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爸妈对坐着发好一阵子呆,才边苦笑着边清大门右侧那面被泼上红色油漆的墙壁。
就像环保局的人来了又来,一坐都一下午;石化工厂的业务员也是来了又来,一次比一次客气。
我冷冷地在一边看着,整件事情中唯一会让我有点反应的,就只有那些不良少年在被保出来的前一个晚上,竟然在留守警察的面前被看不见的凶器砍断了手或脚。听说他们的惨叫声远远传出去四五公里都能听见;而我在过不久被警察通知去警局做案件后续追踪的时候,看到了那间喷满血的拘留室。
也许那些不良少年和我,都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而应该要知道些什么的田振雨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问过两次,不是被他打混呼咙过去,就是远远看见我就躲。
这让我更在意了。他到底在躲什么?
我问不到人,也不敢去问可能会知道田振雨究竟在想什么的旺财,只好一个人生着没人知道的闷气:倒头大睡、和管家婆的日常吵架变本加厉——可是不管怎样都解决不了被田振雨这么明显排除在外的不爽。
最后一次去四海宫找人却扑空,终于确认他是真的不愿意见到我之后,我也没那个脸继续去四海宫问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所谓,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的。少了谁都可以,被排挤也没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过的;每个人都喜欢装作自己很厉害,但我永远不可能会是他们拉下脸,第一个想到可以一起解决事情的那个人。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白天到学校睡觉,下午回家还是睡觉,一路睡到学期倒数一个礼拜;除了还会对我暴跳怒骂、碎碎念没完没了的老爸老妈和管家婆外,我数了数,很意外自己竟然会觉得不说一句话也不回应的日子,其实不怎么难过嘛。
所以就连班导联合从台北来的一群人,办了个什么西线乡野环保自助会之类的奇怪协会,也是某天在学校迷迷糊糊睡醒时,无意中听别人聊天听到的。
听说那个协会已经办了很多次抗议活动;听说那个协会除了班导和四五个在地人以外全都是台北人;听说他们每天在路上发传单叫大家不要卖地;听说他们一直在踩石化工厂的痛脚;听说他们在石化工厂提前开工的工厂建地破土典礼上给人家难堪;听说、听说……好多个听说,直到听见村子里所有的地卖得只剩下四海宫那一片地还不能卖,今天下午就要针对这个问题办一场卖地表决会和石化工厂公听会的消息,我老早就睡飞了的魂才肯乖乖回家。
田振雨一定会去那场公听会。
他非去不可。
我想起四海宫后面那片田、想起田振雨总是恭恭敬敬地擦扫着宫内大大小小的桌椅、想起宫里找不到人却可以在田里找到正挥汗扎在田里工作的田振雨。
我想我知道要去哪里逮人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距离教官亲自来逮我就近监视的空白时间还有十分钟,足够我翻墙出校门——翻墙出校门,多棒的主意。空了好多天的脑袋第一次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些事情,值得好好做一次。
我扯扯嘴角,垂下眼睛。拜那次警察到学校做笔录之赐,现在全校都知道我身上可能背了一条人命,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自动让路——真爽,不是吗?
我推开桌子站起来,无视所有人忽然退得离我远远的事实——就连陈敬那伙人也退得至少五六步远——自顾自走出去。
这个时段要跷课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从校门口走出去。我想了一遍整个学校教室大楼和围墙的分布图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从二年级工科大楼出发到后山围墙,翻过墙就是公车站牌是最简单、也是被教官盯最严的一条跷课路线。
平常如果要从这条路跷课都需要有其他人帮忙掩护,但我现在别说找人帮忙掩护,就连自己烧坏脑袋要主动跑去帮人掩护,也会看到他们瞬间倒弹三尺远的样子。
只好自立自强了。
我敲敲脑袋,深呼吸一口气,抓着绕路去资源回收场翻来、只剩两条腿的椅子,笨手笨脚地把它垫在围墙旁那棵枝叶简直是被鬼剃头的可怜大榕树下,踩着它爬树。
由于大榕树被教官们鬼剃头,所以它短短的树干和围墙间的距离让我有点脑袋发麻,万一没抓好距离就跳下去,大概也不用这么辛苦地翻墙跷课离开学校,可以直接送医院了。但是要我只用坏了两条腿的椅子就翻爬过围墙,光看臂力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咬咬牙,又深呼吸一次。
冲了!
