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再也没人会巴我的头,警告我不准骂脏话了啊……
「干……死囝仔孹……不是叫你……不当再讲啥垃圾话……啊吗?」
「田振雨!」
「嗯哼……没你当作是谁……干,痛死……」
我傻傻看着他手抽动一下,慢慢抬起来摸摸自己肚子,龇牙咧嘴地苦笑。
「扶我一下……干,那群白痴,下手也真重……喂?魂紧返来喔?」
白、白痴!吓、吓过头的人、哪有、哪有可能么快就、就回神的啊!
我赶快拿手去抹眼睛,想赶在田振雨发现我满脸眼泪之前把证据销毁,却忘记刚刚才用手去捶满是玻璃的地,现在满手血跟玻璃屑,这一抹差点弄瞎自己。
然后就被自己挣扎着终于半坐起来的田振雨毫不客气地嘲笑了。
「讲你憨还不信……干,恁爸生目瞅无看过憨得这款形的……过来,恁爸帮你擦啦……」
「……白痴!」
我瞪着他,妈的,还生龙活虎的嘛……干,这样骗人眼泪很好玩吗?
可是脚还是不争气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一抖地走到他身边慢慢跪下去。
差一点……吓死我。
也许是我嘟起嘴,乖乖凑过去的样子很有趣吧,田振雨笑了起来,满是血的手掌贴到我脸上——我分不出是他的手还是我的身体在发抖,只好勉强抓住他的手腕,尽量贴近我的脸。
「这样最好……擦得干净啦……」
「哪没?」
田振雨的手很烫,大拇指慢慢动着,一下一下滑过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掉得很凶,我越叫自己不要哭眼泪却掉得越多,甚至还打起嗝。
——又不是青蛙,这么爱嗝干嘛!
「你喔……」
我窘得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了,一听到田振雨用哭笑不得的语气小声说了个开头,立刻反应过度地甩开他的手,直直瞪着他的眼睛。
——干!我会这么爱哭又打嗝都是谁害的!再看、再看我揍你喔!
可田振雨却只是温柔地笑笑,大拇指又把我的脸勾回去,一下一下摸着,看了我很久以后才叹口气。
然后手毫不犹豫地伸到我后脑勺狠狠扣住——在我来不及决定是要揍他还是惊吓地甩开他时——用力往他脸上压过去。
湿、软、温暖却充满血腥味的唇准准贴上来,抢滩似的舌头强硬打开我呆滞之下毫无防守能力的牙齿,勾住了我的舌头。
简直是……那真的是舌头能做出来的事吗?
又缠又卷、一下又一下地磨蹭着,我脑袋只麻了一秒就被他挤着我的脸,不停换角度抢我呼吸的动作榨光所有脑浆;除了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气以外,我根本没办法呼吸,就算想要吞口水,也只能吞到从他口里渡过来的口水。
香烟、血味和咸苦的味道,莫名地让我哭得不能自已。
这混帐!
这混帐!
我呜咽一声,反手抱住田振雨的头,更深地把自己的舌头往他口里送去。几乎是立刻的,田振雨的动作猛烈了起来,像是不把我吻到窒息不肯结束似的,扫过牙龈,在嘴巴里推挤弹压着舌头下面的软肉;有啧啧声一直在耳边响起,我还没真正意识到害羞前,接吻的角度一移动,原先泛滥在脸上的泪水就从唇角灌进来。
咸的、苦的、害怕的。
于是眼泪就掉得更凶了。
「你喔……」
乱七八糟的接吻中,我好像听到田振雨又是一声叹气,模模糊糊,从被眼泪泡成一池水的眼里看出去只能看到田振雨那张变形的混帐脸,挂着温柔的笑容对我笑。
「我听人讲,治打呜仔就要这样……」
他稍稍离我远一点,笑了一下,讲一句话就微微偏过头亲我嘴角一下,牙齿咬住我的下唇,小小力地磨了一下又放开。
「擦(勿会)清葺……就按呢擦卡会清葺……」
一个吻、两个吻、三个吻……数不清的吻,田振雨两手捧住我的脸不让我乱动,仔细地一个个吻过去,偶尔舔两下,像小狗似地舔完再用鼻子蹭了蹭我的脸。
「好啊,清葺啊。」
结束前还不忘咬我嘴唇一下,用力的像是要扯掉我的嘴唇吞下去的那种力度!
