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讲啊!哪不是这个开发案,你是想欲叫咱大家呷啥?咱西线地区穷到要死,种啥死啥,自古以来咱的少年人若是不出去打拚,咁有钱当赚?咁活会下?现在这个开发案虽讲是有可能以后拢用外劳,但是!你、恁大家也不要 记!他大公司是有出钱来买咱的土地!他出的钱是有够咱大家爽快活到后世人也用不完的多!按呢是有啥不好?」
底下一片安静,里长伯的换帖兄弟哼哼着补上最后一击:「你就不要自己有法度呷饱穿烧,就当作别人也跟你同款这呢好命!」
班导整个人都僵住了,没有人敢再说什么,反对或是同意的声音都不见了。整间活动中心沉默很久、很久以后,班导突然指着某个角落大叫:「田振雨!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出来反对!你明明也不肯卖地的不是吗?」
田振雨!
我一惊,本来就贴在玻璃上的眼睛更是直直盯着班导手指的方向。
那是活动中心最靠近厕所、最偏僻也最小的角落,田振雨高大的人影就斜斜靠在墙壁上,抱着胸,不说话也不动,直到班导突破人群,把麦克风戳到他下巴时,才猛然爆出一声「干!」
我赶紧从原路钻出小阳台,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从活动中心外绕路跑去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侧门。
盖满几十年来风雨尘土的咖啡色玻璃门那一侧,田振雨推开所有伸到他面前的麦克风。
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或是生气的情绪,只有一种淡淡的失望。
「我不管恁按怎决定,照惯例,妈祖宫那片土地是早时祖先共同买来献给妈祖娘娘的地,要卖,先问过祖先愿不愿意;续来,是恁大家长房的决定。各家长房若是要卖,将地契拿来,大印撜撜,我会帮恁把手续办好……续来无我的事啊。」
他愿意让大家卖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么珍惜四海宫附近那片地的田振雨,居然同意卖地?
「为什么?」
我管不到现在冲进去被抓到的话会被爸妈骂成什么样子——抓住田振雨,问清楚到底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可田振雨只抬眼看我一下,嘴角扯了扯。
很沉很沉的低音,大手粗鲁地压着我的头,他轻轻摇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要卖地?还是要对不起你从那天起突然就消失?我他妈的要你的对不起干嘛?我要的是你的解释啊——田振雨!
——什么都不讲,只丢一句对不起就跑了,你以为你是什么琼瑶剧的经典悲情男主角为爱走天涯吗?
白痴!
可是不管我怎么骂,怎么跳脚,四海宫的门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开过。所有相关的卖地业务,田振雨全交给四海宫隔壁的代书刘大哥负责。
当我陪爷爷拿着地产权状去刘大哥那里时,他倒了杯茶给我,忽然伸手搓我的头,露出个很柔和的笑容。
「不要太难过。阿田他只是去做他该做的事。」
「我才没有难过!」
我想也不想的先骂一句脏话,被爷爷生气地拿拐杖敲脑袋后,才哽着喉咙大叫。但刘大哥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大吼大叫,他又给爷爷倒茶,忽然低下眼睛看着红陶茶壶很久,才把视线移到爷爷放在原木桌上的那张地产权状和卖地契约书。
他脸上表情非常温柔,温柔到几乎让我觉得他要心碎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想,阿田他唯一在乎的、唯一不希望误解他的,大概就只有你了吧。所以,」
刘大哥正了正身体,在椅子上深深地对我低下头。
「请你……原谅他。」
干——我连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要对我道歉的理由都不知道了,能原谅个鬼?
我憋了好大一口气在嘴里,胸部鼓得像只准备求偶的水蛙似的,最后却只能对着刘大哥温柔的笑脸泄出那股气,泄得干干净净,一口气瘪得跟张纸一样,再也吹不起来。
一天又一天,没有田振雨在街上、在四海宫、在田里神出鬼没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和通过开发案的村子一样,面目全非。
我开始在半夜因为做了恶梦而惊醒,却怎么都脱离不了梦中最后田振雨对着我说对不起的声音馀波;只能抱着膝盖,靠在床头傻傻数着一夜之间忽然塞满整个村子、在马路边大吵大闹的外劳人头等天亮。
然后捶窗框、捶床头、捶所有我捶得到的东西,骂自己不要这么没用,田振雨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我要这么难过?