趁教官还没过来,我手脚并用、擦破好几处皮甚至又报废掉一件制服下摆,好不容易才在榕树枝窝上站稳。可是我还来不及替自己的勇气鼓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啪啦啦群鸟乱飞的场面,头啊脸啊都被到处乱飞的乌秋狠啄好几下。等我好不容易再次站稳,准备咬牙跳过围墙时,教官已经冲到附近,校内广播系统也呱啦啦地叫了起来。
「现在爬到树上的那位同学!马上停止你的行为,赶快回到校园里面……」
神经病。
离学校外就剩这么一点距离了,谁要回去!
我不屑地撇嘴,教官的鬼吼鬼叫意外成了勇气的助力。眼一闭,用力一跳,我准准地落在围墙上,但前冲的力量还没减弱,自己反而被这股力道带着,顺势从围墙上滚下去。
一瞬间身体反射性地做出很多动作:伸手勾了一下围墙顶,身体扭过来脚尖先落地;巨大的冲击力从脚尖一路震到尾椎,没扭到脚真的是妈祖婆保佑。
我一拐一拐地往公车站牌走两步,往市区的公车正好开过来。我立刻拦车投钱,上车坐下,背后却超乎我预期地没传来教官们的怒吼声,而是一片惨叫。
公车的座位有点高,我微微站起来往回看,一群乌秋——至少十几只——满天下雨似地对准那群绿色人种啄啄啄啄,黑色羽毛散了满天满地,有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我这边看。
一双深黑色的、乌秋的眼睛。
公车启动,很快就把学校围墙边的那一幕甩到遥远的后面,可我意外地很在意那只乌秋……大概是眼花了吧,我竟然会觉得那只鸟的脸上带着笑,一个非常非常像人类的笑。
我揉揉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乌秋了。那种乌漆抹黑还凶得要死的鸟有什么好想的。
市区在望,我匆匆在国小侧门那站跳下车,因为身上还大剌剌穿着制服的关系,只能遮遮掩掩地从侧门溜进去,沿着一排比人还高的杜鹃树丛底下往活动中心钻。
不过很快就发现我想太多了,一路上完全没遇到任何人,只有在接近活动中心时才稍微在麦克风音响的干扰下听见一点点人声,但也很快就被激扬壮阔、光用大鼓和铜管乐器就让人不知不觉热血起来的音乐声盖过。
公听会显然办得非常成功,人群竟然挤到连边门都站不下,三个四个零零散散站在活动中心外的走廊上,不停交头接耳。
我吞口口水,书包丢在学校没一起带出来,没办法遮住制服上的特征,只好一硬脖子,趁站在边门的人转身走开的一瞬间,迅速凑过去矮腰钻进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不大,顶多只能塞两百个小学生的空间硬是挤进至少三百个大人。我在人群后端努力踮脚还是看不到前头舞台上放映的影片,就连影片音乐也因为哗哗的人群窃窃私语声而变得很扭曲,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再这样下去,就算一直等到公听会散场,也找不到田振雨在哪里。
我咬住下唇,断然排开人群朝二楼看台挤过去。
小时候太皮,三天两头、上课下课总是逮到机会就作乱,整栋活动中心有几个洞可以躲人吓人做坏事当秘密基地都在我的掌握中,只要没改建,那些傻傻站在楼下和二楼看台的人都不会知道:会场其实还有个可以悠哉悠哉跷脚看戏的好地方。
可是人实在太多了。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脚,引来多少怒骂,混乱中好像还听到几个熟悉的长辈惊讶的声音。我用手肘挡住脸,埋头往前跑。通道尽头正面面对舞台的地方有间废弃、没上锁的无窗办公室,但因为没办法从这里看见舞台,反而是整个活动中心最空旷的地方。