痛得我晕呼呼的脑袋马上回魂。
「干……」
「嗯?」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反抗不了这个流氓了。
被他笑咪咪地一瞪,身体立刻反射性缩起来,本来捂住嘴唇的手也马上弹起来先护住头才敢偷偷抬眼去瞄田振雨接下来的动作,却看到他好好的温柔表情收了起来,换上无奈又苦笑的样子,轻轻拍我的头。
「对不起。」
这表情!这动作!我下意识立刻拉住他的手,「你想干嘛?」
但田振雨却不再开口,只轻轻把我抱在怀中;我半跪着,上半身被强迫趴伏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耳朵贴着他的脖子,没有电视八点档听对方心音那样煽情,却有种细细的颤栗感从耳朵开始扩散,散满全身。
一定是因为田振雨的关系。
我忍不住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顺便一张口,狠狠咬下去。
瞬间就能感觉到田振雨整个人都僵硬了,却没有推开我,反而更紧地收住他的手臂,紧得我胸口发痛,好像这辈子只剩下这次机会可以拥抱。
这辈子都只剩下这次……我惊吓地立刻抬头挣扎着要看田振雨。果然他脸上又是那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因为知道我要跟他说什么,所以他快速低头,一张嘴含住我的嘴唇,轻轻地磨着。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在他动作的间隙里,强迫自己开口说点什么来阻止他又一次离开。
「不准走。」
他没有说话,含住我嘴唇的动作猛地出力;我痛得一缩,他立刻追了上来,轻轻地、讨好似地舔着。
「不可以走……嗯……我……好想你……」
光是舔似乎没办法满足他,我呼吸有点困难地抬眼去看田振雨,他却突然快速亲我眼睛两下,速度快得我没办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班导他……唔……班导他……」田振雨的吻从眼睛开始,一路滑到我的鼻子、脸颊、咬住我的耳朵之后又回到了脸上,从身体里莫名涌上的怪异感让我几乎没办法好好说出一句话,「他……他……唔嗯……你知道吗?他……刚刚……死了……」
所以那些后知后觉的害怕,才会爆发得那么强烈。
我下意识紧紧揪住了田振雨的衣服——不放开了、再也不要放开了。眼泪又流出来,男孩子这么爱哭是不是很不好?
我哽着喉咙迎上田振雨掉在我鼻子上的吻,学着他的动作含住他的唇,让唇齿间鼻子里都充满了田振雨的味道。拚命地用身体去记住这个味道、拚命地用身体去记住这个人……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全身上下都在喊这个名字,喊得我身体发痛,只能拚命地靠流泪来缓解这个痛。
「你不准走。」
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一下又一下,耐心且温柔地舔去我的泪,一直到我太累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都还是他温柔又悲凉的模样,一下又一下地软软落下他的吻。
第七章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而且醒来的同时也异常绝望地发现恶梦并没有结束——田振雨又走了。
他送我回家,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我地走了。
「……干嘛一脸快死了的样子……?」
管家婆打开客厅的灯,我知道她是无心的,但是好久以来累积的压力和最近田振雨的消失都让我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更多的问题。可是怒气却在一瞬间胀大后又轻易地在一瞬间消失。
爸妈一脸严肃地拿着很多文件走到我面前,一份份摊开,不说话地指着文件上用铅笔圈起来的签名空格。
「明翰,圈起来的这几个地方签一签。」
「……这是什么?」
爸妈对看一眼,爸忽然站起来,摸出烟,「我去哺烟。」
妈立刻吊起眉毛,用力扯一下爸没扯回来,只好半生气地喊:「离风口远一点……明翰乖,爸妈不会害你,先把名字签一签,妈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我看看默默站在客厅角落抽烟的爸,看看笑得有点无奈的妈还有旁边坐立不安的管家婆,伸手拿过那叠纸,慢慢地一行行看过去。
是转学申请书、家长同意书和一些辅导室转请医院开出来的文件。
胸口很痛,脑袋也还在发麻,我几乎要怀疑起这些痛觉是不是影响到我的视力,以至于我看错文件上申请转学的原因,是因为我有边缘性人格违常疾患的倾向,已经过辅导室和医院的证明,可以办理转学手续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的学业——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我放下文件,指着转学申请书上面电脑印出来的压抑性、自毁、具攻击性、轻微自闭倾向那几个大字,看着脸上表情已经僵硬的妈,小声说:「我没有做过这种心理测验。」
妈在沙发上扭了一下,尴尬地开口:「爸妈知道。可是,转学的申请是因为爸妈去过你学校,跟你们教官和辅导老师谈过了以后才一起做这个决定;台北有很多资源可以帮你,好的心理医师也都在台北……你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你在学校一直被人欺负的事?」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严肃而且哀伤,「爸妈一直对你们采取自我管理的方式,让你们自己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可是这不表示爸妈就会对你们在学校的表现不闻不问……」