可总是有那么几天,我不知道这个村子以后会怎么样;也总是有那么几天,我惊醒时发现枕头湿了一半。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时间并不因为田振雨的消失而自动停止,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月亮也还是在一堆路灯的光里努力发亮。
暑假正式开始的那天,教官依照约定,签发销过完毕的通知单给我。
「我想你应该很讨厌教官吧。」
他很意外地,竟然不是用他出了名的那种拉得长长的腔调说话,但还是很怕流汗似的,用力拿着一叠卫生纸擦下巴。
「讨厌到想杀了他的那种心情,其实,我以前也有过。」
他笑了一下,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那时候啊,念军校的时候,每次只要一拿到实弹射击的训练枪,我就想对着教官开枪。真的,只差一点就开枪了。」
小小的教官室里很阴凉,我听着大电风扇嗡嗡转着的声音,突然觉得这电风扇很通人性,正努力地想填补小小办公室里只有我和教官两个人在的巨大空洞。
空空的办公室中,教官的声音奇异地变得很远、很长,就像外面树上的蝉,长长地、远远地唧了一声,被风吹过去,高高地送上天边的灰色云层,换成一道雷声落回人间。
「我常常会想,念军校的那时候,为什么我不能开枪?」他放下卫生纸,短促地笑了一声,突然抬起头正面面对我,「我到现在还是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真丢脸,都要四十岁的人了……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找到答案……如果是你,大概可以吧……」
雷声越来越大,隆隆的声响好像就落在自己身边似的。整个天空都在为十几分钟后要落下的这阵西北雨作准备,闷热、黏腻、阴暗和潮湿。我努力在没有开灯的室内寻找教官的表情。
「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轰隆!隆隆隆隆……轰!咕隆隆隆……
闪电一下子劈开沉闷的雨灰色天空,我看见教官一愣,想到什么似地接着一笑,终于放松下来地瘫在他的旋转椅上;我第一次看见教官的脸上有这么满足的、安心的笑。
可是这个笑容却不持久。
有人慌慌张张从走廊上奔跑过来的声音和第一滴雨一起到达教官室,而那个人快要崩溃的大叫声也和更加巨大的雷声一起撞了进来。
「吴老师、吴老师他、他……」
我从没遇过这么大的雷阵雨,也从没看过学务处主任的表情这么惊慌,以至于他接下来说的话对我而言,都像是西北雨中的雷声一样响亮,却断碎得无法连贯成一整个句子。
「吴老师他、他在石化工厂的那块地上、咳咳……在那块地那边、咳、自、自……焚了……」
雷声轰隆一炸,蓝白色的闪电唰地把所有人和场景都照成鬼片的阴森森模样,教官僵硬地挺起他的背,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越来越不懂大人这种生物在想什么了。
惊吓、错愕、不敢相信、无法理解……很多很多的情绪都在医院门口,被班导的家人、医院的护士、学校赶来关心的教官和老师、记者挤出骑楼;让每一滴比我小指头还大的雨沿着衣领倒灌下来的那一秒,一起被冲个干干净净。
我在雨里看着班导的老妈妈发疯似地捶打所有意图靠近她和班导的人,尖叫着、哭泣着、愤怒地……绝望地尖声喊着:
「你们逼死我儿子还不够吗?还想对他做什么?他都已经死了!是你们逼死他的!要不是你们说要卖地!要不是你们说要办什么自助会,他会死吗?都是你们害的!还我、把儿子还给我啊!冠廷乖、不要怕、不要怕喔……妈妈在这里……不痛不痛,不痛喔……冠廷……把眼睛张开好不好……廷廷……妈妈、妈妈现在就带你回家……不痛喔、不要哭……廷廷……」
而那个苍老的爸爸独自站在头发花白的母亲之前,不是课本里描绘的非常雄伟的山,也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非常坚固的挡雨墙——我看着他的背影,雨不停从我头上扭动着滑下眼睛、滑下脖子、滑到胸口……从雨里看出去的世界,都被雨溶化成一片水灰色的哀伤。
到底为什么?谁能来……告诉我……为什么……?
我把脸埋进手里,雨打得我好痛。
雨声哗哗——哗哗——忽然间在班导妈妈失控的尖叫声里,我听见好几个细小的声音,夹在雨声里很不明显,飘呼呼地一会儿在右边响起来,却又马上在左边听见它。
『是时候了……』
『呐、呐,是时候了……』
『时间到了唷……』
『……走吧、走吧,时间到了……』
『来了……时间来了……』
『该走了……该走了……』
『出发吧……走吧……』
出发什么?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往四周一看,不过一眼,似乎被雨水冲走、听见班导自焚的那种恐惧感马上又弹回身上,蛇一样的从脚底窜上来。
是妖怪,不知不觉中快半个月看不见的妖怪们——像是电视萤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样只有一层薄影,在雨里发出淡淡灰色光的妖怪们,嘿嘿笑着围住整个医院。
『再也不要忍耐了……』
『不用忍耐了……』
『忍耐是没有用的……』
『让人类,见识我们的厉害吧……』
『出发、出发、出发……』
——救命!