才刚踩进办公室,背后巨大的音乐声正好停止,我赶紧往办公室附设的厕所隔间冲过去,钻过厕所底下不知道为什么开得很低、不要太胖的人都能钻过去的气窗。窗外有个小走廊可以通到活动中心二楼外层,大概是洗窗工人用吊篮送上来活动中心以后专用的小阳台。在这里能隔着玻璃窗清楚看见整个活动中心内部,视野极佳又没人跟我抢位置,我舒舒服服地在小阳台上一窝,终于松了口气。
可惜缺了小凳子和吃的,不然这里简直就是最佳看戏台。
我休息一会,石化工厂播给大家看的影片告一段落,有个看起来挺胖的大肚子男人站起来,拿起麦克风。
「安静、安静安静安——静。现在要请『大国站起来』石化公司的区经理张柱国先生来说话……安静安静安静——靠夭喔恁不惦惦是会死喔!吵吵吵敢是有那多事情可以吵是嗯?」
我小心贴上玻璃,仔细看才发现原来那是里长伯的换帖兄弟,听说他的背后有三条刀疤,一条是年轻时和人打架留下来的,一条是开刀留下的,最后一条是被仇家砍出来的。总之,背景绝不单纯。
他骂完脏话之后,很满意看到全场顿时静下来的情况,转身一直对那个坐他旁边的西装上班族鞠躬,又过了一阵子才把麦克风交给那个上班族。
玻璃让我看不到上班族眼镜下的脸长什么样子。他站起来,慢慢地开口——那是一口很大陆腔的标准国语,和村子里就算有腔调,也是不台不中的台湾国语腔完全不一样——慢慢地说:
「相信各位看过刚才播放的影片之后,都能对本公司针对西线地区所将进行的大型石化产业开发案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虽然本开发案详情皆已在近两个月、本公司业务人员挨家挨户的拜访下有所说明,但为了解决各位民众的疑惑,本公司并不吝于公开过往由本公司所承揽的石化产业开发案于开发当地所作的详细投资报表资料,以及近几年来开发案当地的荣景现况和居民心声的报导。」
刚刚被叫骂着没了的声音又大起来,大概是忙着把上班族刚刚说的话翻译给老人听的吧,里长伯的换帖兄弟没有阻止那片声音。
「如各位在影片中所见,本公司于西线地区进行的本开发案,属于国家大型开发案。在开发初期,建设工厂即能释放出超过两万个工作机会;三年之后厂房一旦落成,又能另外释放超过七千个基本操作人员的工作机会、三千个技术人员工缺、将近一千人的管理职缺和其他粗估至少是本公司招募人员总额三倍之多的附属产业所需从业人员职缺!各位想想,这么庞大的数字、难以估计的工作机会正在等着各位啊!」
活动中心里面哗的一声,激动的讨论声大到像是整间活动中心都在发抖。
那个上班族却只停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继续说:「按照本公司过去所进行之成功开发案的经验与本公司一贯秉持的薪给原则,所有供职于本公司的从业人员,其薪资将不少于国家所定之基本薪资,年节加给、年中年底的红利、公司股票所得总相加亦可高达个人所领薪资的八成以上!」
我觉得那个上班族一定在笑——活动中心里早就炸翻了,巨大的讨论声盖过所有人的声音;我猜他们一定都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直到里长伯的换帖兄弟突然打开麦克风,嗄——唧!可怕的噪音震住全部人的耳朵以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想各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这几年对产业外移、年轻人在贫寒交迫的环境下为了追求更高薪资所得而离乡背井的困境,应当是有相当深的感受。本公司虽则不敢保证本开发案将能完全解决西线地区人口外流、国民薪资低落、扶养比惨澹的困境,却能保证优先任用西线地区当地子弟,共同和西线地区人民一起解决本地的经济困境,吸引年轻子弟回乡,共创西线地区的新荣景!」