「像你们去看哥一样吗?」
我打断妈的话,看看旁边藉口去倒水跑走的管家婆背影——大概是管家婆跟爸妈说的吧。然后我笑了,太多太多的怒气和不甘心,夹杂太多太多被人毫不在意抢走重要东西和不管怎么吼叫都还是一再被丢下的失落,我看着眼前忽然注意起我的爸妈,只觉得很好笑。
「为什么只要哥说一句他在学校被人打了,你们就会立刻冲去台北看他……我……从四年级的时候就一直被陈敬打了,你们为什么都不理我?」
爸妈的脸色一瞬间青黑得很可怕,我不知道他们是对前一句话生气、还是对后一句话的口气觉得不满。
「你从来就没跟我们说过!要不是明攸跟我们讲,我们也不……」
妈再也说不下去,只好吊起眉毛看着一直沉默着抽烟的爸。
我歪了歪头。
「我有说。」怒气一下子充满整个胸口,我大喊出声:「我从以前就一直跟你们说,我好痛、我好痛、我好痛,我被陈敬打了,你们为什么不帮我?你们、爸!你们只会叫我忍一下,不然就是叫我检讨自己:『一定是你哪里有问题了才会被人打!』」
我喘了一口气,巨大的失望让我的肩膀一下子软弱下去,我好想见到田振雨……田振雨。
「你们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只会对我说这句话……」
再也受不了看到爸妈表情的变化,我用手紧紧盖住自己的脸,突然很恨妈没多生两只手给我,让我可以盖住脸的同时又可以捂掉那些不想听的话。
爸怒吼一声,用力蹬了过来,「你这啥态度!」
「别这样!……明翰,你讲的都是事实吗?」
「……我不要转学。」
——我很孬、我很弱、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知道这里曾经有个人比爸妈更加关心我,虽然他最后也不要我了……我呼吸一紧,差点要在爸妈面前喷泪。
——虽然我不知道田振雨到底去了哪里,可是田振雨是这里的人,那就一定会再回来这里吧?
我不要走。
走了,要去哪里等他?
「……我不要转学。」
我随便用手背擦掉不小心跑出来的眼泪,认真盯着妈的眼睛看。
「可是你在学校……」
「那个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习惯了。被打就被打……反正之后陈敬他们也不在了,我不要转学。」
「你喔……唉。」
没想到爸却没有生气,只重重喷出一口烟,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指着某张医院文件上面那几个边缘性人格违常的字眼叹了好大一口气。
「我不要自己的囝被人讲他有病。」
「这跟那个没有关系!我没有那种病!」
我立刻胀红脸——连我坚持留下来的原因都不肯问一下,就擅自判定我有病——到底谁才有病啊?
「我不管你有病也是没病……恁辅导老师也讲啊,哪是会当尽早离开这种对你不好的环境,对你的行为偏差也是卡好。」
「话都是你们在说!你们有真的来问过我觉得怎么样,什么才是对我最好的吗?」
「你是按呢对序大人讲话的吗?」爸的脾气一向就不好,现在更是青筋都胀起来,狠狠按熄烟,「我呷过的盐拢比你行过的路还多啊,我决定对你好的事敢是会害死你!」
「会!」
我豁地站起来,生气地瞪着爸妈——明明就只隔着一张不宽的桧木桌而已,为什么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远得就像这张桧木桌的年龄一样,是长得跨不过去的两百年?
「我不转学!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要你们帮我决定!」
「你是有啥天大的理由!给我乖乖签名!」
气只要一噎住,就算后面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来了。我红着眼睛,看着桧木桌那一头的老爸丝毫不肯让步的样子,让我的怒气不断膨胀起来却翻滚不出胸口,撑胀得我好想吐。
而后妈喊了一声:「明翰……听你爸的话……」
那一声像是比赛出发的鸣枪信号,我抢走丢在桌上的那一大堆文件——丢掉它们!丢掉它们!整个脑袋只剩下这个念头。
我转身跑出客厅,穿过大门,一头扎进房子外异常黑暗的天色里。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学不会把逃避的第一站,从四海宫改成别的地方。
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旦意识到连最亲近、最能逃避的地方,都没有最想见到的那个人时,我全身的力气立刻被一直躲在影子里的那个叫做绝望的怪兽,一点一点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抱着那堆文件,踉跄地蹲下来。
蹲着、发抖着、哭不出来地,不停默念田振雨的名字。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好像这样念着他的名字就能带给自己勇气一样。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我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要打起精神来。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我想见你,可是心底却有个地方很清楚地记得每一次他要放开我的那瞬间,很清楚地记得他已经不要我了的事实。
怎么办?
谁能告诉我怎么办?
这么孬又这么弱的人,难怪田振雨会想丢掉……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啪的一下滴到地上。
忽然间,天色已经全暗却还没点亮路灯的街上飘起一点一点的微光,有个很柔和温暖的声音附在微光后面,唱歌似地说着:『呼唤着大人的名字的您……是谁呢……』
微光渐渐增强,我愣愣看着那些渐渐聚合成一团团拇指大小的黄色、橘色、橘红色、黄白色的光团飘浮在四周,像是星星落到我身边,照出模糊却又令人觉得安心的轮廓。