我喊不出来,身体僵在雨中动弹不得,就连眼睛也没办法转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妖怪们慢慢往医院门口那群人的中央飘去。
风渐渐大起来,强硬地扫飞雨滴,等那群人发觉不对,轰地散开来的时候,妖怪们已经在班导母亲的头顶上结成一团球——深得快要变成黑色的灰色光球——慢慢地自转。但是四周的人都看不见似的,几个也许是班导亲属的人一边擦泪,一边伸手去扶终于平静下来的班导母亲。
他们不觉得奇怪吗?
刚刚还绝望得像个疯子一样的班导母亲,这时候脸上的表情却跟上一分钟完全不同,平静慈祥得像是正在帮小孩子洗澡的母亲没两样;她紧紧抱住裹在袋子里的班导,轻轻地轻轻地帮班导拨去乱发般的抚摸着袋子。而她头顶上那颗光球随着她的动作,一拨一大、一拨一大,在班导爸爸强迫她放手的那一秒,光球忽地炸开,剧烈的风刀从光球里喷射出来,扫过所有人!
「你放开我!放开我!廷廷在这里!廷廷不要怕!妈妈在这里、在这里啊!」
「他不是冠廷……冠廷已经在厝里等咱返去呷饭啊,你认不对人啊……」
「嘿啊嘿啊!这风大雨大的,紧来返去啦……」
「奇怪啊,奈熊熊风变这呢大啊?」
我傻傻地看眼前这群人,真的完全傻了,难道没人感觉到刚刚那阵风,就是妖怪飞射出去时带起的风吗?
为什么你们还能够这么自然地说话?这么自然地动作?
没有人看得到吗?
我不停在心里大叫,却还是动也不能动,就算在心里拚命命令脚抬起来!手举起来!也没有用。
田振雨、田振雨……怎么办?我动不了,为什么这时候你不出现?
跟以前一样,在我害怕的时候,赶快出来啊……田振雨……
雨依旧很大,妖怪冲出去时的那阵风却渐渐小了,世界里又只剩下那一阵阵雨滴撞击建筑物、车子唰唰地开过水洼的声音……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也许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太惊慌,想太多吓到自己的想像;这世界没有妖怪、班导没有自……可是这个想法却不到一秒就被事实推翻。
雨声一瞬间就消失了,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什么噪音也没有。我被这突然的安静吓到回神后,远方又是一阵突然的爆炸声,高高炸上天空阻止雨继续落下来。
爆炸声传出来的那一秒,让身体僵硬的魔法随着雨一起消失。我用快得差点扭到脖子的速度转头,立刻见到一大群脸上表情比我更茫然的人们。
「玻璃破掉了耶……」
「搞什么!为什么东西会突然自己破掉啊!」
「我的头!我的头!」
「不要动!快点去拿水来,玻璃渣掉到伤口里面了。」
「啊啊我刚做好的模型啊——!」
没有人因为那阵爆炸而受到直接的伤害,沿着爆炸声传出来的方向一路跑过去,我只看到街上到处是被震破的玻璃、歪倒在一边的架子、破掉且散满地的机器、桌椅、食物——就像是地震过后,却没有房子被震得歪了、倒下;没有人死,没有人受重伤,每个人都还手脚好好的在暴跳、在生气、在重新整理被弄乱的东西。
所以……为什么……那群妖怪呢?
我继续沿着街跑,看见哪里被震得最乱就往哪里跑,雨停之后的天空还是又灰又重,低低压着人的头顶,一直到我跑得快断气了,几乎快从市区医院跑到四海宫那片地,西边的天空才小小斜下来一片天光。
温柔的金红色天光打在一片碎玻璃上,乱射出整眼的红,害我差点错过玻璃下那片真正血流满地的红色。
终于有人跟我一样,被妖怪成功地攻击到了吗?
我加快脚步冲过去,嚓、嚓、嚓、嚓,雨加血加玻璃,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因为任何东西而感到惊讶了,但是在真正看到躺在一片碎玻璃里面的人时,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心脏,被一个偷偷跟在我后面一起寻找同伴踪迹的妖怪给偷走。
「田振雨!」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骗不倒我的!怎么可能会是你……
「田振雨……」
——怎么会这样?是谁都好,躺在这里满身是血的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你就好……
「田振雨?」
——动一下啊!把手举起来,擦干净你脸上的血,告诉我你不是田振雨……
「田……振雨……」
那个人没动,不管我怎么喊都不动,高大壮实的身体、肩膀上那片被血染黑的刺青、总是嚣张地现出来的结实肌肉、低低垂下的……紧闭着眼睛的流氓脸……
我一瞬间没了好好站着的力气,砰地跪到地上。
「田振雨!」
——你不是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吗?
——这个就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早知道,就不放开你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你好好抓住,绑也要把自己绑在你后面,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我用力捶了一下地,玻璃立刻插进肉里,痛得我飙了好久的脏话——从田振雨那里学会的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