上班族越讲越激动,到新荣景这句话时,甚至一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来挥舞,而底下活动中心里面的声音,竟然也跟着他的手挥到哪欢呼到哪。
大家都很激动的样子。
嗯,真的很激动。看到那个瘦瘦的背影跳上椅子激动大叫的时候,我几乎整张脸都黏到玻璃上了。
是班导。那个老是安安静静,被陈敬他们挑衅也不会大小声的男人,现在却激动地站在椅子上,挥动他的手臂大声尖叫着什么东西。
旁边有人立刻给他递上麦克风。
「你说谎!」
班导的声音太大声,伴随着麦克风尖锐的嗄唧声一起刺穿整个活动中心里的每个人。
上班族本来要放下麦克风的手停了下来。
「这位是?」
班导的声音很激动,激动地没办法好好讲完一句话,结结巴巴地呛回去:「我、我姓吴!是、是西线、线乡野环保、自、自助会的副会长!我、我手上、有证据证明你、你刚刚,讲的那些话,都是、都是骗人的!」
「干你这个夭寿死囝啊孹!来这乱……啊啊张先生歹势、歹势、歹势捏……」
「没关系,本公司经营原则一向主张合法公开诚信,没有什么不能讨论的,这位……嗯……先生请讲。」
和上班族冷静的态度一比,班导就显得弱毙了,头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一直到旁边忽然挤来一个人,递给他一个背包后才冷静下来。
「你说、你想要帮我们解决这里的经济困难,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些雇用率,我去调查过了,你们之前在U县开设的那个开发案!那两万个建厂工人有八成是外劳!建厂完了以后你说的那两万个工作职缺,你们在那个开发案之前也有说过,但是却跟建厂时所用的外劳基本上是同一批人!」
他用力挥动从背包里抽出来的厚厚一叠纸,声音越来越尖锐:「用的那些技术人员,也是你们从其他准备放弃的石化厂房那里移用过来的技术人员!就连管理阶层也没有U县开发案当地的人!薪资所得、优先聘雇建地当地居民什么的,都只是你们画出来骗人的大饼!证据就在这里!你还想骗人吗?」
他说着说着,手上忽然一滑,整叠纸就被他失手扔到活动中心半空中,被架在四周的冷气一吹,呼啦啦像蝴蝶到处飞。
上班族的脸色大概都变了吧。我看见他捏烂一张飞到他脸上的纸,粗暴地抓起麦克风,「这些数据资料事属本公司人事机密,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怕了吧!我这边还有别的证据!」
班导又从背包里抽出另一叠纸,声音里充满得意,一字一句开始念起建立起石化厂之后,对于周遭环境的各种破坏性、医学报导证明石化工厂排放出来的废气废水废弃物会让周遭住民得癌症还是什么别的症状,导致死亡率暴增多少多少百分点;而所有依附在石化工厂附近、仍然在耕种的稻田会长得不好;生态系中各种生物的食物链将遭受破坏,动物迁徙还是小事,像是戴奥辛鸭子或是DDT藉由食物链关系累积到人体里,对人体的破坏和一级农林渔牧产业的伤害与失去消费者的信任是更加无法估计、高得难以想像的可怕损失……
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东西透过麦克风,一项项说出来,班导的声音越来越稳,而活动中心里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里长伯的换帖兄弟抢走上班族手上麦克风后的一句话:「啊没你是叫咱欲按怎?」
「啊?」
「你刚才讲的,拢是还没证实的事吧?啥得癌啊!鸟仔稻田会死了了,拢是别人讲的,咱这还未试过,哪会知影你刚才讲的是事实!而且尚重要的!若是无进行这个开发案,你是欲叫咱大家做伙夭死是嗯?」
活动中心里突然一静,里长伯的换帖兄弟得意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