那只蛇王自始至终旁观了他俩交合的过程,并且,在夏离抵达高潮、泄身在他体内的同时,蛇王亦摆出了射精的姿态……
之后,他服下了蛇王遗留给他的蛇胆,那蛇胆的形状,与今日所见蛇卵,竟是有七分相似。
官轻痕蓦然苍白了双唇,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眸,胸口又一阵翻滚的酸水上涌。
难道,这种让人难以把握的病症,这种似寻常妇人害喜般的症状,会是——会是他中了那只蛇的陷阱,腹中孕子的缘故?!
他腹内有了……与夏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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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
朱红木楼外,一道湿漉漉的人影立于门口,俊脸苍白,浑身上下都在往下嘀嗒嘀嗒的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